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在變少。」跟毒眸交談時,邢文雄發出了一句感慨。
票房市場也在回應著這句話。2023年還有三個月畫上句號,電影類型以「喜劇」為第一標籤的電影,破10億的目前只有《人生路不熟》。而去年的《獨行月球》《這個殺手不太冷靜》,前年的《你好,李煥英》《唐人街探案3》,都是破20億的喜劇電影。
《這個殺手不太冷靜》(圖源:豆瓣)
回溯到國內電影市場躍升期,喜劇一直都是撬動票房的關鍵片,比如徐崢的「囧途系列」、許誠毅的《捉妖記》、周星馳的《西遊·降魔篇》和《美人魚》……如今,喜劇市場已不復往日光景。
邢文雄第一部自編自導的作品《這個殺手不太冷靜》(以下簡稱《殺手》)票房破20億,並提名了第35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導演處女作。而最新上映的《好像也沒那麼熱血沸騰》(以下簡稱《熱血沸騰》)是邢文雄監製兼編劇的第二部電影,但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部電影才是他的第一部作品,在《殺手》開拍前,《熱血沸騰》的大綱就已經定下。
對於《熱血沸騰》的質量,邢文雄是自信的,在今年國慶檔的新片之中,《熱血沸騰》是唯一提前點映的新片,也是最早開啟路演節奏的新片。
面對上映後的第一波觀眾反饋,邢文雄坦言會翻看網友評論,且仔細地復盤原因,「我覺得可能現在觀眾真的對喜劇缺乏信心了。」
《好像也沒那麼熱血沸騰》(圖源:豆瓣)
談到目前的喜劇困境,邢文雄大方承認,長時間喜劇市場質量參差不齊,反噬的結果是,觀眾牴觸情緒越來越重,想要短時間扭轉觀眾對喜劇片的糟糕印象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
毒眸眼前的邢文雄,有著東北人天然的豪氣與爽利,對談之中,他知無不言,對喜劇,他有疑惑,有糾結,也有無奈。
造一個童話
當問到邢文雄什麼是一部好喜劇的標準時,他的回答果斷乾脆,「好笑是第一位,第二,我覺得一定要跟時代有呼應。」
在邢文雄眼裡,《殺手》就是一部純粹好笑的電影,但《熱血沸騰》有些不同,它的第一標籤應該是「劇情」,其次才是「喜劇」。
《熱血沸騰》講述的是一位傲慢的籃球教練,因為一次球場事故被分配到了一家特殊機構「仁愛之家」擔任籃球教練,他要教一群心青年打籃球,並奪得聯賽冠軍。
魏國錚(魏翔 飾)
電影翻拍自2018年一部西班牙電影《籃球冠軍》,電影曾在國內院線上映過,只有64萬票房。一如觀眾對西班牙電影陌生,對心青年這個群體同樣陌生。
心青年,即心智障礙者,他們難以表達自己,也很難理解他人,他們肢體健全,但需要父母親人的照顧。
以他們為主角拍攝一部電影,無疑是一場冒險。市場方面,沒有成功先例,少有描繪心青年境遇的電影,這類群體長期跟主流社會存在一定距離,這種陌生感帶來極大的潛在隱憂。
拉近距離的方式,只能是不斷了解。邢文雄透露,《熱血沸騰》從撰寫大綱到劇本創作,再到後面的現場拍攝,一直與殘聯溝通聯繫。過程中,劇本推翻了幾輪,哪怕殘聯覺得沒問題了,只要有一個工作人員覺得這個笑點不舒服,就會立馬拿掉。
