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筆下的愛情,女主總是處於被動的求愛低微等待狀。從《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到《心靈的焦灼》,無一例外。雖然都屬於一片痴心被辜負,但每個女主的表達狀態都不一樣。前者更具隱忍性,而後者無疑更具爆發力。
出生於維也納的茨威格熱愛藝術,常常在作品中把故事的發生地選在他的家鄉。得益於維也納充盈的藝術環境,他在音樂、戲劇、繪畫、雕塑等藝術上有著非常高的欣賞水平。
《心靈的焦灼》是茨威格於1938年流亡國外時發表的惟一一部長篇小說,頗具意義和代表性,誰能料到4年後他在巴西和第二任妻子綠蒂雙雙自殺。
這本小說的主要核心是在探討同情,雖然最終女主是因為愛而不得被負心喪失生命的力量自殺,但本質上與我們狹義理解的男歡女愛無必然關係。
同情與愛情的界限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奧地利的騎兵軍官霍夫米勒,二十五歲正值青年的他大半生在軍校度過,感情經歷單純。他與當地貴族馮•凱科斯法瓦一家相識,同老人下肢癱瘓的閨女艾蒂絲之間的不對等的情感糾葛最終導致了悲劇。
作為父親的凱科斯法瓦把唯一的女兒視為掌上明珠,極度嬌慣,有求必應,並時刻關注女兒的任何需索,導致艾蒂絲成為了一個在近乎真空的環境下成長起來恃寵任性又極度敏感。據說五年前因為芽孢桿菌,她一雙靈活的腿突然壞死,從此過上了需要依靠輪椅才能過活的日子。雖然一直多方求醫從未放棄,但病情仍然不見好。
女主也是把霍夫米勒當成自己愛情的唯一,但這裡面有多少是一廂情願的強迫和占有有多少是出於真正的愛,讓人無法苟同。這裡面貫穿著一個對照人物,就是救死扶傷的醫生康鐸。他出於最高級別的同情娶了因為他治療不好的女病人。
「同情恰好有兩種。一種同情怯懦感傷,實際上只是心靈的焦灼。看到別人的不幸,急於儘快地脫身出來,以免受到感動,陷入難堪的境地。這種同情根本不是對別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觸及自己的心靈。另一種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無感傷的色彩,但富有積極的精神。這種同情對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決心耐心地和別人一起經歷一切磨難,直到力量耗盡,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很多人都打著高尚的旗幟,用人格擔保說體諒他人的痛苦,但實則只是出於高人一等的心態把給予他人的施捨當成是「我理解你」的共鳴。一旦讓你真的設身處地甚至分擔痛苦時,所謂的同情就變成了驚嚇,第一反應是逃離。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但我無法真的接受把這痛苦嫁接到我身上。
它討論了愛情,但又似乎沒有;它暴露了愛情的醜陋,也揭示了人類本身的弱點:即在面對未知責任的時候,你到底是向前一步去擁抱還是最終敗下陣來自保,體現了一個人的格局。
真正的勇士稀少而高貴,因此值得世人永遠敬畏,他們拋棄了小我和個體主觀愛轉而去把愛的定義擴展到對人類共同體的關懷,去身體力行地幫助他人。這樣對於愛的另外的闡述,跳脫了我們常規意義上的「我愛你你不愛我」的世間執念。
「我第一次開始預感到,真正的關心是不可能像電路開關一樣隨意插上拔下的;凡是關心別人命運的人,一定要失掉一些自己的自由。」
