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端訪談丨專訪世界銀行行長彭安傑

在世界經濟整體疲弱的背景下，中國2023年國內生產總值超過126萬億元，比上年增長5.2%。中國經濟如何實現持續發展？中國發展新機遇將如何增益世界？在北京召開、一年一度的中國發展高層論壇聚焦這些議題，吸引了國際組織、中外商界領袖和專家學者的熱烈討論。

世界銀行行長彭安傑在論壇上發表講話稱，所有經濟體的發展之路都充滿挫折、失誤，是漸進式的發展，但中國的非凡歷程證明了一切皆有可能。

鄒韻：行長先生，我們來談談中國的經濟增長。在中國的兩會期間，中國將2024年的經濟增長目標定在5%左右。您如何看待這一目標？

彭安傑：我認為數字並不那麼重要。目標定的是5%左右，也就是說，有可能比這個數字略低或略高一點。我覺得重要的是兩點：首先，對中國這樣的經濟體量來說，5%已經是一個了不起的數字了。的確如此。中國的經濟規模和分母效應已經和二三十年前大不相同。其次，我認為中國正面向未來進行經濟轉型。中國過去幾十年的經濟增長模式在當時是行之有效的。現在，中國正嘗試轉向未來的經濟增長模式。這需要創新技術、綠色產業和消費增長。我認為，這是一種不同的增長方式，轉型期需要一些時間，但你們應當記住兩件事。首先，即便中國的經濟增長率只有5%左右，中國對全球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還是高達30%。

鄒韻：確實是這樣。

彭安傑：其次，中國擁有大多數國家所沒有的基礎設施，中國擁有全球30%的製造業產出。中國有資產、有熟練的勞動力。同時也面臨挑戰。中國人口正在老齡化，因此需要採取相應的措施。正如其他國家一樣，中國也面臨挑戰。我相信，中國不僅會努力改變經濟增長模式，也能應對人口結構的變化。

鄒韻：正如您剛才提到的，中國一直是全球經濟增長的主要引擎和貢獻者。世界銀行的一項研究表明，2013至2021年，中國對世界經濟增長的平均貢獻率超過38%，超過七國集團國家貢獻率的總和。全球經濟充滿不確定性和挑戰，您認為中國發揮了怎樣的作用？

彭安傑：我認為，中國這樣一個擁有14億人口的經濟體，在世界經濟增長中必然發揮重要作用。像中國、歐盟、美國這樣的大國和經濟體，其經濟增長及變化會影響到所有人。這也體現了相互依存的全球經濟。我認為，從長遠來看，中國經濟的健康發展對世界其他國家至關重要。

鄒韻：如果您仔細觀察中國經濟，您會發現一個新興熱詞——「新質生產力」。這是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提出的，強調了高科技、高效率和高質量發展的重要性。您如何理解這種模式轉變的重要意義？

彭安傑：我覺得有兩點。首先，這個理念明顯與綠色發展相關。中國在過去7到10年里一直在努力改善空氣、水和土壤的質量，為子孫後代留下更好的環境。中國正在努力證明，在追求經濟增長的同時，也可以承擔起生態責任。第二點，我認為討論高質量發展是要確保中國未來的發展方向，適應中國的人口狀況。我認為這需要了解中國的人口結構，需要了解中國通過培訓勞動力所獲得的技能紅利。目前中國每年有1500萬人進入勞動力市場，他們接受了培訓和教育，這有利於中國的經濟增長。所以，高質量發展是著眼於生態的發展，同時也是與中國人口狀況相適應的發展。

鄒韻：您認為，中國在哪些領域的發展潛力最大？

彭安傑：我認為一切與創新和科技相關的都將擁有巨大的機遇。中國在科技和創新方面具有巨大優勢，我認為在這兩方面中國應該繼續推進。就綠色能源而言，中國在過去15年、20年里大力投資太陽能和風能，所以，全球可再生能源的新增產能里中國占到一半，這絕非巧合。我認為這是好事。

鄒韻：您在早些時候的演講中提到，我們曾面臨挑戰但共同克服了困難，您還說，「中國的非凡歷程證明了一切皆有可能」。能請您進一步解讀一下嗎？您認為中國發展過程中的哪些經驗和做法可能對其他國家有借鑑和啟發意義？

彭安傑：我認為在某些方面中國是世界銀行與各國合作的典範。40多年前，中國曾是國際開發協會的信貸接受國。世界銀行下屬的這一機構向最需要資金的國家提供貸款，包括贈款或者是非常優惠的貸款。中國獲得了這樣的貸款。時至今日，中國已成為世界銀行最大的捐款國之一。這完美地展示了一個國家從向世界銀行尋求資金支持到發展起來後幫助其他國家的過程。這是我們合作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從一開始，中國政府與世界銀行的合作重點就不僅僅是資金，還有知識。中國將世行的資金、世行的人員、世行的專業知識用於促進中國的項目和發展，現在我們又把中國的經驗用在其他地區。這樣的合作也是世行的典範案例。例如，中國的綠色可持續發展理念、在鐵路和基礎設施建設等方面的經驗都可以在其他國家得到應用。雙向學習和資金支持同等重要。我告訴所有人，世界銀行既是一個資金銀行，也是一個知識銀行，而中國充分利用了這兩個方面。

