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度」。
人們討論電影時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彙之一。
「大尺度」「重口味」「尺度爆棚」「限制級尺度」…… 諸如此類的噱頭已經成了吸引觀眾觀影的重要內容。
事實上,尺度二字所包含的意思十分廣泛——
從最基本的黃賭毒題材、血腥暴力情色畫面;
到挑戰倫理道德,政治不正確;
乃至創作者對於某個敏感議題的討論深度等等。
都能用尺度來形容。
但正如尺度一詞的本意指的是「標準」。
尺度太小,會缺乏吸引力;
尺度太大,也會過猶不及。
甚至大到了一種程度時,還會引起人的生理不適。
去年的威尼斯電影節上,就有一部「超大尺度電影」當真嚇跑了一堆觀眾——
《被塗污的鳥》
Nabarvené ptáče
單看海報,就十分震撼。
小男孩被活埋在土裡,只露出腦袋,一隻烏鴉立在他的頭頂。
荒誕與殘酷感展露無疑。
但是那些看過本片的人便會知道——
這已經算是全片中比較「溫柔」的場景了。
豆瓣上的網友們如此評論:
「尺度最大」「生理不適」「最壓抑」
這部電影有如此大「噱頭」,要歸功於其同名原著小說——
波蘭裔美國人耶日·科辛斯基所著的《被塗污的鳥》。
它是黑色文學經典,獲得過法國最佳外國小說獎。
曾經被《時代》周刊評價為「1923年以來最好的一百本英文小說之一」。
駭人聽聞的情節從頭延續到尾。
包括但不限於如下內容:
亂倫、強姦、挖掉雙眼、焚燒屍體、餓鼠吃人、騎兵屠村等等……
儘管被歸類於「虛構小說」之列,但科辛斯基自稱所有內容是基於親身經歷而創作的。
事實上,電影版已經對小說的內容進行了刪減和改編。
但即便如此,也依舊嚇壞了不少觀眾。
簡單來說,這是一部暗黑版的「三毛流浪記」。
故事背景是二戰時期的東歐,講述了一個小男孩為了躲避戰火、流落在鄉村之間的各種殘酷經歷。
整個故事都是從一個小孩的視角去展現的。
電影開頭便是一場追逐。
一幫少年抓住了小男孩,搶走了他懷中的貂。
然後直接用汽油和火點燃了貂。
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這隻小動物在嘶叫中被活活燒死。
這場虐殺只是一連串殘酷事件的起點。
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從凋敝的鄉下到廢墟般的城市。
小男孩獨自行走在「地獄之路」上,親眼目睹著各種人性的黑暗面。
例如。
在磨坊店當童工的時候,小男孩遇上了一個性情殘暴的磨坊主。
磨坊主一直懷疑老婆和男僱工暗中私通。
在一次晚餐過程中,他因為看見一對交配的貓而勃然大怒。
隨後便用一隻鐵勺子挖掉了僱工的眼珠。
小男孩去到捕鳥人家中幫忙,捕鳥人深愛著一個「風流成性」的女人。
但這個桀驁不馴的女人卻是農婦們的眼中刺。
她們圍攻、毆打她,甚至用瓶子戳進她的下體。
直到將她羞辱摧殘至死。
又例如。
小男孩躲在鐵道旁的叢林裡時,看到了一輛開往集中營的火車。
一群猶太人試圖跳車逃亡,卻被納粹亂槍掃射,接連倒地。
受傷的人被農民搶走行李、棄之不顧;
死去的人被澆上汽油、燒成灰燼;
還有一個只剩半條命的猶太姑娘,則被士兵強姦至死。
而在這些殘酷影像里,最瘋狂的,莫過於彪悍的哈薩克騎兵血洗村莊。
焚燒房屋、屠殺村民、姦淫婦女、虐殺牲畜……
一個村子在瞬間化為了灰燼。
而極其諷刺的是。
騎兵「狂歡」過後,又立馬成為了蘇聯大炮下的亡魂。
屠戮一輪緊接著一輪。
在目睹苦難的同時。
小男孩也親身經歷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摺磨。
