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為了掩飾罪過,家人把我藏進精神病院

2019-12-06     蒼衣社

*【蒼衣社】刊發的都是基於真實改編的故事

【瘋人說】是醫生穆戈在蒼衣社開設的故事專欄,記錄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時遭遇的人和事。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讓大眾了解、正視精神疾病。


這是 瘋人說 的第 01 篇故事

本期故事:罪惡妄想

時間:2015年

地點:上海

人物:穆戈,駱馬山,雨佳

全文8854字,閱讀約需10分鐘

清晨,我到達病區的時候,碰到一件奇怪的事。

因為當天要隨主任查房,我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鐘上班,回辦公室換衣服準備材料。走進辦公室時,我發現雨佳正在打電話。

她見到我,有些慌亂地掛斷了電話,支支吾吾說是病人家屬,我也沒追問。辦公室的電話不能打私人電話,雨佳應該知道這個規矩。

她跟我是同期的實習生,比我大一屆,因為去年的精神科實踐沒達標,今年回來重修。她比我們都有經驗,我們經常會請教她一些事情。

查房時間到了,主任在門口喊了一聲,我拿起紙筆就跟上,雨佳卻沒有動。

我疑惑地看她,「走啊?」

雨佳遲疑了一下,「我換到女病房去了,不跟男病房了。」

我訝異:「什麼時候換的?你不是昨天才輪崗到男病房麼?」

她用側臉對著我,躲避視線,「上午跟主任提了一下……總之我不去了。」

我有些納悶,雨佳平常最感興趣的就是男病房,之前在其他科室輪崗時也總心心念念著這裡,這會兒怎麼說走就走了。

主任催了,我來不及多問便要走,快到門口時,雨佳忽然叫住我:「要不你跟我一起換吧。」

我沒能回答她,主任站在門口了,我給雨佳比了個手勢:回來說。

跟著主任熟門熟路地查了幾個房間,現在基本每天主任都會讓我負責查一兩個病人,我也越發熟練了。724房,六個男病人都查完,正要離開,忽然我眼前晃過一道白光,很刺眼。

我立馬轉頭,是3號床的病人在玩手電筒,光晃到了我的眼睛。那個手電筒很小,是掛在鑰匙扣上的小玩意,病房不允許留銳器,鑰匙扣被換成了皮繩,鑰匙被磨平了,幾乎是個玩具,上面掛著一個小手電筒。

我看過去,他好像根本沒看到我,只是把玩著手上的電筒。我避開光繼續走,沒邁出兩步,那光又晃到我眼前了。這回動作大多了,簡直是明目張胆,那光幾乎是在我臉上來回打轉。

我無法忽略,再看過去,他依然沒看我,但嘴角明顯掛著得逞的笑。

主任看我沒跟上去,回頭問了一句:「怎麼了?」

主任一回頭,那光就消失了,我再看過去,發現那3號床的病人老實得緊,手電筒都關了。

「沒什麼。」我說。

主任出了病房後,那光又晃了過來,在我臉上來回遊移。

這下我確認他是故意的。

回到辦公室雨佳已經不在了,帶教老師說她已經收拾好換去了女病房。

我坐下閱讀病例,可腦子裡卻滿是方才724房3號床的病人,那個在我臉上來回打轉的光。

他是在引起我的注意?還是只是個常規症狀?

我告訴自己應該是我多慮了,快停止那該死的聯想,認真讀病例下午還要跟主任彙報呢,可思緒不受控制。這就如同告訴一個人:不要在心裡想一頭白熊。那這個人反而會一直想這頭白熊,這是心理學上著名的強迫思維論證。

我現在心裡就頑固地住著724房3號床那頭「白熊」。

我有些坐立難安,又有些隱秘的興奮,覺得好像發現了什麼秘密一般。

安全性較高的小電筒

下午的活動時間,我又去了趟男病房,在724號房外張望了一下,看到裡面只有兩個患者在,其餘的都去活動室了。

我進去後,那兩個患者盯住我,我關照性地微笑了一下,讓他們放輕鬆,做自己的事,但並沒有什麼用,他們如鷹隼般的視線還是沾在我身上。

這一刻我意識到我的膽子確實變大了。若在剛參加工作時,在這樣一個無人看護的小空間裡被病人緊盯著,我可能早就退出去了,現在卻能勉強忽略掉他們。

但這也許不是好事,對患者放下警惕,是危險的徵兆。

3號床的患者也不在。我徑直走到3號床前,看了看他床頭的名字:駱馬山。

他的床位還算乾淨,床頭台上東西很少,那把帶著小手電筒的圓頭鑰匙也在桌上,我彎腰細看了一下,發現那圓頭鑰匙,好像是被磨平的,上面粘了些白色的粉末,嵌在凹隙中,像是長期如此積累下的。

