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爾善說《封神第一部》

2023-07-24     毒眸

原標題:烏爾善說《封神第一部》

西方電影里關於西方神話的講述由來已久,導演烏爾善覺得中國人自己的東方神話也一定需要電影創作者去做——早晚有人去做,只是恰好他一直對此非常著迷,所以他與「封神」互相選擇了彼此。

華麗的大場面之下,《封神三部曲》探討的是當下充滿張力的命題:對父權的反叛,對偶像崇拜的粉碎等等,那些關於神與人、成長與覺醒、權力與慾望的交織,都是古老的東方神話和歷史故事在當代的表達。

「神話永遠是當代的神話,永遠是我們當下的觀念,是關照我們整個文化發展歷史與當代的關係的,我想要在這個層面去重新講述屬於我們的心靈故事。」在《封神第一部》上映前二十天,毒眸與烏爾善聊了聊這部會成為他職業生涯關鍵節點的作品。

上映三天,對於一個耗時十年的神話史詩電影項目來說,或許一切都只是起步階段。而對導演烏爾善來說,不管什麼樣的結果,都是他早有準備且必將承受的,因為從最開始他就知道,這是他必須做的電影。

《封神第一部》

以下是經整理後的烏爾善的自述。

必須做《封神三部曲》

拿中國觀眾能感同身受的中國經典故事,做一個中國的超級大片,沒有什麼可以參照的例子,中國電影里的中國神話故事很少。像《封神》的故事,它的國民性可能超過我們的想像,每個人一提到「封神」,腦子裡都有自己的故事和角色認知,很少有中國人說「我不知道封神」。

所以,如果中國要選擇一個題材去拍神話史詩,「封神」的故事是唯一選擇。它是把明代以前所有的宗教文化、世俗的神話傳說,再加上歷史的想像,融會貫通寫成的非常龐大的文本,擁有神話寫作的整個幻想性和隱喻性,裡面有真實的歷史、時代的變革、善惡的鬥爭和英雄成功等等,還包含普通老百姓的信仰,這是史詩類型的必須的原則。

每一個民族、每一種文化達到一定成熟程度的時候,都會產生這種類型的電影。

神話史詩類型有幾次高峰,一個是電影最早期格里菲斯時代,用《一個國家的誕生》《黨同伐異》等影片對他們的民族文化歷史有非常宏大的表達;二戰以後,美國成為西方文化和經濟中心,《賓虛》《十誡》《埃及豔后》等大量古希臘羅馬宗教故事,是對西方文化整理後電影化的表達;70年代冷戰以後,《星球大戰》跟美國當時的太空探索形成密切關係,但本質是古希臘神話的變體;現在對娛樂電影影響最大的漫威和DC,完全是古希臘神話、北歐神話的現代化放到了美國的當代社會的變體中。

《一個國家的誕生》《黨同伐異》

可以發現,這個類型(神話史詩)貫穿著任何民族的文化歷史,它需要不斷地被重塑,不斷地被當代化,不斷產生跟現在觀眾交流的可能性。

神話最重要的是建構民族的公共夢境,在這個夢境裡面去探討我們的文化精神、民族情感和價值觀,這些東西是特別有意義的,永遠應該被一次次地講述。我做這件事是很有使命感的。

神話史詩類型是對一個民族非常重要的總結。中國一直以燦爛的傳統文化為自豪,中國的電影創作者一定也會做這種電影,早晚有人去做,恰恰我一直對歷史、神話等非常感興趣。

電影本身的力量和語言、呈現方式,讓它成為公共藝術最重要的工具,我選擇做電影導演,希望能夠找到這種適合電影表達的類型題材,像神話史詩就非常具備電影感,為電影去創造夢境,中國電影也需要一個這樣的類型。

《封神演義》已經是一個最著名的故事,三千多年來,從歷史變成傳說變成神話,我要拍每一個中國人的「公共神話」,這就是最好的題材——電影是在造夢,《封神演義》是全體中國人的公共夢境,為什麼不做這個?