在陌生的村莊裡,他因為天生的黑頭髮和黑眼睛受盡歧視。
村民們把男孩當成吉普賽人,認為他會帶來了「噩運」;
於是圍攻、毆打著這個毫無抵抗力的孩子。
絲毫沒有任何心軟和同情。
男孩曾被一個虐待狂農夫抓住,綁起來吊在空中。
除了痛罵和毆打,一隻惡犬也想趁機撲咬他。
小小身軀,傷痕累累。
還有海報上的畫面。
小男孩患上了傳染病,於是被巫婆埋進土裡、只露出腦袋。
烏鴉在他頭頂環繞,把他琢得滿頭是血。
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折磨之後,小男孩被牧師送去一位教徒家照顧。
本以為會是遲來的庇護,沒想到卻是更可怕的噩夢。
白天表面上畢恭畢敬的教徒,在夜裡獸性大發,慘無人道地雞姦了小男孩。
然後等天亮,又裝作若無其事。
之後,在一場彌散儀式上。
小男孩不小心摔掉了神聖的祈禱書。
他因此被一群憤怒的教徒們扔進了糞坑。
從此變成「啞巴」,再也不能說話。
從信仰巫術到信仰上帝、再到士兵們口中信仰的史達林。
沒有一種「救世」路徑能幫助他逃離苦難。
終於,小男孩也變了。
像是對於苦難的復仇,弱小的他變成了黑暗的影子。
為了逃出教徒的魔爪,他用計使對方落入鼠窟,讓老鼠把傷害他的人啃成了骷髏。
為了教訓欺辱人的商販,他跟蹤到對方家裡,用一把手槍解決了他的性命。
好在,電影也並不是沒有一絲光亮。
當小男孩被納粹軍官宣判槍斃時,行刑的士兵決定放他一條生路。
當他逃難於戰爭無處可去時,一位好心的蘇聯紅軍狙擊手照顧他、教他人生的道理。
戰爭結束後,小男孩被送進了一家孤兒院。
男孩父親從集中營活著回來,找到他並帶他離開。
在同樣飽受痛苦的父親,小男孩第一次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JOSKA。
在近三個小時的史詩敘事裡面。
電影略去了絕大部分的人物對白,而依靠黑白光影來表現殘酷的場景。
小男孩在故事中經歷了「寡言-失聲-書寫名字」的過程。
他之所以「失聲」;
因為目睹了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苦難。
他之所以「書寫」;
因為「死裡逃生的倖存者贏得的只是為自己說話的權利」。
這正是小說作者科辛斯基創作的原因。
去書寫自己所經歷的痛苦。
但本書在1965年最初發表的時候,卻飽受爭議。
一方面,他在小說中對蘇聯的「美化」和對民間的「醜化」被視為辱國。
因此本書在他的祖國波蘭被列為禁書。
另一方面,他的立場使得他在居住地美國也受到冷遇。
書中對於苦難的堆積讓人質疑所謂「經歷」的真實性,並指責他「靠著出售苦難來發財」。
如今,對於「強加所有苦難於一身」的質疑也落在了這部電影上面。
或許,對於從未經歷過戰爭的我們來說,再真實的記述也會顯得魔幻且不真實。
而對於那些體味過極端苦痛的創作者來說,堅持書寫便是一種對於苦難的復仇。
片名《被塗污的鳥》,來源於電影中捕鳥人的情節:
「他會逮住一隻鳥兒,用顏料把它的羽毛塗成彩色,然後放歸鳥群。
這隻被塗污的鳥會被同類視為有威脅的異類。
於是在群攻中,它被活活殺死。」
電影中黑頭髮黑眼睛的小男孩也好,現實中被納粹憎惡的猶太人也好。
不都是那隻「被塗污的鳥」麼?
被視為異己,群起而攻之。
而向他們舉起屠刀的,恰恰是他們自己的同類。
作為個體,「人性」固然有善惡之辨。
但依舊會出現納粹行刑手、紅軍狙擊手那樣能依舊保持同情的人。
作為群體,若「群體性」被引向錯誤的道路。
導致的或許是一個民族主義的國家對於異類的「大屠殺」。
正如科辛斯基所做:
我們書寫苦難,為了警示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