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白國華是一名資深足球記者,曾在《足球報》工作近 20 年。
他的兒子得了一種罕見病——「無痛無汗症」。天生沒有感受疼痛的能力,意味著隨時有受傷的可能。
走過六年艱難又甜蜜的時光後,這位父親決定給兒子寫一封信。
白國華很喜歡足球。他在廣州復旦校友足球隊踢球十幾年,隊友們從不知此事。
讀完這封信後,一位球隊的師弟感慨說,「這位球風硬朗的中後衛,在對抗命運時一樣的硬朗」。
親愛的兒子:
以下這些文字,你現在肯定讀不懂,我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讀懂。
我寫下這封信,既是一種總結,也是一種回憶——如果不寫下來,當爸爸媽媽日漸老去以後,記憶恐怕也日漸淡去。
去年,歌手趙英俊去世的時候,爸爸的心被刺了一下。你三四個月大的時候,每天發燒。在那個炎熱無比的夏天,你的體溫每天都在 38 度以上,像只小猴子,躺在涼蓆上,輾轉翻滾。唯一能讓你稍微安靜的,就是趙英俊唱的《大王派我來巡山》。
「大王派我來巡山,抓個和尚做晚餐。」
每次我聽到這首歌,都會想起那段日子。你可能也不會想到,你和已故歌手趙英俊之間會有這樣一種隱秘的聯繫。
你今年 6 歲,感受不到痛。但我希望,你能感受到爸爸媽媽,姐姐以及其他人對你的愛。
是為記。
兒子,你知道嗎?你出生時,廣州,這個亞熱帶城市,罕見地下了雪。那是 2016 年 1 月,爸爸開玩笑說:「兒子,你真是個大人物啊……」
果然,你很不一般啊。才到了五一假期,你就開始發燒,我們輾轉幾家醫院,依然沒法解決。醫生用了各種抗生素,找不到你持續發燒的原因。我們給你進行骨穿、腰穿、各種 CT、MR 掃描……各項指標都正常。
我們找不到答案。記得當時轉院,爸爸給你複印的病例、檢查結果,有厚厚六七十頁,足足花了 64 塊錢。
「夭折」這個詞,一度離我們如此近。在兒童醫院住院時,有一個小女孩,長得很漂亮,但是沒幾天,她不見了。後來才聽說,她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你回家以後,就開始每天帶著 38 度以上的體溫,掙扎度過了人生第一個夏天。你很煩躁不安,直到聽到,「大王派我來巡山,抓個和尚做晚餐」。好像就舒服一些了。然後我們家,整個夏天都在重複播放這首歌……
之後每年夏天,尤其是颱風天一來,氣壓一低,你的身體就滾燙滾燙的,就像一條被燒紅的鐵棍躺在地面,沒有精神,沒有食慾,沒有力量。
有一次,爸爸發燒,全身發冷,抱著你,就像披上了一件棉襖。
你兩歲多那一年,真的嚇到爸爸了。當時,爸爸媽媽和朋友吃飯,說起你的事,一位叔叔說:「沒關係,慢慢來,你看我不也長到現在了嗎?」
這位叔叔,是位血友病患者。
正在這時,你突然不受控制,人直挺挺地向後倒,後腦勺砰地砸在玻璃桌上,巨大的響聲嚇到了在場所有人。
你神情自若,不要說哭,連摸一摸後腦勺的意思都沒有。
剎那間,這位叔叔明白了,你遭遇的挑戰是另一個維度的。
是的,你不知道痛,沒有疼痛感。
在口欲期階段,你把自己的手指甲每一個都咬下來,現在你的十指指甲全部鼓起;
你打針的時候,媽媽多希望你能和正常孩子一樣哇哇大叫,但是你不會;
媽媽突然發現自己的白衣服肩膀上被鮮血染紅了,原來是你把舌頭咬破了;
你的大腳趾已經完全變形,你出現過骨折,在無人知情的情況下,骨頭已經癒合;
從你學會走路開始,膝蓋就傷痕累累。因為你不知道痛,走不穩時,會用足球場上進球以後滑跪慶祝的動作摔倒。每次準備躺下,你就會來個平沙落雁屁股向後式,直接後腦勺著地……
痛,是人類的一種保護機制。就像一層鎧甲,你沒有這層鎧甲的保護,只能用自己的皮膚、關節、骨頭去直接承受各種力量的捶打和傷害。
家裡的藥箱,隨時備著消毒水、消炎藥、紗布、創可貼、繃帶;你全身到處都留下磨滅不了的傷疤,這不是狗屁的男人勳章,而是一根根扎在父母心裡的針。
爸爸很喜歡足球,一直特別想帶你去踢球,但是那些需要流汗、激烈的運動,只怕你終生無緣了。
這是多麼遺憾的事。
在你 4 歲那年,我們帶你去做了基因檢測,終於找到了病根:無痛無汗症。
診斷書上寫著:「檢測到 NTRK1 基因存在 1 個純合變異:c.287+2dup,此序列變化導致 NTRK1 基因第 287 位+2 位點發⽣核苷酸的重複(c.287+2dup)。」
這是非常罕見的遺傳病,目前見諸於文字或者病例報告的,全球大概 200 多例(實際病例不止於此)。
為什麼我買彩票,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呢?
