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招弟一家搬進了向陽巷。
即便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人們依舊很難不留意他們——一對寒酸的中年父母,大大小小拖著三個女孩,個個面黃肌瘦,身板扁平得像剛被熨燙過。
老大招弟站在搬家師傅的三輪車旁,正把東西一樣樣往地上卸。
她的四肢很長,身體卻又很瘦弱,看上去有一種不和諧的美。
我拿著一包零食靠近,摸不准要不要去打招呼。
招弟看見了我,習慣性地擦擦額頭的汗,然後咧嘴笑了:「你也住這兒嗎?」
那是我第一次見招弟的場景。
向陽巷的女孩個個勤勞,招弟當然不例外。以至將近20年了,我回憶起她的點滴來,還總是浮現她抬手抹汗的招牌動作。
因為父母外出擺攤,10歲的招弟主動承擔起了一切家務,洗衣、做飯、打掃,還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妹妹。7歲的愛弟和4歲的來弟,如出一轍地安靜,木偶似地往門口一坐,兩根手指就能玩一天。
為此,她們的媽媽瓊姨很驕傲。
她總在牌桌上跟人吹噓:「我們家仨孩子都懂事,別的孩子看到零食就走不動路,我們家仨孩子,什麼時候吃過零食?」
瓊姨的確沒撒謊。跟向陽巷的許多女孩一樣,招弟們過早地看清了自己的命運,也過早地對拮据有了深刻的見解。
她們從不吵鬧買新衣服,老大穿剩的老二穿,老二穿剩的老三穿。也從不吵鬧著吃零食,頂多買一包五毛錢的楊梅干,兩個妹妹眼巴巴地站著,等著大姐鄭重地分到她們手裡。
三姐妹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長大,直到真的招來了弟弟。
2001年的夏天,瓊姨又生了,這回終於是個男孩。
躺在病床上的瓊姨,雖然剛經歷一次大出血,臉上的興奮卻是藏不住的。她把孩子遞給大伙兒看:「你們看這孩子,多精神啊……」
招弟伺候母親坐的月子。她什麼都懂呢,知道母親不能沾冷水,就每天往保溫壺裡灌好熱水。擔心弟弟沒有奶水,就去菜市場揀些便宜的魚頭回來煲湯。
整個向陽巷沒人不夸招弟:「這孩子年紀輕輕,怎麼這麼懂事?」
瓊姨也喜歡招弟。帶著愧疚的那種喜歡。
一家人吃飯,她會特別眷顧大女兒,把最大的一塊魚肉往她碗里夾。
冬天水冷,她總會一遍遍地囑咐招弟,洗菜記得戴手套。
然而喜歡和喜歡,畢竟是有差別的。
瓊姨對兒子的喜歡,不是那樣的。
她的兒子不用懂事,看到喜歡的零食可以買,五毛錢的楊梅干管夠,不用跟姐姐們分享,哪怕她們早已讒得吞口水。兩塊錢一根的雪糕,偶爾也能吃上,這個家什麼都省,但弟弟的零食不能省。
2004年的冬天,男孩突發奇想,想吃什麼鍋巴,非要叫姐姐去買。
那時天已經全黑了。
向陽巷唯一通向外面的路,是沒有路燈的。招弟去哪兒給他找什麼鍋巴?
可弟弟非要,不給就嚎啕痛哭,在地上打滾,用手捶打姐姐的胳膊……
瓊姨又是那樣的愧疚,她抱歉地望著女兒:「要不,你拿上手電筒幫他去買?」
那一刻的招弟,是否有過恨意呢?
但這些都不重要。她到底還是去了,拿著那隻時靈時不靈的手電筒,穿過深冬的冷和向陽巷那一片漆黑的夜,去幫弟弟尋找一包鍋巴。
回來的路上,招弟摔了一跤,磕壞了一顆門牙。
瓊姨說:「我自己的女兒,我能不心疼嗎?」
她一邊抱著兒子,一邊抹眼淚。一眨眼,招弟已經十五歲了,初中畢業了。
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寄來,這個家卻無論如何都負擔不起了。瓊姨把招弟拉到自己身邊:「怪爸媽沒本事,你們姐弟四個,吃飯租房讀書都要錢……」
話未落音,招弟就打斷了母親:「媽,我決定不讀了,出去找點事做。」
瓊姨的淚掉得更狠了,滿眼都是對女兒的愧疚,但緊皺的眉頭,終究還是舒展了。
只是瘦小的招弟啊,在那個夏天,變得更瘦小了。
她的肩膀更塌了,總是孤零零的,見誰都憔悴一笑,然後低下頭去,一個人干做不完的家務,一個人想沉默的心事。
我跟她聊過一回天,那時的我還不太懂事,聊天盡聊些屁話,我說:「真不明白這些大人,為什麼總想著生男孩,明明女孩就很好啊,又會做洗衣,又會做飯。」
招弟突然抬頭沖我笑了:「所以,生了女孩兒,就會讓她做洗衣做飯,對嗎?」
那笑容真溫柔啊,就像她一貫的那樣。只是那溫柔里,又帶著點心酸和自嘲。