世界銀行成立於1944年，現有189個成員國，5家下屬機構。世界銀行通過提供貸款、信貸和技術援助，來支持發展中國家的基礎設施建設、教育、衛生和農業等領域的發展，多年來在減少貧困、推動可持續發展和解決全球性挑戰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1980年5月15日，中國正式恢復在世界銀行的合法席位。1981年，世界銀行及其下屬的國際開發協會向中國提供了第一筆合計2億美元的混合貸款，以支持中國的高等教育發展。40多年來，中國成功完成了從單純向世行借款到主動為其捐款、從向世行引進「外腦」到共享中國經驗、從普通成員國到第三大股東國的轉變。中國與世界銀行的合作見證了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也推動了中國在世界舞台上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鄒韻：自您上任以來，應對氣候變化一直是您的關注重點之一。在杜拜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二十八次締約方大會上，世行制定了一些非常雄心勃勃的目標。您也曾表示，「我們不能光說不做，因為留給我的孫輩的時間不多了」。請您談談採取行動的緊迫性，如何確保這不是空談？

彭安傑：歸根結底，氣候變化關乎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人們生產生活所需消耗的能源及其排放，畢竟隨著國家發展和中產人士的增加，消費在增加，對能源的需求也會增加。3月23日，我去了河北省，在一個村子裡看到，以前用於做飯和採暖的燃煤已經被天然氣取代。

鄒韻：是的。這個項目實際上是……

彭安傑：是中國政府項目。中國政府補貼電費，也補貼天然氣、灶具。但最重要的是，政府的補貼讓消費者不用擔心燃煤和天然氣的價格差異。真正有意思的是，人們的生活發生了改變。首先，他們被告知使用清潔燃料的重要性。其次是一個小細節，他們都在房屋的空曠區域蓋了頂棚。以前用煤爐的時候不能這麼做，否則煙霧無法散開。現在他們的房屋乾燥封閉，密閉性也好，所以冬天供暖效果更好，夏天也更涼爽。除了健康狀況和空氣品質的改善，人們的生活質量也在提高。我觀察到，這些措施不僅拉動了家庭消費，在農業、交通和工業方面也發揮了作用。我們還去了一個監測中心，那裡有幾十個監測站在跟蹤檢測空氣品質。我所舉的例子包含了一整套綜合措施。我為什麼要說這些呢？因為我認為，隨之而來的是這些村子可以進一步提高生活水平。例如，現在他們正在發展旅遊業，靠旅遊業提高收入，農民也從中獲益。所以我認為，繁榮與共享繁榮是一個重要議題，但它不僅僅關乎金錢層面，還關乎生活品質。

鄒韻：中國的這些成果不僅給中國帶來了改變，您認為也可以為世界其他國家提供哪些借鑑呢？

彭安傑：我認為可以在很多地方運用中國的經驗。因為應對氣候變化問題涉及方方面面，不僅僅是在家裡做飯或取暖的方式，還包括農作物秸稈燃燒、交通和工業污染，以及全面處理區域內的空氣污染問題。因為空氣是流動的，對吧？你不能只治理頭上的空氣，而是必須治理整個區域的空氣。我認為這個項目在這些方面都做得非常好。第二個非常重要的部分是監測和跟蹤排放的能力。通過這些技術監測問題、派人解決問題，形成一個閉環。這類項目在任何地方都適用。因此，這不僅限於中國，而是可以在任何地方推廣。

鄒韻：在擔任世界銀行行長之前，您有幾十年作為公司高管的經驗。我注意到，您極其重視一個叫做「仁商」的概念。

彭安傑：看來你做了不少功課。

鄒韻：我做足了功課。您在商界時使用過這個詞，現在到了世界銀行也曾提及。「仁商」到底什麼意思？為什麼除了智商和情商之外，「仁商」也很重要？

彭安傑：我之前在萬事達工作時，試圖向公司的員工解釋這個概念。我年輕的時候，人們看重的是智商。在我進入商學院後，人們開始談論的是情商。你無法選擇你的老闆、同事，但你應對困難的方式能決定你能否成功。在當今世界，我認為真正重要的是「仁商」。我的意思是不要曲解「仁善」這個詞，你要讓對方感覺到平等，感覺到你會支持他，而不是針對他，讓對方感覺到你想給他提供一個公平競爭的環境，這樣人們就可以通過努力取得成功。

鄒韻：彭安傑行長，非常高興今天能與您交談。

彭安傑：非常感謝。

世界銀行行長彭安傑在接受總台專訪後題詞

在專訪當中，彭安傑讚賞了中國的經濟發展。他說這個擁有14億人口的經濟體在世界經濟增長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在彭安傑的眼中，中國與世界銀行的合作堪稱典範，而中國也在過去的四十多年間完成了從受援國到最大捐款國之一、從取經者到經驗傳播者的轉變。他表示，期待中國和世界銀行未來繼續在應對全球挑戰、推動可持續發展等方面加深合作。

編輯：鄔嘉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