這個白色的粉末……

我的視線立刻集中到床頭後面的牆上去了,找了一圈,果然在貼近枕邊的位置發現了一串刻印,密密麻麻,看得我密集恐懼症瞬間就發作了。

一陣涼意竄上脊背,那一整塊牆面都被刻上了十字。

應該是用那圓頭鑰匙刻的,牆粉粘在枕頭上有些發霉了。那些十字小而密集,起筆和落尾都有勾筆,看得出他刻的應該是十字架。

「你在看什麼?」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我背後響起,我嚇得幾乎心臟驟停,但立刻穩住,淡定轉身笑眯眯地說:「你回來了,活動去了?」

駱馬山的目光沉靜又鎮定,好像能輕易看穿我的不安,然後把那不安勾出來,用他的鎮定來回吊打。

「嗯。」他的回答簡短有力。

他甚至不用說話,他一定知道,他越鎮定,我越不安,他遊刃有餘極了,是個在關係里的上位者。我,一個精神科醫生(雖然當時是實習菜鳥),被一個患者從心理上完全碾壓,只通過一個眼神。

我想逃了,有點後悔自己不過腦的衝動。

我:「剛才查房,你的床鋪衛生好像不過關,我過來提醒你一下。」

駱馬山看向床鋪,視線輕簡地上下一翻:「哪裡不幹凈?」

我也跟著看了過去,「不太整潔,你人不在的話,還是把床鋪好吧。」

駱馬山忽然揚起下巴指了指床頭,「是那裡不幹凈嗎?」

我一愣,有些僵,我方才刻意略過粘了牆粉的床頭,沒想到他竟是主動提了。

我只得也看過去,「嗯,枕頭霉了,叫阿姨換吧。」

說完我緩步離開,還沒到門口,那光又晃到我眼前來了。

我忍住沒有回頭,告訴自己別衝動,這麼跟自己說完,心裡的白熊立刻沖了出來:去他媽的。我轉身回頭,就看到他正拿著手電,笑看著我,直接明晃晃地把光打到我眼裡。

我有些生氣:「別這樣,我可以收走它的。」

駱馬山關掉了手電,手往旁一攤,姿態瀟洒,像是在說OK,讓你。他這狀態太自然了,像是電影里的演員動作,讓我感到一絲尷尬,卻又說不上來。

我看了一眼724房的其他兩位患者,他們不知何時已經移開了視線。

駱馬山:「他們聽不懂。」

他的語氣和表情都透著一股不屑。

我深吸一口氣:「你找我想說什麼?」

駱馬山:「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一些精神分裂患者具備相當的表征欲,他們往往會不斷地尋機會訴說自身的「秘密」,哪怕人盡皆知後,他們還是會固執地將其認作秘密。

駱馬山頓了一下,壓低聲音說:「是我老婆,她要死了,她死了。我把她塞在煤氣罐的櫥櫃里,你幫我去把她放出來。」

我一時不知該擺什麼表情,可能臉上有些尷尬。他看著有些憤怒,「真的,求你,你信我,去把她放出來吧,她的身體都臭了。」

他說著竟是要哭出來,我被他的情感密度襲擊到,幾乎差點就信了。

我:「……你說你老婆,死了,在柜子里,你殺的?」

駱馬山:「是我。」

我:「那是誰把你送來醫院的?」

駱馬山的反應很快:「是我爸媽,他們不想讓我擔罪,他們知道一切,所以把我送來了,我受不了,我想回去,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那麼黑暗的地方。」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竟然被一個患者說的話嚇住。