因為這個病,你的角膜下長了一塊斑。那是角膜感染以後留下的傷疤。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但你現在視力還不錯。你特別喜歡看空調室外外機,有時候一些掛在三四樓的外機,你都能清晰辨認:
爸爸,那是科龍!
爸爸,那是美的!
爸爸,那是格力!
你跟姐姐說:「姐姐,你要讀科龍大學,你要讀美的大學,你要讀格力大學……」
另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是,基因導致大腦功能異常,你最終被診斷為「孤獨症」。
兒子,你什麼都比別人慢。
你兩歲多才會走路,比別人慢;你三歲多才開口說話,比別人慢;
你五歲了,才能真正自己拉大便。有一天,爸爸給你洗了十七條沾有大便的褲子。還有一天,媽媽給你洗了二十多條尿濕的褲子。
爸爸洗褲子洗到罵髒話,但爸爸知道,這不能怪你。
我們到處幫你找合適的康復機構和幼兒園。在你近 5 歲時,我們才報名小班,但即使這樣,你仍然被「退貨」,他們藉口說剛開學手忙腳亂,讓你在家先呆一個月,一個月後又說:「小孩能不能上午去康復,下午再過來?」
我們又找了另一個托育機構,老師們很有愛心。
這六年來,你得到很多人的幫助。他們的愛,你應該感受得到。所以才有了現在的你,一個溫和、可愛的小男孩。
很少有人一眼看得出你是一個生病的孩子。你見誰都會熱情地打招呼。蹦蹦跳跳的,就像一頭在春天原野上奔跑的小鹿。
大部分時候,我是把你當正常孩子養的。
兒子,你還記得有一天警察叔叔到我們家嗎?那次,你為了找我,從家裡偷跑下樓,離開小區,自己過馬路,去奶茶店玩耍。我們到處找不到你,查監控,發動所有鄰居找你,最後只得報警,警察叔叔剛到,你也屁顛屁顛地回來了。見到你,我又急又氣,往你臉上打了一巴掌。
我不打你的屁股,是因為打屁股你也不知道疼,這一巴掌是希望你能知道事情嚴重,以後絕對不要亂跑。
你是個溫和的小朋友,哪怕哭鬧,也不會超過五分鐘。每想到這一點,爸爸心就會軟。
跟這個世界打交道,你似乎建立了自己的方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跟著爸爸媽媽到處跑醫院找學校,仿佛認清這個城市的輪廓。深夜,爸爸帶你去機場接媽媽,你在環城高速上指著遠處一幢樓說:「媽媽,那是我上課的地方。」
這些年,你每一步的成長,爸爸媽媽都特別高興。你的腦袋裡似乎裝了一個導航,這個城市的很多路名,你都記得很清楚。有些歌聽了幾遍,只要前奏響起,你就能準確地說出歌名。你跟著爸爸這個老男人,聽了很多很多歌。
你喜歡過五條人,現在喜歡 BEYOND;你對周杰倫的歌頗為熟悉,現在又學了幾首陳奕迅的歌曲;
2020 年春節,疫情剛剛爆發,你在家憋得慌,爸爸開著車帶你到處兜風。有一天,我們一路往南,從番禺開往南沙,路邊蕉林繁盛,我們一起唱《海闊天空》。
遼闊天地,只有我們兩人。是不是很浪漫?