為了拍攝的效率和成本,《熱血沸騰》可以選擇全部由專業演員來扮演,但邢文雄還是覺得,這是一部講述心青年的電影,應該有他們在。
電影籌備期,邢文雄跟關愛中心幫扶機構溝通聯繫,讓他們選送一些合適的心青年,經過幾輪了解,最後決定與岳亮、劉沐琪和劉斯博三位心青年合作。
岳亮、劉沐琪和劉斯博
劇組為他們三人分別匹配了專門的工作人員,讓他們天天在一起,一對一進行交流,但劇組顯然還是低估了拍攝難度。拍攝中,心青年沒有辦法理解「表演」這個概念,需要工作人員一遍遍模仿教學,通常一個鏡頭,要機械地模仿幾十遍,才可能達到拍攝要求,有時候心青年狀態不好,情緒不對,拍攝就停了,現場經常一等就是一個小時。
通常一部電影的拍攝周期在3個月左右,但是《熱血沸騰》用了8個月。
在《熱血沸騰》的「籃球隊」里,除了三位真實的心青年,其它都是專業的演員。他們如何用表演融入到真實的心青年環境里,邢文雄只給了一個要求,「學形」。
「你先給我學一個刻板印象回來,然後你再去通過他外在的刻板印象去逐漸往裡面走。你別從內心走,因為內心摸不透,他們的行為沒邏輯。」
幾位通過專業海選的演員,去類似仁愛之家的幫扶機構觀察生活了一個月,一起學習上課。「我們的演員挺令人尊敬的」,參與體驗生活的一個月期間,這些年輕演員並不能保證最終拿到角色。
任真(於白水 飾)
大量努力只能保證電影不出錯,但面向市場,走向觀眾,更多是未知,尤其《熱血沸騰》面臨著一個非常微妙又危險的邊界感問題。
受限於心青年群體的特殊身份,觀眾應該抱著怎樣的心理預期來看電影,會不自覺地對他們產生憐憫和關愛,這些情緒是否會觀眾對在電影院發笑產生障礙?
在邢文雄看來,這個並不矛盾,「替他可憐,覺得殘障人士的包袱不能笑,其實才是在歧視。」
邢文雄以脫口秀演員小佳為例說到,小佳在台上努力地逗所有人開心,展現脫口秀本身的喜劇技巧,觀眾因為他的身份顧慮不敢笑,才是對小佳本身能力的否認。
站在舞台上的小佳(圖源微博@小佳的生活方式)
俯視不是一種保護,平視才是最大的尊重。邢文雄講到拍攝現場的一個細節,現場工作人員越關注心青年,他們反而越是焦慮不安,因為那種注視好像把他們當做一個景點。
對待殘障人士的態度,是努力把他們正常化,而不是特殊化。《熱血沸騰》中一段情節就對此進行了展現,心青年籃球隊跟正常球隊在球場進行正常比拼,這有意抹去了他們的特殊性,讓他們進入現實世界。
片中類似的劇情不多,因為更多時候,《熱血沸騰》給人的「童話感」很強。
其實,從《殺手》到《熱血沸騰》,可以明顯觀察到,兩部電影在營造一種童話的架空感,跟現實有一定距離,這種風格設置是邢文雄有意為之。
「仁愛之家是一個沒有人畢業的幼兒園,我們特別希望這些孩子能活在童話的世界裡,因為真實的生活不是這樣的,真實生活是苦難大於所有。」
喜劇,還是要讓人發笑
在國慶檔之前,落幕不久的暑期檔是歷史性的一個檔期,不止於它破紀錄的206億票房,更在於宣發模式、題材類型、演員特點全部發生了顛覆性地改變,最明顯的一點,莫過於題材風向的轉變,大眾對現實題材更感興趣,《消失的她》和《孤注一擲》兩部現實主義類型片,均收穫破30億票房,是今年暑期檔冠亞軍。
面對「現實題材」的大勢,邢文雄表示理解,因為現在大家跟現實捆綁的太厲害了,現實生活的壓力已經不支持有那麼一絲一毫抽離現實的思考,夢離現實太遠了,哪怕一部電影短暫地提供造夢機會,也只會產生很強的割裂感。