我有些氣悶:「你不想她留在那裡,為什麼要把她送進去?」

駱馬山:「但那是她應得的!她活該!但是現在夠了,懲罰結束。」

我捕捉到了兩個字,懲罰。

我:「你只是想懲罰她,不是想殺她?」

他沒有回答,還是緊盯著我,哀求道:「求你了醫生,幫我把她放出來吧,我出不去,我只能拜託你了。」

我乘機想走,剛走一步,他低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沉靜下來,娓娓道來。

駱馬山:「是她說的,要是有一天背叛我,就把自己綁在煤氣罐上自殺。」

我轉身,盯住他:「她什麼時候跟你說這個的?」

駱馬山:「結婚的時候。」

我:「什麼樣的丈夫,會讓一個妻子在新婚時說出這樣的話?」

駱馬山沉默。

我:「她說的是自殺,她是自殺的麼。」

駱馬山笑起來,「她是個騙子,還膽小,她做不到,我要幫她,她希望我幫她的。」

我想離開了,他又說了下去,整個人越發沉靜,語速緩慢有節奏,我很輕易地被他帶進了他的說話氛圍,一種懺悔式的傾訴。

駱馬山:「8月3日晚上10點,她衣衫不整,一身酒氣地回來,我去廚房把煤氣罐拉出來,讓她上煤氣罐,她不肯,瘋了一樣拿刀砍我,結果砍到了自己。我拿鹽撒上去,她痛得大叫,四處亂跑,血蹭了一地。」

「差不多11點的時候,我抓住了她,把她拖到煤氣罐上綁好。動靜太大了,樓下鄰居來敲了兩次門,11點半的時候,保安來了一次,我沒開門。她被堵著嘴,叫不出聲,我熄了燈,保安也就走了。」

「12點,我用潔廁劑喂她,那個時候她已經沒力氣了,很順利地喝下去,但我的鑰匙在她的喉嚨口卡住了,我伸手進去讓她吐出來,再吞了一次,這回進去了,很順暢,她開始抽搐,我看著她,等到1點的時候,把她的嘴重新塞住,打開煤氣,關燈出門。」

駱馬山攤開手裡的圓頭鑰匙。我頓時感覺一陣毛骨悚然,下意識看了看他床頭刻的整片十字架。

他又說了一些細節,我開始懷疑這可能是真的。他給出的細節是在太細了,包括時間節點,一般來說精神分裂症的妄想不太可能會細緻到分秒,而且總有漏洞,可他在我幾番質詢下都沒有顯出什麼馬腳來。

到後面他幾乎是每說一句,都讓我更加懷疑這是真的。

最讓我沉浸的不是他說的故事,而是他懺悔的狀態,我無法不相信眼前這個人無罪,他身上滿滿的罪感,他深以為自己有罪,這點騙不了人。

他坐在床上,我看他卻像是跪著的。

我沉默許久,問他:「你殺了她覺得理所當然,卻又覺得自己是有罪的?」

駱馬山抬起頭,「她該死,我也該被懲罰。」

外面忽然傳來密集的腳步聲,門被打開了,主任先進來,後面跟著兩個警察。

主任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沒管我,指了一下駱馬山:「就是他。」

那兩個警察上來問:「你是駱馬山?」

駱馬山點頭。不知是不是錯覺,我好像在他的眼裡看到了狂喜。

警察確認身份後,對駱馬山說:「你出來跟我們聊一下。」

駱馬山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跟著警察走了。

向窗外觀望的駱馬山

我問主任:「這是怎麼回事?」

主任皺著眉,沒回答我,「下來開會。」

我隨主任去了一樓大會議室,裡面所有實習生都在,臨床一科二科,心身科,老年科,康復科,CDC,門診部,毒癮部,十多個實習生,和他們的帶教老師排排站在兩邊。

站在最前面的是主管主任,一個體態臃腫的四十歲婦女,此刻正滿臉怒容,第一天開大會時,就是她警告我們別站在道德制高點輕信患者的,我對她有點怵。

主管主任語氣沉重:「到底是誰報的警!再不站出來你們這一屆的實踐考核統統作廢!」

我一頭霧水,報警?是方才來找駱馬山的?

所有人都沒吭聲,主管主任的眼睛瞟到我這邊來了,我立刻縮起了脖子,躲去了其他實習生後面。這主管主任之前就看我不太順眼,我和她吵過一回。

「怎麼回事?」我輕聲問。

一人耳語道:「有個實習生報警說醫院藏了個殺人犯,現在在查那個實習生是誰,沒人肯承認。」

殺人犯,那就是駱馬山?

我腦中畫面一閃,忽然想起了中午的一幕。我在人群中找起了雨佳,果然看到她此刻面色發白,連身體都在抖,躲在一群人後面。

我前後一合計,大概明白了,怪不得她今天突然要調換病房,我進病房時她剛掛電話,估計就是在報警。

她為什麼要報警?難不成她也聽過了駱馬山的「秘密」?

