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迷形式主義不可自拔的張藝謀,淺析為何能讓《影》引起如此爭議

2020-02-19   波老師看片

看張藝謀導演的《影》,我第一感覺是水墨煙雲,茫茫不盡的山水畫卷,視覺意象上,不可謂不美。

劇本本身的張力

張藝謀的《影》絕對不是我心中張藝謀最好的作品,但是它自上映以來備受爭議,我完全可以理解並接受。

《影》是張藝謀向黑澤明的《影子武士》致敬之作,故事的主人翁境州是其主公子虞的替身,始終活在暗處的他試圖主宰自己的命運做出了重大決定,意味著個人意志終將由封建群體中出走。

當然這是一則政治寓言,張藝謀對於個體、家國和民族的思索,以及厚重的儀式性敘事及節奏,直承1992年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只不過把紅色換成了黑與白。

或者應該說,張藝謀在上個世紀90年代前期和鞏俐所合作的連串作品,皆是以各種張牙舞爪的奇情慾望去挑釁封閉中國的僵固體制,而後他結束了與鞏俐的戀情,從地下走到地上。

即便拍的仍是個體與群體、與社會的搏鬥和衝突

但是先前身處地下時某種未經修飾的毛邊卻不見了,作品中的反叛意識與批判性格也慢慢收了起來,過往尖銳的鋒芒圓潤了,所欲傳達的訊息亦逐漸趨近主旋律。

所以你能看到,張藝謀從《英雄》的紅黃綠白,到《滿城盡帶黃金甲》的菊花滿屏,《金陵十三釵》的美艷多彩,張藝謀在不遺餘力地創造他電影中的色彩世界,實現他的美學理想。

把抱負變成藝術,這是張藝謀跨時代的妥協。

從《一個都不能少》、《我的父親母親》到《幸福時光》,再到武俠商業大片《英雄》及中美合資的《長城》,由老謀子搖身一變成為豆瓣網友口中的「國師」。

張藝謀在創作能量和美學高度上的消長起伏,事實上具體而微的說明了21世紀以來中國電影在政經脈絡、歷史文化水平和技術層面的流動過程,以及影視產業快速崛起後隨之而來的種種虛浮、尷尬與必然的扭曲。

幸而《影》證明了他骨子裡的批判性並沒有煙消雲散,這部新作總算擺脫掉當年《英雄》以天下和平顧全大局為名合理化秦始皇暴行的惱人政宣習氣。

回歸故事本質並挖掘角色深度,張藝謀紮實地說好一個故事

電影最後那個鏡頭令我印象格外深刻,不僅傳達出一種帶著不確定感的莫名恐懼,還充滿當前社會氣候的想像與指涉,所謂借古諷今莫過於此。

而他創造的這種方式,則仍如奧運會開幕式般依賴一種聲勢浩大的敘事——無節制的堆砌鋪陳。別誤會,這是一種藝術上的「褒義」詞。

張藝謀的符號美學

《影》的影像,是張藝謀表象上的創新,風格由絢爛轉入黑白,轉為寫意

在電影里,無處不在的太極圖案、黑白影像的對比,喻示影子與都督是陰陽共生的存在。

不過仔細看,這裡的黑白並不是剔除色彩後的黑白電影的表現,而是黑白本身作為色彩,被濃墨重彩地塗抹在每一個場景中,成為了表達故事「陰陽—晝夜—真假—敵我—生死」等一系列衝突概念的重要元素。

黑白不再是空色之後的樸素,而是另一套刻意凸顯的色彩,既要傳達出故事的對立主題,又能配合片中終日煙雨的中國水墨畫意境。

在電影里,我們看到黑白元素和太極圖、古琴、水墨畫、書法這些古老的中國元素夾雜在一起,被最大限度地濫用。

沛國朝堂之上,從國君到大臣,衣服上都渲染水墨;

朝堂上掛滿寫有書法的布幔,滿屏飄逸;朝堂大門外是比例完美的山水畫卷,活像一幅海景別墅的房地產廣告。

這些精心營造的美,是以中國風為名的視覺奇觀,是今天的商業電影拿來隨處拼貼的情懷賣點,是外國人對中國的觀光印象,廉價而不知所云,卻唯獨和故事本身毫無關聯。這種美出現在張藝謀導演的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缶鼓表演、現代舞表演或者舞台劇等。