難度確實也不小,神話史詩類型需要對傳統文化真正有一個梳理、歸納、提煉,還需要好的表達能力,以及電影技術方面的支持,所以這裡面會有一個重要的時機問題。

十年前,大家對國產片都挺有信心,我之前的導演作品在商業上也還算成功,當時的電影資本也非常活躍,願意支持這樣的項目,畢竟十年八年對投資來說是風險非常大的,但大家都很樂觀,於是就這麼開始了。我覺得時機也比較合適,我的年齡也比較合適。

2012《畫皮Ⅱ》之後,如果再選擇奇幻的動作史詩類型,我就希望做一個挑戰性最強的,用更多的時間去完成它。2014年6月是第一次劇本策劃會,我正好42歲,是一個導演能量最旺盛的時期,我想把它全用來拍《封神三部曲》——雖然所有的事情不可能按自己理想的方式發展,但最重要的部分是,在那個時間點,我應該選擇一個各方面的難度都最高的電影項目,而不是做一個熟悉的、對我來說容易做的電影。

如何讓現在的觀眾相信這個故事

劇本花了四年的時間,2018年開拍後還在修改,最開始主要是請一些專家學者給我們做「封神」和商周歷史方面的解讀。我們找到了很多關於這段歷史事件的文本,既有比如《尚書》《史記》《戰國策》這種歷史文本,還有《武王伐紂平話》《封神演義》等小說,文本差異很大,每個時代對這個事件的描述都有不同。

像我們改編的兩個文本,宋元的《武王伐紂平話》是分上中下三卷的2萬多字的話本小說,主要角色也是殷郊和姜子牙,但沒有崑崙仙人這套設置,明代的《封神演義》添加進去的大量的道教元素,最終寫作目的是給中國的本土宗教道教形成一個神仙譜系,文字成就其實一般,但文化價值非常高,因為高度融合了歷史真實、宗教體系還有民間傳說,綜合性特彆強。

任何時代的寫作都是當代的,如果我們去根據這些文本拍一個電影,也仍然在尋找它的當代性,這是最重要的。

在今天要上映《封神第一部》,應該傳承了原作的哪些元素?改編哪些東西?如何與現在的觀眾真正產生共鳴?它有什麼樣的當代價值?當時大量的時間是在做這個工作。

現在觀眾看到的所有內容是從當代人的角度,對封神演義的文本進行三個很重要的改編後的。第一個很重要的改編是封神榜的設定,原作裡面封神榜是一個死亡名單,人間要發生一場浩劫,這個設定對當代的觀眾來說,最起碼對我來說很難接受,因為我們不太相信「昊天上帝打工」這件事。

所以現在的「封神榜」在電影里是大家都需要的東西,它意味著一種善惡的判斷,凝聚著所有人類的魂魄,產生一種超級的力量,但這種力量,唯有所有人推崇敬仰的共同領袖(天下共主),才能夠調動——這個設定很重要,它相當於給故事一個焦點,大家都要去追隨這條線索。

拿著封神榜的姜子牙,要帶著觀眾進入到整個歷史事件中去,做出選擇:誰是真正的天下共主?把封神榜交給誰?這樣故事就擁有了貫穿始終的一條線索。在這中間,有個很重要的關於人性的探討主題:到底誰能開封神榜?這個人是不是真的為天下蒼生的命運而開榜?這是非常根本的改編。

《封神第一部》是紂王無道、諸侯反朝歌,是一個覺醒故事,第二部是保衛家園和英雄成長的故事,第三步才是武王伐紂,然後封神。這是一個非常規整的三段結構,我們變成三部曲也是依據於這個構架。

結構清晰後,就是找到主角。原作裡面姬發一直在,但存在感很低,到最後的牧野之戰才和紂王碰面,如果電影劇本這麼寫的話會很難,因為這兩個人物的關係沒有建立起來。我們就在考慮,誰來做第一男主角。

一般《封神演義》的故事是拿姜子牙做第一主角,但這不夠有戲劇曲線,因為姜子牙是一個成熟的智者,作為主角承擔的主題會比較簡單,沒有一個年輕人所承擔的主題那麼豐富——史詩一定要承載成長主題,人格碰到什麼樣的挑戰、做出什麼樣的選擇,然後獲得人性成長,這是史詩尤其英雄史詩必須要處理的題材。

《封神第一部》殷壽

從英雄史詩的角度來說,唯有姬發可以做男一號,故事一定要從他開始,反派的男一號一定是殷壽,因為在劇作上需要他們兩個人之間形成非常緊密的關係,一個偶像和粉絲的關係。所以我們最大的改編除了封神榜的設定就是姬發,他成了從小跟著殷壽長大的質子,還崇拜殷壽,想成為像殷壽那樣的英雄,他要通過一些事件才能覺醒,這是第一部要講的主題。

第二部他會面對強大的挑戰,要去保護自己的家園,開始進一步地成長,所以這個設定是特別關鍵的,把兩個最核心的人物關係先建立得很牢固,這樣整個戲劇性會比較強烈——從崇拜紂王到發現他的真相,然後反叛,成為他最重要的對抗者,最終戰勝他。