醫生的同情就是第二種,他本有機會娶一位教授的女兒,迎向光明的前程,擺脫貧困的生活,但他娶了因為救治失敗的普通盲女作為自己的妻子,不僅擔負起照顧家庭的責任,更是讓他的妻子煥發出了光芒來。
因為他明白,對於一個需要接受後半輩子失明的無助女人來說,如果他再棄之不顧,她便會走向毀滅,所以他無怨無悔地用自己的後半生承擔了這個重負,直到力量耗盡也不停歇。康鐸對盲女本無愛情,是同情使他承擔了這份責任,積極地同情使得盲女對他充滿信賴。
男人與女人的地位
這個故事裡主要運用了對比的方法,但遺憾的是都基於男性的視角出發去選擇女性,而女性都是被動的狀態,如果男性決定選擇你了,那麼你就是幸福的,但如果一旦不選擇你,就是不幸甚至會要了命的。從另外一個層面來看,又讓人覺得背脊有些涼颼颼。
除了康鐸和霍夫米勒的對比外,我們還忽視了這個故事的另外一個主角,就是身為一家之主的凱科斯法瓦,他本不是一個貴族,但在用小聰明掠奪了原本屬於女傭的狄辰霍夫的財產後嗎,決定娶她為妻,他明明是一個詐騙犯,但在詐騙陰謀得逞後動了惻隱之心,不忍傷害那個全盤托出並無條件信任他的女子,原本是一段令世人感到荒謬不已的結合,卻成就了一輩子幸福的婚姻。
這原本是有利益糾葛的兩個人,但這樣的對立面卻成為了一輩子的羈絆與捆綁。誰說凱科斯法瓦一開始不是出於同情的因素呢,但這樣的同情令這個看慣了別人眼色低聲下氣的女子感受到了平等的尊重和關愛,重新煥發出了奕奕神采。
但我們反觀霍夫米勒,一開始他出於同情接近艾蒂絲,但隨著女方對這份感情執念的加深,他發現承擔著越重的心裡壓力,這種非己所願的愛成為了他無法呼吸的源頭,內心的小我開始伸張正義,讓他開始不自覺地逃離,感到反感,因為他無法回報對方的愛情,他們原本就不在同一個天平兩端,康鐸讓他堅持到艾蒂絲去治療,然後自然而然就讓這份感情冷卻。
他的初衷帶有一些小矯情和虛榮心,如果可以結交貴族,就意味著他受到來自另一個階層的肯定。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則所在,因此當困囿於輪椅中的艾蒂絲炙熱的目光投來,毫不保留地向他表達愛意,並表示僅僅為了她傾心相愛的人,才願意接受治療時他不寒而慄,驚慌失措地抽身而退,幾次三番想要逃離。
他並沒有意圖進一步發展兩人關係,也沒有高尚到可以拋棄自我來成全他人的地步,但受制於道德約束,他如果就此抽身於曾經建立起來的同情根基,也必然會落下一個罵名。所以他陷入了對於未知的迷茫,事情的發展出現在了他的盲區。霍夫米勒的同情引發了艾蒂絲的愛意,倘若霍夫米勒不愛她或者不接受她的愛,她覺得生不如死,寧可立即結束生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無法責備霍夫米勒,他的同情可能是每一個人的同情,他的怯懦一點也不陌生。他答應堅持,但誰料到事件進展得比他想像的更快,而女子對他占有式的依賴最終引起了連鎖反應,他無法承受,他選擇逃離,他接受求婚又反悔,他離開原本的工作崗位又沒有做好交接溝通,結尾處處在絕望之中的艾蒂絲堅定地從露台上跳了下去,五六層樓高的露台下面儘是硬石頭……她死了。而造成這一悲劇的罪魁禍首,恰恰是出於高尚動機施予同情的霍夫米勒。
但反觀艾蒂絲,她利用他人對她殘疾的內疚而要挾獲得全部的愛,把憐憫和責任當成籌碼去拴住對方,一旦未能如意就走向極端,也令人不寒而慄。
這種道德綁架貫穿在全文里,讓我們在愛情與同情的謎徑上尋求線索,回答內心的疑惑。她把自己的痛苦傳播開,向四周輻射,並貪婪地稀釋他人的情感。
令人感到可悲的是茨威格筆下的女人的低認同感。《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的風流浪蕩作家男主,對於陌生女人一生的愛慕就是看了一場精彩而悲戚的戲。感動過後,該怎樣就怎樣;而《心靈的焦灼》里的艾蒂絲把活下去的動力全部嫁接到霍夫米勒的認可與接納,也是令人心寒的;包括出於同情娶了盲女的康鐸,身體不完整的女性如果沒有男子願意娶她為妻就要尋思,在今天充滿了勵志反轉重新活出人生精彩成為人生贏家的背景下顯得尤為無稽。