但是,小鹿啊,你已經大半年沒下過地,痛痛快快地奔跑了。因為,你骨折了。
2021 年 11 月 26 日晚。你在自己專屬的小馬桶拉完臭臭,給你擦屁股時我發現,你的小腿脛骨處腫脹。一摸能摸到骨頭,驚慌之下,爸爸和媽媽把你送到醫院。X 光顯示,你左小腿的脛骨已經斷了。
在沒有任何碰撞,沒有任何外力的情況下,左小腿脛骨粉碎性骨折,這也印證了我們之前的擔心。
無痛無汗症的小朋友,絕大部分都會遇到這種情況。基因的變異會影響骨骼的發育,就如同癌症病人晚期,全身遭受癌細胞攻擊,骨頭異常脆弱。
因為情況特殊,兒童醫院採取的措施是打鋼釘固定,等骨頭癒合以後再把鋼釘取出。固定傷腿不能打石膏,只能用支具。如果用石膏,包在石膏裡面的腿,哪一塊皮膚被摩擦到壞死,都不清楚。 因為你不知道痛。
左腿骨折,手術處理,然後康復。這樣就完了嗎?
不。 今年 3 月 2 日,我發現你的右腳腳踝出現腫脹,馬上去附近社區醫院拍片子。醫生說,骨頭沒事。4 月份,我們在兒童醫院取鋼釘時,右腳腳踝的骨頭仍然沒事。到了 6 月 8 日,我們再次檢查,結果是「右腳跟骨骨折」。6 月底,片子的結論為「右腳跟骨畸形癒合」——你骨折後的骨頭已經長歪了。
右腳的這次骨折不像左腳。左腳宛如被大力金剛掌折斷,剛猛迅速,而右腳則像中了一記化骨綿掌,陰柔綿長。把這一剛一柔,少林和武當絕學都用得如此爐火純青者,當世惟老天爺一人而已。
可惜,爸爸沒有黑玉斷續膏。
前段時間,爸爸媽媽們把你帶到深圳一家醫院檢查,醫生說:「這只是個開始。」
你的體內,埋著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魔法師下一次會攻擊的是哪塊骨頭。
現在只要聽到你的骨頭有響聲,我都感覺像聽到催命符。不知道哪裡又壞了,可能是髖骨,可能是大腿骨。
那天帶你去複診,我看到一個和你年紀差不多的小朋友,和你是同一個病,因為髖骨骨折,只能躺在一個特製推車裡,他的媽媽哽咽著說:「這以後該怎麼辦呢?」
你不知道自己身體真正發生了什麼。每次經過家附近遊樂場,你就跟我說:「等骨折好了,我就玩。」 從冬天等到夏天,你大半年沒去幼兒園,你的同學,已經換了一批人了。
這是對爸爸媽媽和你最嚴峻的一次考驗。
你的骨折離康復似乎遙遙無期。我們只能讓你儘量不要下地,但是你還是經常把支具一脫,衣服一脫,就自己跑到衛生間去泡澡。
有時候我會罵你,但又不忍心,畢竟你還是個六歲的孩子,沒有痛覺,不知危險的你,怎能理解我們現在為什麼不讓你隨意撒歡呢?