平時看著雨佳膽子不大,居然也會做這種事,我甚至有些刮目相看。

雨佳似是察覺到了視線,向我看來,臉色更白了。我來不及露出一個微笑,她就把頭低得更低,恨不得鑽地里去。

我很想提醒她,她這樣更容易被懷疑,可她一副覺得我鐵定會泄密的樣子,也讓我既心疼又不爽。

我和雨佳本來就是最容易被懷疑的,這兩周我們剛好輪轉到男病房,其他人雖然也輪轉過男病房,但畢竟現在換崗了。

主管主任:「沒人承認是吧!行,打電話叫你們王吉老師來,讓他來問你們。」

此話一出,實習生們瞬間就急了,王吉老師是心院管畢業實踐,能不能通過實踐順利畢業,他至關重要。雨佳踉蹌了,我看她幾乎是要當場昏厥了,她去年的畢業實踐就沒過,今年再不過又要延遲畢業。

主管主任真的拿出手機開始打電話了,實習生們都面面相覷氛圍緊張,沒想到主任先一步擋在了我們面前,「馮主任,警方對駱馬山一直就留意著,他們本來也是要過來的。」

主任沒再說什麼,大家都沉默了,主管主任對主任發了一通火後,平靜了不少,又罵罵咧咧訓了幾句,就把我們放了,沒再打電話,讓主任留意著找到人之後嚴厲訓斥。

我看她最後那句話分明就是對著我說的,估計她還是懷疑我,我想翻她一個白眼,又不想讓主任難做。

回科室的路上,主任把雨佳喊走了,我在辦公室惴惴不安地等,半小時後雨佳才紅著眼出來了,我連忙問她怎麼樣,會影響實踐分數嗎?雨佳哭了會兒說不會,主任答應瞞下來。

我鬆了口氣,剛想再安慰她幾句,主任卻把我喊進去了。

主任把一本病例甩給我,「讓你們看病例看病例,就知道找新鮮?腦子呢?聽患者講話前先看病例!」

我忙翻開病例,首先就去找他的家屬關係,配偶關係寫著離異,而不是喪偶。

我發了一會兒呆,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失望。

我好像總是很容易相信患者,而每相信一次患者,結果出來後,我對人的信任都在打折扣。這樣其實很不好,主任以前說過,但那時我沒有領會,現在越來越明白了。

我大致翻了翻病例,很厚,上面寫著36次住院史,診斷為精神分裂,犯罪妄想,幾乎大部分入院都是由警察送來的,因為他總是去自首。

駱馬山已經詢問完畢被放回去了,我可以想像出他失望而回的模樣。主任帶上了我和雨佳去見了那兩個警察。

其中一個警察說:「你們不用自責,這個患者也是我們警局送過來的,但不是我們兩個接的班,今天我一看到這人,就有數了,又是他,一年裡要來自首好幾次。」

我算著病例里的時間,問:「第一次是8月4日的時候嗎?」

警察看向我:「不記得了,這幾年他但凡出院,都會滿手鮮血地來自首,每次都說得很詳細,兇器,藏屍地點,死亡時間,包括殺人動機等,可我們去他家搜查後,才發現都是假的。他老婆早和他離婚了,人在國外,就為這個,我們還專門把她召回來一次,見到活人後,這事算徹底結束。」

警察笑了笑,似是覺得荒唐,「你們是沒看到,他家裡當時真的是遍地的血,看得出是經歷過劇烈掙扎的,弄回去一驗,都是他自己的血。我都想不到他在自己家是怎麼折騰的這一出。」

我聽著有些不太舒服,「他老婆回來後,你們有讓他和他老婆見面嗎?」

警察說:「那肯定啊,這人說什麼都不可信,就讓他當面和他老婆對質。」

我:「那他當時看到活著的老婆是什麼狀態?」

警察皺眉想了一會兒,不知道如何表述,「他那個樣子不好說,就像瞎了一樣,明明人就在眼前,他好像看不到,當她不存在,但明明又是看到了的。」

我:「那他老婆呢?有說什麼嗎?」

警察笑了一下:「我其實記不太清了,他老婆就出現過那一回,一見面就打了他幾巴掌,然後罵了他很久吧,挺凶的。」

我:「打罵他時,他還是當沒看到?一點沒反應?」

警察:「所以才奇怪呀,他明明看到了,也知道自己在被罵,但沒反應。」

我沉默片刻,「他不是沒反應,他是在腦子裡反應,可能在當時,他老婆已經在他腦子裡被殺了千萬次了。」

我猜想,駱馬山發獃的時候,一定在腦子裡妄想著殺害妻子的場景。他選擇性地忽視了眼前的真人,只是不願承認妻子還活著的事情。

兩個警察一頓,沒理解我說的這句話。

我再次向警官確認:「他老婆現在真的還活著嗎?你們說她只出現過一次,那有沒有可能,他就是這樣麻痹你們,讓你們覺得他一定不會殺人,反正她在國外,你們鞭長莫及,其實她已經被他殺了。」