如果艾蒂絲在我面前,我會告訴她:你一堂堂白富美,腿不會走路怎麼了,依然不會阻擋你去往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也不會妨礙你成為你想成為的人,為何把自己看的如此卑微去奢望一個不懂得你的好的人的垂涎?任何一個為了負心男人而去死的女人用現在的觀點看來都是愚蠢之極的。
小我與大我的較勁
霍夫米勒在每日前往拜訪艾蒂絲的過程中獲得了重視與感激,對方予他了更多的重視。他喜歡的煙每次去都擺在那裡,想要讀的小說也會在茶几上靜躺著,他一個當兵的獲得了權利與尊重,小我開始膨脹。
部隊里他是個聽從命令的人,現在他卻感受到了自己道德的高尚。但是,當他得知艾蒂絲索要的不僅是他的友善而是他全部的愛並且希望把他全部的人生也捆綁後,他開始害怕。這時候的小我又開始權衡利弊,告訴他愛情需要兩廂情悅不可以摻雜一絲勉強。
但出於大我的考慮,他覺得應該跳脫小我的狹隘而去做一個擁有大愛拯救弱小的勇士,於是他硬著頭皮繼續往前沖,去安撫那個囂張怪癖的女子。
有一天,艾蒂絲把霍夫米勒的手移到胸口,輕輕撫摸,這一本身飽含愛意的舉動卻成為了煎熬睏乏的時刻:我昏昏沉沉,如夢似幻,享受不停地從肌膚傳到神經的酥軟感,只能束手無策,無力抵抗。然而潛意識又感覺羞愧難當,受人如此極端愛戀,自己除了怯懦害怕,心緒擾亂,以及一陣尷尬的戰慄外,竟沒有其他感受。
小我和大我開始打架推搡爭吵,小我說:愛情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你不愛她又如何真心對待她,你的情感無法躲藏,終究是瞞不住的;但是大我又喋喋不休:作為一個品德高尚的人,你的退步會拯救一個女子的生命,你的同情將會得到思想上的升華。
康鐸醫生曾經說到:只做一半的事和只說一半的暗示向來都不是好事;世上所有惡事的罪魁禍首都要歸咎於半心半意。
誰又說不是呢?這個世界上,太多人帶了偽善的面具,明明內心無法與痛苦的人同頻,但為了掩飾自己的冷漠,偽裝成一個熱心的、善良的、並能體會他人心意的人去安撫弱者,可如果真的需要他們衝鋒陷陣用實際行動來分擔痛苦的時候,又會流露出為難的臉色,並趁機溜走,沽名釣譽的人太多,卻善用博愛來標榜自己。
所謂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愛終究是一個太過宏偉理想的泡沫。霍夫米勒既不想做壞人,又不願意委身自己和一個不愛的人結合,導致猶如走鋼絲心態的他搖擺不停,最終選擇逃離。
茨威格筆下的愛情,男女主人公的看待是割裂的。女方無比卑微和投入,把一腔熱情代入其中,而男方通常站在高處俯身,無法在同一水平對等,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
你看不到相愛,你看到的只是愛情錯位後永遠無法挽回的遺憾,你感慨的是女主永遠是痴情守候卻等不來回應的那一方。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女主直到去世男方都沒有在心裡留下她的位置,而《心靈的焦灼》里男主在過了幾年平靜的日子後也逐漸從自我內疚中掙脫展開了新的生活。
生活的本質,是我們和自己講和,無論是心靈的焦灼還是寬恕,都是為了抵達最終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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