這些需要借美學符號來表情達意的藝術形式上,自有其價值,在這部講故事的電影里,張藝謀運用的很是恰當。

這種表層符號的奇觀化,還體現在太極圖的無處不在。

開頭夫人小艾卜卦用的石盤是太極、暗室里的練武場是太極、與將軍決鬥時的竹船是更大的太極。

練武時人分別站在太極的兩點,動作起伏都頗有舞蹈的姿態。夫人對都督說悟出以柔克剛的陰陽之法,要以女人的身形入步法,來克陽剛,繼而打敗了敵國大將。

何謂女人的身形呢?表現出來則是如扭秧歌般的轉腰扭胯,浮誇的柔,對抗虛無的剛。

這是張藝謀式的、對精微概念的粗笨理解和表達,和探究家國體制強加於個人的限制

有一場戲,是都督通過孔洞偷窺到夫人與影子的交歡,內心憤怒扭曲。而夫人得知後,入暗室與他正面相對。這應該是一場情感上非常重要的轉折。

恩愛的夫君終於知道了自己與奴隸的苟且,愛,恐懼,愧疚,羞恥……都足以讓她無法承受。

然而這段戲反而成為奇觀化敘事的樣板,夫人波瀾不驚地表示此時此刻我最想與你彈琴,於是兩人分坐在太極圖兩個中心,好像在發射衝擊波般瘋狂地彈撥樂器,用這種大寫意的方式完成了過度。

在一張太極圖上,中國人彈琴、跳舞、打鬥,雨水淋漓,白衣飄動。

抽離出電影來看,每一個場景都可謂美。

放到電影里,則大而無當。張藝謀的苦心,像一個竭力要把中國美學推出去的營銷者,在每一幕場景里扯嗓吆喝:看啊,這就是古老中國的美和文化

他竟不覺這種美早失去了靈魂,在借國家之力浩蕩鋪陳的「人形八卦陣」里,國師練成了七心丹,失去了講好故事的真誠。

在這裡我想到的卻是另一部電影。

二十多年前安德魯·尼科爾的《千鈞一髮》,兩部電影都在講假冒身份的故事。

在《千鈞一髮》的高科技世界裡,人類依靠基因檢測分出階層,男主角先天基因不良,有心臟病風險,只能歸為下民,做最普通的體力活。而他的同胞弟弟因為基因優秀,備受父母寵愛。

男主角的夢想是當太空人,他知道以他的基因無法如願,遂鋌而走險,買了一個假身份,混入航天局。他購買的是一個基因優秀者的身份,此人因意外致殘,只能拱手將身份轉讓。整個故事,就是在講他如何面對一次次的身份危機,度過險關,衝破重重桎梏飛上太空。

故事講到這裡就結束了,他可能會死在太空里,也可能回到地球被揭穿而後入獄。

但是他坐在飛船里升空的那一幕,光影閃爍,表情有目空一切的堅毅,使觀影者心似鋼弦緊繃,我感受到的是一種人類靈魂的高貴。愛、平等與自由,使人無法漠視他的假扮過程,始終為他祈禱,為他繃緊心弦。

在電影的最後,你殺我,我殺你,一輪殺殺殺後影子勝出了,他戰勝了主人,也被主人的身份吞噬,他真的成了都督,甚至為王。

我看著這一幕,感到熟悉又乏味。從去年至今日,電視電影上能看到的中國宮廷故事裡,奔向自由的希望是最渺茫的,暗無天日的宮斗、勝者為王的權謀快感則是人心所向。

張藝謀又豈能免俗,影子最終還是走進了更深的陰影里,消滅了自我。這種結局又似乎不是在表達悲劇意味,而是一種權謀奇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殘酷趣味。