主任拽了我一下,那警察笑了笑:「你想得還挺多,這個我們自然會注意,每次他來自首我們都會確認的,見不到真人,也會儘可能地電話聯繫,視頻通話等等。」

我還想問什麼,另一個警察打斷了我:「小同志,術業有專攻,你別太低估我們的辦案水平啦。」

被這麼提醒了,我也不得不閉嘴。

第二天,剛到科室,就聽到一陣哄鬧,我尋聲趕去前台,就見一群護士擁在櫃檯說話,中間好像圍著什麼人,我擠進去,發現被圍著的也是一個護士,但她此時面色慘白,脖子上很明顯的勒痕,全身都濕透了,散發著廁所的異味。

我問護士怎麼了。護士說:「她昨晚值夜班,被一個病人拖進廁所襲擊了。」

那護士的狀態很不好,哆哆嗦嗦地說:「不是襲擊,我覺得他是要殺我。」

我聽到某個字眼,心裡有些預感,「是哪個病人?」

護士:「724房3床的。」

我心一沉,他居然開始動手了。他先前只是強烈的犯罪妄想,從沒有動過手,是什麼刺激了他,昨天的警察?

據說是昨晚護士聽到有人在走廊尿尿,她去查看,又見不到人,阿姨已經下班,她沒法,只得去廁所拿拖把清理,可一進廁所就被駱馬山挾持住,把她的頭往廁坑裡摁。

那廁坑的洞被他用拖把堵上了,裡面蓄滿了水,她差點沒能喘上氣被淹死。

我聽得心驚肉跳,「那他現在人呢?」

「主任帶走了,太可怕了,你沒看到,被帶走的時候他還在笑啊。」

我沉默許久,看完駱馬山的病例後,加上這次的襲擊事件,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每次被警察逮捕,都非常興奮,而被釋放時卻很失落了。

「他當然會笑,他終於能得逞了。」

我把駱馬山的病例翻了出來,從第一頁開始仔仔細細地看,終於在中間發現了一些端倪。他在某次和主任的訪談中,聊到了愛看的書,裡面記錄了兩本懸疑類的網絡小說。

我立刻用手機查到這兩篇文,都很長,我大致翻了翻,發現這兩篇文有兩個共同點:都有殺妻橋段,而且裡面犯罪主角的性格,都和駱馬山很像。

或者說,駱馬山在模仿這裡面的犯罪主角性格。

包括作案手法,其中一篇里描寫了用手電筒引起他人好奇心的橋段,也有床頭刻字的情節,但那主角是刻在木床板下,不是在牆上,是用指甲刻的,不是鑰匙扣,刻的是妻子的名字,而不是十字。

我甚至還找到了殺護士的橋段,也是埋伏在廁所,等目標進入後突然動手。

我衝去724房,在3號床的床沿來回摸找,果然在生鏽的一處摸到了一點指甲印,一個不完全的字,我拿手機拍下,倒過來看,才能勉強看出是個吳字。

他老婆姓吳。

病房的床架是鐵的,指甲印只能落在生鏽的地方,但也刻不成什麼,所以他才退而求其次,改成在牆上用鑰匙劃十字。

我始終覺得他身上的怪異,是他的狀態,舉手投足,都太熟練了,像是排練過許多次,和他講話就像和一個戲劇演員對台詞一樣。他心中有劇本,一言一行一句,都在凹人設。

他是一步接一步地完善劇情,當小的動作,如刻十字等都完成了,才按照小說里的劇情實施犯罪,對護士下手。

我站在他的床沿想了很久,其他床位的人就一直盯著我,我問他們:「他和你們講過殺人的事情嗎?」

一個病人看了我一會兒:「殺了他老婆?」

我點頭說:「你知道?」

病人裂嘴,「我們都知道啊。」

他說這話時,臉上有昨天駱馬山說「他們聽不懂」時相似的不屑。

過了一會兒,駱馬山回來了,他繞過我,去整理床鋪。他要被轉去高危病房了。

我看著他,舉起手機說:「你在模仿的這篇小說里的橋段。」

駱馬山:「什麼模仿。」

我找到小說里謀殺護士的橋段,把話念了出來,念完後,駱馬山依舊面不改色,「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把病例舉到他面前說:「你愛看的,並且正在模仿的小說。」