本來今年九月,你應該上小學,但我們給你辦了緩讀手續。
可我們也無法預知你是否明年能就讀普通小學,擁有特教資源的普通小學少之又少。
今年去給你評定智力殘疾等級。見到醫生,你很主動打招呼。回答問題也很禮貌。
評估結果出來以後,醫生嚇了一跳:「智力發育重度落後啊!怎麼會這樣呢?」最後他安慰我:「好好培養你兒子,他以後可能是個不錯的科學家!」
爸爸跟醫生說:「我們不想做什麼科學家,只是做個普通的正常人。」
爸爸知道你特別喜歡塔吊、挖掘機、壓路機、鉤機,每次看到這些玩具或者視頻都愛不釋手。你畫的第一幅畫,也是一輛塔吊。爸爸沒想著你一定能上大學,平時經常開玩笑地說,以後你能去藍翔讀書,爸爸就心滿意足了。
如果你以後真的能去藍翔,真的能去開鉤機,爸爸一定會非常非常開心。那證明你能夠自力更生,難道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
爸爸年輕時很喜歡 PINK FLOYD ,他們有一張專輯,叫《Dark side of the moon》,中文翻譯成《月之暗面》。我想, 你把「暗面」完全暴露給我們,但總有一天,你會像月亮般,散發出清亮的光輝。
兒子,我們都不是聖人,會傷心、沮喪、焦慮,甚至對你發脾氣。
這幾年媽媽白髮驟增,經常整晚睡不著覺。 因為要照顧你,她無法外出工作。很想治好你的病,到處搜尋資料,尋找所有可用的醫療資源。她還自學相關知識,在家親自給你做康復干預。
有一天,媽媽跟她朋友聊天說:「我就當安安不是我親生的,是領養的,我們現在就當是做善事吧……」
這些年,你只要有一點進步,就是她莫大的安慰。
和你在一起,爸爸要學會慢。但時日又飛逝如電——從每天睜眼開始到晚上上床睡覺,我們就像一個被抽打的陀螺一樣,旋轉不停,戰鬥不止。
兒子,爸爸難過的時候,會去陽台抽煙(抽煙不是什麼好事,你以後別學)。抽完一根煙,我會把情緒調整過來。長時間的喟嘆,對我來說是奢侈的。
有叔叔阿姨問過我,這些年是不是特別難熬。難熬是肯定的,但也沒有他們想像中的那麼難熬 。苦痛被時間拉平後,就顯得沒那麼苦了。
爸爸能做的,除了力所能及的陪伴,也希望多賺點錢,因為你的病,花錢還是蠻多的。
還有姐姐。我們一直沒有過多時間陪伴她。她升初中後,只能讓她住校,但姐姐很自律,已經順利升上了最心儀的高中。
她也很疼你。每次回家,有時喜歡打打你的頭。最近她一看到你跑下地,就很害怕,「弟弟,你怎麼又下來了。」
還有你身邊的叔叔阿姨,他們給予我們很多的幫助和支持,大家都希望你能慢慢成長,成為一個能生活自理,自食其力的人。
痛,是先天的。愛,是後天的。
我們一起用後天的努力去戰勝先天的缺憾。這條路很漫長,很艱難,但我們會一直陪伴你。
你知道,爸爸是個體育記者,我曾經跟朋友開玩笑說,我的工作是看足球,寫足球,踢足球,談足球。
你是爸爸人生中最大的考驗。就像是世界盃決賽要進行點球大戰,而我是最後一個點球的人。很多人說點球結果取決於技術、心態、天氣,但我覺得,最後靠的還是那麼一點運氣。
足球教會爸爸看到命運的殘酷和美好,就像在你身上所體會到的一樣。
爸爸最喜歡的足球運動員傑拉德,一輩子沒拿到英超冠軍,羅納爾多一輩子沒拿到歐冠;哦,羅納爾多、傑拉德都是老傢伙了,現在最紅的兩位球星, C 羅和梅西,他們在世界盃淘汰賽中,一個進球都沒有。
失敗也好,老去也罷,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接受這個過程,享受這個過程。 就像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光。與其終日怨天尤人,不如我們開心地過好每一天。
哦,對了,前幾天,爸爸踢完球,坐隊友車回家,本來我們想吹牛的,復盤剛踢完的比賽。結果,你嚷嚷著找我,我們只能開著視頻,讓你看我們一路經過的各種路牌。你最喜歡看路牌了。
爸爸的隊友笑著說:「被兒子纏著的感覺,很甜蜜吧?」
是啊。甜蜜。多麼希望這條路,永遠能這麼走下去啊。
白國華和兒子在沙灘玩耍
圖片來源:白國華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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