馮小剛的《夜宴》中,最後插向王后的那把刀,也是這個意思。封閉系統里沒有逃脫者,是權謀題材的本地定律。

形式主義下的張藝謀

接著從從戲劇的角度,懸念,是故事能夠吊住觀眾的一根弦。

遺憾的是,看《影》的時候我的感受始終很平淡,對影子冒充都督能否功成身退、會不會突然被揭穿,沒有好奇,沒有緊張。

究其原因,本身故事本身張力不足,情感邏輯不通暢,是其一;對中國美學元素的堆砌,近乎濫用,使形式奪人而內涵扁平,是其二。

在豆瓣上,張藝謀被戲稱為「國師」。這部電影雖然缺點過於明顯,然而這些缺點與當下時代的互文,倒使其不失為一部典型的國師電影:元素化、奇觀化了的中國故事。

這是我必須承認的,張藝謀做得很不好。

我對這個故事本身的興趣,來自於角色的身份差距。

影子作為奴隸,在黑暗中毫無尊嚴地長大,卻要假扮一個貴族的日常,並且真的愛上他的女主人。這裡面有很多可挖掘的人性。

比如他們三人情感糾纏的關鍵:既然影子每天都在模仿都督,且逼真到無人可以辨別,那麼他與都督的不同之處在哪裡?「我之為我,而非他人」的獨立性,體現在哪裡?

可以想像的,被踐踏的奴隸閃爍出主人所沒有的心靈之美,是女主人的愛情能夠真正發生的原因。

電影里,影子喊出了「我到底是誰?」,那麼他是對自己的身份有困惑,還是在長期的模仿里對自己的人格產生困惑?實際上,觀眾都是無法回答的。

整個故事裡,屬於影子自己的部分實在太少,不足以構成一個獨立的人。他的大部分行為都是被動的,是一個執行命令的機器。

又或者故事的不足,有時可以通過高超的表演來補上。

可惜鄧超和孫儷的表演都缺乏層次。尤其是鄧超,他需要演出一種「我在扮演主人,我很像,但我不是他」的微妙感,需要在扮演都督時的器宇軒昂和回到奴隸身份的卑微感之間切換。他沒有呈現出這種複雜,也就沒法把這個小人物立起來。

有一場戲,影子即將去決戰敵國將軍,都督夫婦在密室里為他送行。三人親密無間地圍坐在一起喝酒,從身體語言、表情上,看不出主僕的身份之差。

這種含糊貫穿了整個故事始終

因為人物不立,夫人與影子的愛情就無法扣人心弦。她為什麼要愛上影子?是出於孤枕的身心寂寞,抑或是聖母般的悲憫?她有沒有意識到自己愛上的是與丈夫不同的人?

張藝謀顯然迴避了這些探索,使她的移情別戀顯得意義虛無,過程也難以令人信服。

相比之下,《千鈞一髮》的愛情戲份,要生動且深刻得多。

同在優秀基因之列的姑娘愛上了男主角,一開始是被他的光環吸引,後來經歷懷疑與破滅、知曉他真正身份後,跨越階層的愛情才如火如荼的展開,從破到立,觀眾亦同感愛情的甜與苦。

而在影子與夫人之間,這段愛情跨越了什麼,經歷了什麼變化,始終是模糊的。

不過不得不說的是鄧超是個勤奮的演員,為了演出兩個角色之間對待小艾的不同感情的區別,他苦心減肥,所以劇中都督的形象,是個乾癟癲狂的老頭。然而區分人物之不同的,又豈是在形非。

但總的來說,對於《影》的評價,大多數人還算對得起那個曾經拍出《大紅燈籠高高掛》和《活著》的老謀子。《影》雖然沒有《長城》那麼視覺絢麗,但絕對是示範了中國影視產業的何等成熟全面到位。

當然,如今愈來愈多的商業Money接到手軟的導演們,我想在這裡說的是,除了敘事技巧和技術層面的持續精進,對於議題的反覆辯證與人道精神的無畏信念,更應該要堅守下去

能夠向世界輸出價值的故事,則必然蘊含著人性深處最高貴的那一部分,是對超越限制、得大自在的嚮往。

無論是美國電影超級英雄式的神話、日本電影小人物的平凡可貴、韓國電影毀滅善美而激發的痛苦義憤,共通點是,承認希望之可貴,留下種子。

一如陳凱歌在《霸王別姬》後的種種慨嘆,無非是因為,夜色深沉。

所以我說《影》拍的好!因為張藝謀還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