駱馬山皺眉,「我沒有看過。」

我:「病例清清楚楚地寫著你看過,你做的事,都和裡面一模一樣。」

駱馬山很不樂意,「那是它抄襲我的人生。」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駱馬山:「駱馬山。」

我真怕他喊出小說里的犯罪主角名字。

他在這件事上又出了什麼問題,我有些疲於思考了。也許是他模仿得久了,忘掉了模仿,也許是他病症的擴展,他的妄想成了角色妄想,又也許是別的什麼。

我:「嗯,你是駱馬山,你不是他們,也變不成他們。」

駱馬山看著我,似是沒聽懂我在說什麼,我想我看到了警察先生所說的他那種怪異。明明看到了,像是不存在,明明聽到了,像是沒說過。

駱馬山收拾完了東西,認真地看了我一眼。

我:「去高危病房,這個對你來說算懲罰嗎?不算,但聊勝於無,就好像監獄不能收你,那來這裡,也是聊勝於無。可你還是膽小,你非得要別人來承認你的罪。」

駱馬山走了。

第二天,我去找了主任,「駱馬山不是犯罪妄想,而是罪惡妄想,他的目的不是犯罪,而是懲罰自己,他極端地認為自己有罪。」

主任頭也沒抬,「理由呢?」

「因為小護士還活著,他老婆也活著。他模仿犯罪,其實是在把其他人的罪攬到自己身上來,他接下來應該還會不斷地犯事,直到他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懲罰。」

主任問我:「他想要什麼懲罰?」

我:「我不知道。」

主任:「那你說這些有什麼意義。」

我噎住,回答不上來。我想反駁他,才不是沒意義,可這一刻我竟然又覺得主任是對的。

主任看著我說:「他的問題在哪你知道麼。」

我:「哪。」

主任:「他堅信自己有罪,可所有人都在告訴他,你沒罪。我們這些治療者,做哪項決定都有另外的聲音反對,這算怎麼回事啊?」

說完這句話,主任長長地吐了口氣,「下班了,回去洗洗睡吧。」

主任總是如此,我每次真誠地希望跟他討教什麼,總是會被如此敷衍回去,可之後再琢磨琢磨,又似乎不是敷衍。

人還是活得愚鈍點才好。

我最喜歡的一個心理諮詢案例,是一位著名的心理諮詢老師對一個孩子做的。

那個孩子總覺得自己身上有電流,忍不住抽搐,老師便告訴他,來,腳掌抓地,現在我們通過儀器把你身體里的電流從腳灌入大地。孩子照做後,老師說好了,電都去了大地里,你身上現在沒有電了,那孩子果然沒有再抽搐過。

這位老師只花了五分鐘,就治好了這樣一個疑難案例。

他是怎麼治的?用孩子的現象場。他沒有反覆強調,你身上沒有電,一切都是你的幻覺,而是利用孩子的「真實問題」解決他的「真實問題」。

可這個似乎不能對大人用,因為大人的「真實」代價太大了。我想告訴駱馬山,我相信你殺了人,你十惡不赦,去放肆地懲罰自己吧,可我承擔不了真實的後果。

萬一他真的去尋解脫了呢?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駱馬山大哭一場,大笑一場,然後拉開窗,從這裡扎紮實實地跳下去,摔成了一朵懺悔的大紅花。

我回去後,確實洗洗就躺下了,但是夜不能寐,心裡不斷回放著駱馬山跳樓的畫面。

是否駱馬山心裡,也如此不斷地回放著他殺妻的畫面?

之後我再去翻看駱馬山病例的時候,發現多了一頁,診斷寫著:罪惡妄想。簽著主任的名字。

啊,果然,才不是沒有意義。

*除作者圖外,其餘配圖均為原創,版權所有。

編輯 | 火腿

插畫 | 阿柴

—END—

作者 | 穆戈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y/7ZpZDW8BMH2_cNUgCPM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