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辛棄疾詞風的多樣性看詞之美學特質

2019-07-25     大晟府小書僮

辛棄疾是公認的豪放派代表人物,但他的作品風格,並非只有豪放一種。

《稼軒長短句》收錄辛棄疾詞作600多首,其題材、風格大體有以下幾類:

一.氣概豪邁、慷慨激昂的「豪放」風格

二.才氣橫軼的散文體詞

三.傳統的柔媚婉約風格

四.清新的田園詞

下面就以上風格分別舉例說明。

一.縱橫開闔、氣概豪邁、慷慨激昂的「豪放」風格

毫無疑問,此種風格的詞是辛詞中最為人熟知、也是數量最多的一種。我認為,這類風格的詞,還可以再細分為兩種:

一種是飽含強烈感情、沉鬱頓挫、力拔千鈞之作,這種作品,無論思想性或藝術性,均最能代表辛詞典型風格,是辛詞中最有價值的作品。如《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

稼軒「更能消幾番風雨」一章,詞意殊怨。然姿態飛動,極沉鬱頓挫之致。起處「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萬轉後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

關於該詞,筆者擬稍後再詳細論述。

辛詞另一種「豪放」的細分風格,可概括為「雄深雅健」。這類詞缺少沉鬱頓挫之致,但縱橫跌拓、放收自如,亦是辛詞的上佳之作。如《賀新郎》: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二. 別開天地、橫絕古今的散文詞

蘇軾以詩為詞,革命性地擴展了詞的題材風格,辛棄疾更發展至「以文為詞,以論為詞」,推動這種改革向前邁了一大步。劉熙載《藝概.詞概》云:「稼軒詞龍騰虎擲,任古書中理語瘦語,一經運用,便得風流」;馮金伯《詞苑萃編》云:「詞至稼軒,經子百家,行間筆下,驅策如意「,均言稼軒善於運用古書入詞。如《哨遍.秋水觀》即為隱括《莊子.秋水篇》之作:

蝸角鬥爭,左觸右蠻,一戰連千里。君試思、方寸此心微。總虛空、並包無際。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從來天地一稊米。嗟大小相形,鳩鵬自樂,之二蟲又何知。記跖行仁義孔丘非。更殤樂長年老彭悲。火鼠論寒,冰蠶語熱,定誰同異。

噫。貴賤隨時。連城才換一羊皮。誰與齊萬物,莊周吾夢見之。正商略遺篇,翩然顧笑,空堂夢覺題秋水。有客問洪河,百川灌雨,涇流不辨涯涘。於是焉河伯欣然喜。以天下之美盡在己。渺滄溟望洋東視。逡巡向若驚嘆,謂我非逢子。大方達觀之家,未免長見,猶然笑耳。北堂之水幾何其。但清溪一曲而已。

三. 纏綿悱惻的傳統婉約風格

對於稼軒詞的婉約風格,歷代詞論多有評述,如蔡嵩雲《柯亭詞論》云:

稼軒詞,豪放師東坡,然不盡豪放也。其集中,有沉鬱頓挫之作,有纏綿悱惻之作,殆皆有為而發。

馮金伯《詞苑萃編》云:

公所作詞大聲鏜鎝,小聲鏗鏘,橫絕六合,掃空萬古。其穠麗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

茲舉其「纏綿悱惻之作」《祝英台近》於下: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魏慶之《中興詞話》言此詞「風流嫵媚,富於才情,若不類其為人矣」。可見,稼軒詞不僅慷慨豪邁,柔媚纏綿之作亦擅勝場。

四. 清新的田園小詞

辛棄疾在上饒閒居期間,寫過一些清新而極富農村氣息的小詞,是稼軒詞集中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如我們所熟悉的《清平樂.村居》,茲再舉一首《鷓鴣天·游鵝湖醉書酒家壁》:

春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後落群鴉。多情白髮春無奈,晚日青簾酒易賒。

閒意態,細生涯。牛欄西畔有桑麻。青裙縞袂誰家女,去趁蠶生看外家。

「新耕雨後落群鴉」,活脫脫一幅農田春耕畫圖,寫得極其清新生動。這種農村生活題材詞作,在兩宋詞人中,除蘇軾與辛棄疾外,幾乎難得一見。

綜上所述,辛棄疾詞具有非常廣泛的題材和風格,在兩宋詞人中可說是獨一無二的。蓋因辛棄疾才情天縱、慷慨磊落,心之所想,情之所至,無所不言;又因其豐富的人生經歷,上至國家大事,下至平民生活,都廣泛接觸,因此,凡政治社會、家國命運、人生感慨、兒女私情等,所有題材無一不可入其詞中,又因其高超的藝術技巧,這些題材在辛棄疾筆下,舉重若輕,表達得淋漓盡致。

論者對稼軒詞的評述

歷代文人、詞論家有大量對稼軒詞的論述,茲摘錄部分,以進一步了解稼軒詞之特點。

楊慎《詞品》:

……自非脫落故常者,未易馮其堂奧。劉改之所作《沁園春》,雖頗似其豪,而未免於粗。

譚獻《復堂詞話》評《摸魚兒》:

裂竹之聲,何嘗不潛氣內轉。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

學稼軒,要於豪邁中見精緻。近人學稼軒,只學得莽字、粗字,無怪闌入打油惡道。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

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鬱。不善學之,流入叫囂一派,論者遂集矢於稼軒,稼軒不受也。

稼軒詞自以《賀新郎》一篇為冠。《別茂嘉十二弟》,沉鬱蒼涼,跳躍動盪,古今無此筆力。

蔡嵩雲《柯亭詞論》:

其集中,有沉鬱頓挫之作,有纏綿悱惻之作,殆皆有為而發。

這些評論,我們要注意兩點:

一.稼軒詞佳處不易學,往往容易流於粗、莽、叫囂。

二.稼軒詞意境沉鬱,筆力極雄。

什麼是沉鬱?下面我們分析一下《摸魚兒》這首詞。

這首詞作於淳熙己亥年(1179年),其時辛棄疾四十歲,由湖北調任湖南轉運副使,同僚王正之在小山亭設酒席送別,這首詞即在席上所作。

開頭「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春天很快就要逝去,再難經受風雨的襲擊。

「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因為不想春天逝去,所以希望花不要開得太早,而現在,卻已經滿地落花,春天已經逝去,想挽留也挽留不住。

「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這裡,作者突然說,春天,暫停下離開的腳步!這一頓挫,令詞頓生波瀾。你看這天涯的芳草,已經遮擋了回來的路,春天將一去不返。

「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可是,春天卻不說話。只有那檐下的蜘蛛,不停地織網,只為了留住那春天的飛絮。

「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寄?」,「長門事」,是用漢武帝陳皇后失寵的典故,來借代自己被奸人妒忌、不被朝廷重用的失意心情。哪怕自己一腔熱血,向朝廷進克敵復國之策,亦不能獲得皇帝的重用。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接上一句的「娥眉曾有人妒」,言這些小人別得意忘形,你看,楊玉環趙飛燕之輩最後不都落得個死於非命的下場嗎?

「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不要上高處眺望,那夕陽中的煙柳,更令人傷心銷魂。

這首詞,說的是「惜春」,是自然界的現象,但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詞意殊怨」,王弈清《歷代詞話》也說「辛賦《摸魚兒》一闋,詞意頗怨」,馮金伯《詞苑萃編》說「其詞可謂怨之至矣」,說明這首詞是有所寄託的。這首詞包含了作者對國家命運的憂慮、對個人失意的抱怨,也有對當權者的不滿。全詞通過借喻來表達滿腔憤懣,而並不是把思想感情直接說出來,那充沛的感情,欲噴簿而出,就像一把拉滿的弓,充滿了力量,卻沒有直接射出,而是通過婉轉的手法去表達,所以這就是陳廷焯說的「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鬱」。沉,即是不張揚,不外露;郁,是雄厚、積累的意思,沉鬱,不張揚,不叫囂,力量內蘊。

