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志剛
這一夜寧靜清寂,清晨醒來,到駐村工作隊住的院後小山轉了一圈。那是一座以油茶樹為主要植被的小山。時值秋冬交季,正是油茶樹的盛花期。油茶樹一般在秋天寒露節氣後開花,花期一直會持續到冬季的大雪節氣前。連日的晴好,薄霧與炊煙在山間混合成令人著迷的氣靄,喚醒著多年前的記憶。山徑彎彎,朝露濕腳,路旁的黃色野菊,耳邊的小鳥清唱,一切熟悉而又遙遠。
油茶樹適應性很強,耐貧瘠,抗乾旱,適合生長在江南丘陵山崗。我的家鄉湖南省臨澧縣,地處武陵山脈與洞庭湖平原的過渡地帶,為典型丘陵地貌,四季分明的氣候條件,酸鹼適度的紅色土壤,成為這種樹愜意的生長家園。我出生在農村,七八歲時,趕上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前集體的油茶山也和水田一樣,分到了每家每戶。我還記得,分油茶山時,人們會根據山勢、樹齡、遠近等情況,肥瘦搭配,好賴相間,用抓鬮的土辦法達成協議。因而每家的責任山都是東一塊西一塊,有的有七八處。到了油茶採摘季,一般同時段在每一塊自家責任山都要安排人採摘或看護。有的家庭責任山塊多,甚至連小孩子都要上陣。
油茶果在10月上中旬之交時出油率達到最高。這也正是二十四節氣的寒露前後。因而每年寒露就成了上山採摘的日子。採摘油茶果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往往天剛放亮,人就得出門,回到家時已是星月滿天。因為全家老小齊上陣,所有人早上出門就帶了水和糧,一整天都在山上。那時我家有一塊分在火燒灣的油茶山,都是二三十年的老茶樹,樹高林密,採摘非上樹不可。母親考慮我和弟弟年齡小體重輕,適合爬樹,就把那塊山交給我們哥倆。弟弟站在樹下摘踮踮腳就能夠著的果,我就爬到樹上採摘高處的果,手夠不著的就用木鉤把枝條拉近了摘。枝條上的油茶果結得很緊實,得一顆一顆地摘,偷不得半點懶。油茶樹的樹枝很有韌性,站在上面晃晃悠悠像彈簧一樣。有一年,我在樹上一頓猛晃,想把油茶果晃下來,招來母親一頓呵斥。原來油茶樹和別的樹不一樣,花期與果實成熟期重合,農村有「母子相會」一說,晃樹枝會把花晃掉,來年就會歉收。
油茶果採摘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採摘自家責任山。當時,油茶是金貴之物,家家都像寶貝一樣護著。第一階段完成後,就進入了不分地界撿拾打掃的階段。那些遺剩在樹上的油茶果,太陽一曬,就會自動爆開。油黑的茶籽落到地上、草叢中和荊棘里。鄉鄰們會三五結伴上山去撿拾。每年這個季節,天大的事母親都先放一邊,上山撿茶籽是頭號工作。很多沒有責任山的城裡人,就等鄉下人家將責任山採摘完了,上山撿茶籽。眼神好動作快的,一天可收成十多斤,一季下來能榨上五六十斤油,可解決大半年做菜用油問題。
油茶果從山上採摘下來後,得攤在鵝場上曬幾天。直到茶果全部爆開,形成殼籽混合物,然後進入讓殼籽完全分離的「擇茶籽」階段。「擇茶籽」的做法,通常是每人一張篩子,扒滿一篩子油茶果的殼籽混合物,用手一粒粒把茶籽擇出來。短則十天,長到月余,「擇茶籽」的程序完成,再將純茶籽過兩個大太陽,就可以拉到油榨坊了。茶籽變成金黃的茶油,從一滴滴到一股股,從木榨的縫隙里流下來,香飄十里。
茶油較之其他食用油,口感、香味、營養各方面都有值得稱道之處。小時候家裡的菜品並不豐富,但母親總能用幾調羹茶油,做出至今都讓我味蕾記憶深刻的菜肴。比如茶油煎蛋,色澤金黃,一口下去,回味無窮。而每年中秋節,母親必要做一道茶油炸仔雞,外焦里嫩,唇齒留香,至今都在我的記憶里。
時代在發展,一切事物也在時代的涌動中煥發出新的生機,包括一枚小小的油茶果。這枚大自然饋贈給人間的精靈之果,過去僅僅只是解決人們的口腹問題,今天卻成了很多地方引領鄉村振興的產業,從尋常百姓小小的餐桌上,走向了廣闊的市場。比如駐村工作隊所在的這個叫久豐的山村,過去是湖南省級貧困村,十年前村裡把油茶作為帶領村民脫貧致富的主要產業,不僅低改了一批老油茶林,還新擴種了五千多畝油茶林,已進入盛產期,每年每畝油茶山分紅超過一千五百元。
多年以來,無論我在何處,腦海里總有一幅採摘油茶果的勞動畫面。它沒有隨著年齡增長而淡化,也沒有隨著遠離故土而模糊。在茶油飄香中,我一次次走向遠方,又一次次毅然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