這些改編需要做很多背景的調查梳理,要把所有東西都了解清晰之後,忘掉它們。劇作階段要忘掉那些在電影化處理以後的奇觀,這些東西在劇本創作初期都沒有意義。

一定要用最簡單的方法去思考這個題材。如果要用很低的成本拍這個故事,哪些劇情是不可以被捨棄的?如果要用藝術電影的方式或者是一個舞台來呈現這個故事,哪一條敘事線是一定不能被刪減的?哪種情感是最打動人的……需要我們特別客觀地去判斷這個東西。

我想了挺長時間,如果讓我保留最不可以被刪除的人物和事件的話,可能是文王食子那個事件,姬昌受脅迫不得不吃掉自己長子的肉做的肉餅,非常沉痛地回到了故鄉——那個畫面讓我念念不忘、耿耿於懷。

這個父親當時內心經歷什麼樣的強烈情感的衝擊、怎麼可以做到這樣的?殷壽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用這麼殘酷的方式去摧毀他的政治對手?這個事件對姬昌姬發的家庭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這是我認為的最核心最強烈的事件,如果沒有任何條件拍那些戰爭場面,這個家庭事件,這組人物是我一定要拍的,它是整個戲最核心的部分,不可以被刪減,但是我們要把這件事重新梳理,讓它真的符合現代人能夠理解的這些情感和動機。

還有一組人物關係是殷郊和他的父親殷壽,殷郊很崇拜自己的父親,媽媽被妲己殺死之後,他要復仇,結果被父親推上了斷頭台,僥倖被仙人救走獲得了法術,準備找父親復仇,但最終還是回到父親身邊,成為父親的捍衛者,阻擋從小一起長大的姬發。

殷郊作為兒子和他父親的關係是非常矛盾的,我特別想探究這樣矛盾的關係。這兩組父子關係,兩個家庭,是給我印象最深的兩個核心要素,如果要改編這個故事,一定要從這個出發,講這兩個家庭的故事。

父親處死兒子這件事是很難發生的,必須有充足的理由和非常明確的目的,才會做出這樣極端的事情,所以一定要把殷壽的人物立起來:首先,他是一個野心家;第二,他害怕失去權力;第三,他要清除所有的異己。

他做的這些事情都有他作為一個政治野心家的非常具體的目的,而不是被妲己蠱惑了,我覺得那樣就沒力量了——作為一個反派,他挑戰我們每一個普通人和正常人的道德觀念,他要有充足的理由我們才會相信,所以,首先要在劇作上讓觀眾相信。

妲己,殷壽,姬發

《封神第一部》里的妲己也有很大的改動,我不喜歡《封神演義》里對女性的貶低,說她們是紅顏禍水,所有邪惡的事都是女性策動的,這首先不符合我對女性的看法,不符合邏輯,不平等。其實從歷史的角度來說,也是那些政治家推卸責任的方式,把罪責推卸給女性,是女性污名化的一種方式。

這些邪惡就是殷壽本人內心裡有的,有邪念,妖孽才會依附,它們只是工具,所謂的妖精法術只是工具,因為你心裏面有野心、有惡念,要去爭奪權力。所以妲己在這個故事裡面,其實只是想滿足殷壽目的。

殷壽的血幫她解開了封印,她無非就是想要回報他,「你有什麼願望?我幫你實現」。她不管這件事是正義或者邪惡,因為她是一個狐狸,目標就是生存。剛好妲己有一定的法力,可以幫助「恩人」實現願望,在這種前提下,殷壽這個人物的野心是我們要探討的目標。

無論是什麼樣的神話故事,其實都通過角色來演繹人性的複雜性和極致性,殷壽和姬發其實是極致的對比。

第一部里,殷壽和姬昌兩個都是王者,為王之道完全不一樣。後者是一個仁慈的父親,一個充滿愛心的、睿智的、有堅定信仰的人,後者則是為達到目的不擇一切手段,欺騙整個天下蒼生,包括欺騙神明。

所謂成為天下共主,並不是要去統治某個地域,而是要成為自己生命的主宰,你要有堅定的信念,要在所有的挑戰和壓力面前堅持做正確的事情,這可能是神話史詩類型最核心的部分,也是最接近於心理學層面的部分,所有的神話史詩其實都是心靈成長的故事。

姬發是有英雄觀的,一開始是盲目或者天真的,但逐漸發現真相後會重新思考這個問題,所以他們整個故事的劇情發展和戲劇衝突,其實在討論這些基本的觀念——我們應該堅守什麼樣的人性底線?結論是善良的力量最終讓我們成為生命的王者。

