以前讀《紅樓夢》,對李紈的印象是不爭不搶、安安靜靜、心如止水。最近重新翻看,卻在李紈的住所——稻香村的設計上,管窺出李紈人性中的貪與嗔。
先來介紹一下,李紈的身份。李紈是賈珠的媳婦,賈珠是賈政和王夫人的大兒子,但英年早逝,所以李紈是在賈家守寡,生有一子賈蘭。
第4回,作者對李紈第一次出場的描寫是這樣的:
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於膏梁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問不聞,惟知恃親養子……
如果仔細觀察,曹公對每個人物第一次出場的描寫,幾乎就給這個人物形象定下了基調。李紈的基調就是:青春喪偶,槁木死灰,一概不聞不問。
在全書中,也能找到一兩處來佐證此點。
比如,第63回抽花簽時,李紈抽的簽詞是「霜曉寒姿」,附詩:竹籬茅舍自甘心。言下之意,李紈雖住在竹籬茅舍中,然而她是甘於隱匿其中,不摻和人間事。
可以說,極為恰當,連李紈自己都承認,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吧,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興。」
還有第65回,小丫頭興兒向尤二姐介紹賈府諸位女性的時候,提到李紈,說的是:
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他的渾名叫作『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我們家的規矩又大,寡婦奶奶們不管事,只宜清凈守節。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們交給他,看書寫字,學針線,學道理,這是他的責任。除此問事不知,說事不管。
「『大菩薩』」、「不管事,只宜清凈守節」、「問事不知,說事不管」這幾個字眼,李紈的「槁木死灰」,可見一斑。
再回到李紈的住所稻香村。第17回,賈政帶著寶玉和一眾清客「一面說,一面走,忽見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皆用稻莖掩護。」這就是稻香村。緊接著下文描寫了稻香村裡青籬、轆轤、分畦、菜花等景象。
大山環繞,隔離外界,村有大樹、蔬菜和雞鴨。好似另一處「桃花源」,超然物外,與李紈「心如止水,莫問他人」的人設嚴絲合縫。
然,李紈雖有這萬般景象作為金鐘罩護身,稻香村的某一處設計還是泄露了李紈內心中那份躁動不安,那份潛藏在人性中、和他人一樣的貪嗔。
這一處設計,就是上文寫到稻香村之景時,我故意漏下的一句話,那就是「有幾百枝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只此一句,倘不留心,很難留意。但一留意,細思恐極。
眾所周知,杏花有白杏和紅杏兩種。按照李紈的氣質,無論如何配上「白杏」方顯清新淡雅,淡泊名利。
此處配得卻是「紅杏」,還紅得「如噴火蒸霞一般」,還有「幾百枝」。不禁耐人尋味。
其實,「紅杏」的意象,古代詩人引用頗多,最有名莫過於這兩句:「紅杏枝頭春意鬧」、「一支紅杏出牆來」。所以,「紅杏」自古以來,傳承下來的內涵是不安分,是「鬧」的,是要「出牆」打破藩籬的。
這個意象,精通古詩詞的曹公不可說不知。我們有絕對的理由,相信曹公是藉助這個意象,來提醒我們,李紈與世無爭的表面下,有我們不為人知的一面。
李紈的貪,體現在她對金錢的敏感、吝嗇方面。
大家可能想不到,李紈大概是賈府女眷中最有錢的主,至少在媳婦小姐裡面。精明人王熙鳳就給她清清楚楚算過帳。
那是第45回,詩社重新開張,眾人一起找王熙鳳拉贊助,王熙鳳不幹,推說李紈最有錢,應該李紈出,她的原話是:
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份兒。你娘們兒、主子、奴才總共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統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
由此推出,李紈的收入來源是四部分:月錢10兩+老太太補給10兩+租子+年終分紅;而她的吃穿用度是吃賈府的大鍋飯,也就是說她的支出幾乎是零。一年下來,凈收入就是四五百銀子了。而詩社其他成員,寶黛釵三春,都是2兩月錢。李紈的月收入至少比他們要多出10倍。
有人說,她還要買化妝品,化妝品好貴的,而且她還要養孩子呢。
首先,李紈化不化妝書中沒說,但沒有化妝品,書中是提到的。抄檢大觀園後,東府的尤氏到李紈那小坐,李紈命令丫頭拿她的妝奩給尤氏捯飭一下臉面,丫頭卻拿著自己的來著,說「我們奶奶就少這個」。一小丫頭的化妝品都比主子的多,由此推測,李紈沒什麼化妝品。
再說養孩子。賈蘭年紀尚小,吃穿用度也是吃大鍋飯,根本也是用不了什麼錢。而且賈蘭也是有2兩月錢的,跟寶玉等公子小姐們是一樣份額的月錢。
毋庸置疑,李紈是賈府中的超級大富豪。
那詩社舉行一次活動,大概需要多少錢呢?