詞的語言特質和詩、曲不同,詞的美學特質是「婉曲幽微」,不直說破,多言外之意,能引發讀者豐富的感發與聯想。這一美學特質,葉嘉瑩先生曾有詳細論述,這裡由於篇幅所限,就不詳細說明。筆者想通過對辛棄疾不同風格的詞的分析,來說明這一特質在辛棄疾詞里是怎樣表現出來。

豪放詞中佳者,是符合「婉曲幽微」特質之作

前面說到,辛詞中藝術成就最高的,乃是如《摸魚兒》這類沉鬱頓挫的作品。這類作品儘管屬於「豪放」類型,但其表現手法,並不是直抒胸臆,一發無遺,而是通過借喻,將感情隱曲地表達,如借春天的逝去來表達對國家和自己的境況的憂心、憤懣,所以其辭句里隱含的意思,往往幽微委婉,引發讀者聯想。

筆者前面還將辛棄疾的「豪放詞」細分為兩類,一類是如《摸魚兒》這種沉鬱頓挫的,另一類如《賀新郎.甚矣吾衰矣》、《賀新郎》與陳同父唱和詞、《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等,缺少沉鬱頓挫之致,但縱橫跌拓、放收自如,亦屬一流作品,但這一類作品,與《摸魚兒》、《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賀新郎.賦琵琶》、《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等相比,終是稍遜一籌。如王國維即甚推崇《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一詞,言其「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王國維素來看不起南宋詞人,唯獨推崇辛棄疾,更把這首詞推為神品。陳廷焯則認為「稼軒詞自以《賀新郎》一篇為冠」(指「別茂嘉十二弟」篇),說明這一類詞乃是辛詞中藝術成就最高的。

學稼軒詞易流於淺直,以其淺白處易學,深微處難學

前面提到,對辛詞的評論還存在另一種觀點:稼軒詞佳處不易學,往往容易流於粗、莽、叫囂。實際上,學辛詞難以學到的,就是詞的「婉曲幽微」的美學特質。如劉過、劉克莊,乃至清代的陳維崧,辛詞的豪邁雄壯都學到了,沉鬱頓挫卻沒有學到,缺少含蘊之致,自然免不了粗、直,流於叫囂。這種流弊,發展到極端,就是今天的老乾體,只會喊假大空的口號,表面很豪邁,實則空洞粗鄙無力。說到底,還是對詞語言的美學特質沒有深刻理解。因此,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云:「學稼軒,要於豪邁中見精緻」,精緻,即隱曲幽微之致。

略析其它題材風格稼軒詞之美學特質

再看辛詞的以議論為主的散文風格的作品。如前面所引用的《哨遍.秋水觀》,儘管隱括古書,運用自如,但很顯然,這種直接的議論,枯燥無味,全無詞的美感。所以即使我們讚賞辛棄疾的大膽革新,但這一類詞,終究不能成為辛詞的代表作品。

以《祝英台近》為代表的傳統婉約體詞,是屬於「本色」之詞,如張綖說:「大抵詞體以婉約為正」,這一類詞由於其題材和風格的原因,多有詞的婉曲幽微的特點,因此亦屬稼軒詞中佳作。但其思想性和藝術感染力均不足以上比《摸魚兒》一在詞作。

再有一種是反映農村生活的清新的小詞,這類詞在兩宋詞里屬難得的作品。然而,這類詞的語言美感特質,和詩並無多大區別,如「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用在詩里完全不違和,因此以詞的美學特質來說,這一類詞並不算最佳的作品。

最後再總結一下。詞語言的美學特質,在於婉曲幽微,容易引發聯想和感發,即使慷慨激昂的「豪放」派作品,其佳者亦不乏婉曲含蘊之致,如慷慨之氣一瀉無餘,則容易流於淺直粗鄙。或言詞在今天已經衰落,如果還給好詞設定這樣一個標準,把蘇軾辛棄疾開拓的題材和詞風予以否定,算不算倒退,會不會限制詞在今天本來已經極為艱難的發展?這個問題,或者筆者以後有時間再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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