人性的衝突,人性的選擇和人性的成長,是觀眾到電影院所觀看的重點,視覺奇觀必須附著在前者之上,《封神第一部》才會被大家真的喜歡,否則只有那些炫技的部分,電影沒法看,我也沒法拍。

再談工業化

這幾年大家一直在討論電影工業化的問題,我自己總結的是三個層面。

首先是創作層面,一定是類型化創作的,任何電影都有類型範式和標準,文藝片也是類型之一,有自己範式。要是一個娛樂傾向的(電影),比如動作片或冒險、奇幻電影,也要達到這個類型的創作基本水準和製作標準。

第二個層面是製片管理層面,尤其是幻想類型這種本身技術複雜的電影,要有科學的工作流程和方法,這個是我們探討得比較多的。《封神三部曲》劇組的分工非常細緻,工作流程非常清晰,部門配合非常的默契,所以大家看到的是工作現場非常有序,效率非常高。

製作流程管理方面的工業化問題,需要充分的前期準備。我們前期建組籌備整整兩年,拍攝是一年半,漫長的工作周期,龐大的劇組分工,整個三部曲先後在劇組註冊的工作人員又8000多人,有438個拍攝日。

《尋龍訣》是我之前拍時間最長的,也只有141個拍攝日。但是《封神三部曲》單組拍了342個拍攝日,這個工作量和製作的複雜程度下,怎麼去管理這個團隊,其實就需要工業化的和方法。

第三個層面是關於科技應用方面,很多人談到工業化談的是科技應用,什麼虛擬拍攝、動態捕捉和電腦視效之類,其實是工業化技術方面的一個部分而已,這些東西一直在更新,就只是製作環節的一個規劃問題。對像《封神三部曲》這樣的項目,是有一個視效技術的大的升級的。

視效技術分兩個很重要的層級,電影視效有最重要的分水嶺,就是有生命體和無生命體。無生命體,比如說是數字場景、數字建築,粒子的崩解,災難片里的那些,但更難的是有生命體的視效,在整個電影視效的層級里,最高難度叫有生命體的視效。

比如《封神第一部》里的數字角色雷震子,還有九尾狐、墨麒麟、龍鬚虎等數字生物生命體,還有大量的集群動畫數字人,就你們看到所有那些戰爭場面里全部都是數字人,這種有生命體的視效是最難的,但整個《封神三部曲》里充滿了這樣的鏡頭。

《封神第一部》雷震子

《封神第一部》可能就有1700個視效鏡頭,第二部第三部里會更多,當時國內不能完全完成這些,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自己成立一家公司,來平衡創作的各個環節。比如說在中國選擇所有的概念藝術家,因為中國人的故事,審美必須要中國人來參與,而視效藝術家,要從全世界尋找。整個視效的製片人要全球去組織團隊,有的最核心的部分是我們自己來做,比如雷震子、墨麒麟這種最難的數字角色和數字生物,都是我們做的。

有些分解層級的,都分在全世界不同的視效公司,最終我們來做全流程的管理,組織高難度的創作,再分包8個公司一起來完成整個的電腦視效的所有製作內容。當時正好是在疫情中,遠程協調完成這麼大體量的視效工作難度其實很大。

現在回頭想,很多事我都沒有第二個選擇。因為我本身做導演的工作,每天都面對好多的選擇判斷和決定,我的工作就是回答別人的問題。「導演,這個行還是那個行?導演,這麼寫還是那麼寫?導演,這麼演還是那麼演?」就永遠都在做判斷和決定,難免會懷疑,我的決定是對還是錯?

但每一次的選擇,最後都回到我做這個電影是對的。這個選擇讓我非常踏實,因為我有好多問題要去探索,有好多知識要去學習,我特別喜歡這種感覺。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因為它有難度,所以能激發人特彆強大的潛力,這種有挑戰性的項目對創作者來說是有刺激的。

在拍電影之前,我做了十年的當代藝術,但我還是希望做從精英藝術轉向大眾和通俗的藝術,選擇做一個主流的娛樂電影導演。藝術本身和表達的方式沒有高低之分,僅僅在於作品的質量和最終呈現出來的精神品質,通俗不意味著膚淺。

創作者必須要用通俗的方式去表達觀點,探討的主題有一定的公共性,比如說神話史詩,它必須通過電影院傳播給觀眾,不能走小眾的方向,不能走精英化的方式,因為神話史詩就是公共的。它是探討我們整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的一種表達方式,所以我會選擇這種類型,繼續拍下去。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y/27676fa9432b5cda892a780b4fb2516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