喜劇是否會緊跟市場腳步,與現實進行類型融合,面對這種設想,邢文雄顯得沒那麼樂觀,「了解喜劇是什麼,你就會發現,它和現實主義結合的可能很少。喜劇避免不了諷刺,避免不了消解。它可能是觀眾期待的一個趨勢,但是它能不能落實,我個人覺得是比較困難的。」
這種供需矛盾催生出當下喜劇市場的一個難點,喜劇越來越難以滿足觀眾訴求,「觀眾訴求在變,以前好笑就行,現在要社會意義,有情緒價值。」
對現實意義的要求逐漸升高,意味著喜劇難度陡然升高。喜劇的第一要義,是令人輕鬆愉悅,但現實成分的增加,會讓沉重情緒比例升高,在情緒維度里,這種愉悅與痛苦,輕鬆與深思很難兼顧。
這種現象,某種程度上說明,觀眾是進步的,審美脫離了「小品喜劇」傳統的單一性,不再刻板追求語言包袱,想要尋求更多深度內容。
而與此同時,目前市場給予觀眾的喜劇內容越來越多,綜藝、短視頻都在喜劇層面進行摸索,喜劇劇作方面的內容創新變得迫在眉睫。
現實境況倒逼喜劇創作者反思,在邢文雄看來,目前喜劇突圍的創新點就是講好故事。現在喜劇正在從「小品電影」向「喜劇電影」過度,創作思路往電影方向轉,場景化變得特別重要,需要對情景和人物關係有更多的邏輯思考。
「我們更追求的是所有的梗都出在人物邏輯和劇情走向。一句話可能在生活當中不是梗,經過我們前面的戲劇結構鋪墊,這句話就是一個特別大的笑點。我們現在在尋求一個電影喜劇化的一個轉化過程。」
可以說,目前喜劇正步入內容轉型期,這是個進步的過程,同樣是個淘汰的過程,「可能會越來越少的人做喜劇了,因為觀眾對於喜劇的門檻越來越高了。」
喜劇門檻攔住了陳舊的內容,也讓喜劇形勢發生了一些變化。之前翻拍是新人導演進入市場的一種方法,他們需要資本能夠看到一個經過市場檢驗的東西給予市場信心,但現在,這種方法論也很難復刻了。
「觀眾對於翻拍這件事有強烈的誤解和牴觸情緒。我覺得可能大家對於文化產業來說,一直號召文化自信,可能翻拍就是不自信沒能力的體現。」
《殺手》《熱血沸騰》都是翻拍作品,但對邢文雄來說,翻拍過程不亞於原創喜劇的創作過程,「翻拍不是翻譯,是從故事的精神內核進行改編。」
在保證故事內核的基礎上,邢文雄最大程度進行笑點的創新,在電影評論區,也不乏對翻拍本土化成功的誇讚,但更多評論,還是觀眾無法跨越的心理障礙,對翻拍作品的天然反感。
兩極分化的豆瓣評論區
當毒眸問到邢文雄下一部作品還會翻拍嗎,他搖了搖頭,「以後不再翻拍了,翻拍的帽子很難摘。」關於下一步作品內容方向,邢文雄說的很簡單,爆笑,讓觀眾開心大笑的喜劇。
一部爆笑喜劇,在深邃的情感和高深的價值方面可能比重不會那麼高,畢竟,對於不同類型的喜劇,作品重點是有一定變化的,邢文雄有自己的考量和取捨,「我個人覺得合格的、優秀的喜劇片,在豆瓣上基本就在6.0到7.0之間,一旦上7分就是有其他元素在了,8分以上,那個跟好笑就沒關係了,情懷、時代意義更大了。」
在邢文雄看來,單純從「好笑」角度來說,一部6分的喜劇已經是不錯的作品了,這一區間的喜劇更多注重喜劇技巧,讓觀眾放鬆沉浸,獲得兩個小時純粹的快樂。
如今,笑,好像成為當下最簡單也最難的一件事,同樣,它也是喜劇唯一沒變的要素標準,雖然喜劇市場在變化,電影環境在變化,但緊緊抓住這一點,喜劇的軌跡應該就不會偏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