第49回中,李紈是這麼說的:「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管五六兩銀子也就盡夠了」。
就是說,辦一次詩社活動,出五六兩也就足夠了,而且從後面看出,就這五六兩的經費,活動辦得還很好。
可是,就這五六兩,出份子的一共有五人,其他四人一人一兩,她作為最大的富豪,幾乎和低她10倍月薪的人出的差不多。她還是長嫂,這詩社又是她作興起來的,此時她居然像鐵公雞一樣,擁有最多的毛,卻只拔半根毛,足見她對金錢的吝嗇。
再看56回中,探春、寶釵、李紈三人探討怎樣借用各處的園子掙點外快,別的園子都能找到變現的門道,就是怡紅院和蘅蕪苑,探春和寶釵二人無計可施。這時,李紈說話了:
蘅蕪苑更厲害,如今香料鋪並大市大廟賣的各種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的不說,單子說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還有一帶籬笆上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藤,單這些沒要緊的草花乾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幾個錢。
有沒有大開眼界之感?老實說,看了這段話,我是嚇了一跳。不是被這段話本身嚇到,而是驚訝這些話既不是出自「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之口,也不是家有當鋪,懂得經濟的寶釵說出來的,居然是從向來「一概不問不聞」的李紈嘴裡說出來的。
而書中其他的公子小姐那是連多少錢是多大分量的銀子都不知道,連當票也不認識的(除了家裡開當鋪的寶釵認識外),更別說這些賺錢的「歪道」。
從李紈的人生軌跡來看,未出嫁之前,她是那膏粱錦繡中的大小姐,出了嫁,是榮國府中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大少奶奶,又不是像王熙鳳那樣掌權者,她是什麼時候悄悄懂得了這些發財之道?
退一萬步說,就算她是已婚婦女,多少知道了世俗世界裡的經營之道,但像這種「鮮花變香料、花干」的「間接賺錢法」,恐怕連王熙鳳也自嘆沒有她懂得多,她居然這麼一清二楚,她是怎麼知道的?
只能說,李紈看似清心寡淡,實則對金錢有著強烈的敏感和追求。
李紈幾乎不發火,她得保持她「大菩薩」的形象,但是一旦別人揭穿了她的要害,那是怒不可赦。這個揭穿她要害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嘴直心快的王熙鳳。
李紈的要害是什麼呢?其實就是我上文提到的她貪慕錢財的事實。這個小心思,她自以為藏得很隱秘,沒想到,王熙鳳直接挑了出來,話末還說:
這會子你怕花錢,挑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個河落海乾,我還不知道呢!
打蛇打三寸,蛇驚了。李紈開始口不擇言,出言不遜:
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說了兩車無賴的話!真真泥腿光棍,專會打細算盤、分金掰兩的。你這個東西,虧了還托生在詩書仕宦人家做小姐,又是這麼出了嫁,還是這麼著。要生在貧寒小門小戶人家,做了小子丫頭,還不知怎麼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裡去了?氣的我只要替平兒打抱不平。忖奪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 又怕老太太心裡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
你能想像到嗎,這些刻薄、粗鄙之語,竟出自一個世家大族端莊的少奶奶、一個老實人、一個善德的「大菩薩」之口。
而且細看這些話,她沒有一句是對王熙鳳幫她算帳的反駁之語。就是說,王熙鳳說得都是對的。她沒有證據反駁,只好揪出王熙鳳的要害「平兒」出來,一則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二則也是她對王熙鳳的攻心之計。李紈也是頗有心機和城府的。
李紈的嗔怪很戲劇化,她嗔怪的對象,竟是妙玉——一個帶髮修行的尼姑,一個非世俗世界裡的人物。但細想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那日,眾人一起在蘆雪庵作聯句詩玩,寶玉無意外地又是倒數第一,李紈罰他去櫳翠庵摘一支紅梅,原話是這麼說得:
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
「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這句話需要認真咂摸。
一則,李紈對人和善,沒有背後說過人壞話,更不會這麼明目張胆地直接說出來。這不符合她的人設,也不符合她的身份。
二則,妙玉在賈府本就是個邊緣人,沾著佛祖的光,使得賈家老太太、太太等上層主子對她禮遇有加;下層丫頭們,則覺得非我族類,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敬而遠之罷了。
那麼,為什麼獨獨這個李紈對她如此厭惡?
先從妙玉的身份說起。妙玉本是蘇州人士,後被賈家請來住到櫳翠庵,帶髮修行。按理說,做了尼姑,本應該四大皆空、六根清凈、看破紅塵、一視同仁。
然妙玉其人,在物質方面,喝茶用的是梅花上的雪,茶杯是故宮博物院典藏級別的;待人方面,對老太太、劉姥姥的態度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在情的方面,喜歡上寶玉,還鬧得人盡皆知。
這一做派,哪裡像個與世無爭、無欲無求的「檻外人」,明明就是那世俗中的你我他。
這就引得李紈的不滿了。在李紈看來,我青春喪偶,你帶髮修行。某種程度上,我們都屬於一類人,都要恪守戒律,不得出格越界。但現在我槁木死灰,你卻這麼放誕詭僻,鮮艷招搖。上層不僅不責罵你,反而更加縱容你,豈不可恨?
這就是人性的幽微之處,不是沒有貪嗔痴愛恨,而是深深地埋在心底的最深處。
這也是曹公的高明之處,於細微處炸響驚雷,機敏地提醒我們讀者,永遠不要只看到人性的一面,要俯下身子,虔誠地體味每一個人物的生命歷程。
一堵黃泥牆,百枝紅杏花。
李紈,一面槁木死灰,一面春色滿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