原來,她什麼都懂得,她一直懂得啊。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招弟是溫順的,是木訥的。直到那一刻,我才陡然醒悟,這個懂事而善良的女孩,其實比誰都敏感,比誰都纖細。對於父母的區別對待,她不是不明白,而是——認了。
認了命的招弟,在15歲這年,開始出門打工。
進過廠,擺過攤,還去洗過碗,她有一身吃苦耐勞的本領,做什麼都能做得漂亮,唯一不足的是書讀太少了,很多機會就是別人想給,也很難落到招弟手裡。
直到她遇到了高明。
高明是一家鞋廠的老闆。
生意雖不是很大,卻也攢了一點錢,有一輛小小的代步車,還在東莞買了房子。
跟高明的相識,完全是一場意外。當時高明和朋友在大排檔喝酒,招弟正好過來推銷啤酒,那幾個大老爺們就開始打葷腔,非要招弟陪著喝幾杯。
招弟喝了,對方還是不依不饒,有兩個毛手毛腳的,拽住招弟不放。
最後是高明解的圍,他伸手拉住同伴:「算了,她一個女孩子,也不容易……」
後來結帳時,高明又碰到了招弟,招弟不斷向他表示感謝,他竟有點過意不去,竟說:「要不,你送兩箱啤酒到我車上吧……」
再後來,高明時常來大排檔喝酒,他和招弟之間,滋生了一點彼此心照的情誼。
高明說:「你一個女孩子,做這種事真不太好,要不去我廠里吧?」
就這樣,屬於招弟人生的新篇章,終於開始了。
那時我們家已搬離了向陽巷,跟瓊姨一家也漸漸沒了聯繫,偶爾聽到招弟的消息,還是從老鄉的轉述中,據說她的兩個妹妹也輟學了,全家人供養著那個弟弟,男孩兒不像姐姐們懂事,在學校經常闖禍。
說實話,聽到這些事,我一點都不訝異。就像日升日落、颳風下雪一樣尋常。只是旁人看來尋常的那場雪啊,落在一個人的命運里,又該是怎樣的冰寒徹骨?
就像我隻言片語的描述,你就真以為招弟的那些年,過上了不錯的日子,很難再去細想,一個女孩獨在異鄉,要經歷多少辛酸和血淚。
人人都說招弟過得很好。在老鄉們的轉述中,招弟簡直成了一個神話,大伙兒說她運氣好,趕上了製造業最發達的時機,那些年時尚業剛剛起步,一個好的款式一經上市,立馬能複製成千上萬雙,然後一搶而空。
招弟碰巧趕上了那個潮流。她和高明的鞋廠越做越大,年收入從六位數漸漸變成七位數,兩人買了新車,也換了新房,結婚擺酒都訂在五星級大酒店……
一切聽起來勵志極了。破敗殘舊的向陽巷裡啊,終於出來了一個百萬傳奇。
所有人都這麼相信著,瓊姨當然也信。
聽人說,瓊姨向招弟要過好多回錢。陸陸續續地要,綿綿不絕地要,老家翻新了房子,又給弟弟換了新學校,還有父母的生活費,像一個無底洞,怎麼都填不滿。
而與此同時,是傳統鞋業的逐漸式微。
高明的工廠原本走的是廉價模式,而隨著大眾生活水平的提高,二十塊、三十塊一雙的鞋子,銷路自然越來越窄。
終於在2015年的冬天,高明和招弟的鞋廠,宣告倒閉了。
那一年,我剛好隨父母去拜訪過一次瓊姨家。
瓊姨老了好多,兩邊的臉頰已滿是皺紋。她一邊說一邊抹淚,說自己的孩子多不上進,那個14歲的男孩,終於毫無懸念地被養壞了,偷同學的錢,在學校打架,還被不同的學校勸退了兩次……
瓊姨說:「我這幾個孩子,就招弟一個懂事啊,偏偏又不走運……」
我這才知道,招弟這幾年過的,遠比傳說中的艱辛。鞋廠其實早就難以為繼了,高明眼見著自己的心血敗掉,就開始自暴自棄,他酗酒,還動手打過招弟,最困難的兩年,他們連東莞的房子都賣了……
瓊姨還在感慨自己背時,我卻忍不住質疑——招弟過得那麼難,她怎麼還好意思拿她的錢?我又忍不住猜想,招弟挨的那次打,會不會跟這個娘家脫不了干係?這麼多年,她是不是還在心甘情願地,為這個家輸送鮮血?
這些都已無從得知了。
再聽到招弟的消息,她已經離婚了。
到底是向陽巷出來的女孩,哪怕性格再溫順,依舊有一股不服輸的勁,招弟一個人帶著孩子,又開了一間美容院,據說生意做得還不錯。
2018年,我又見過瓊姨一次。
她老人家的狀況,真是緊隨女兒的狀況而改變。
不同於上次見她時的憔悴,這次的瓊姨容光煥發,一見我媽就趕緊扯出了脖子上的金鍊子和手臂上的大手鐲:「這些,都是我女兒給買的。」
「到底女人還是自己賺錢好,以前高明生意做那麼大,一年掙一兩百萬,招弟想拿出十幾萬,給我們買輛車,他還死活不同意。現在招弟自己賺錢,瀟洒到哪裡去了,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我媽跟瓊姨聊起了從前。
「你這個女兒真的懂事,那時候摔斷了牙,回來都沒吭一聲,還給弟弟送鍋巴……」
瓊姨說:「是呢,這些年家裡的吃穿用度,都多虧了她。」
她又伸長了手臂,下意識地把手鐲往前推了推。
她說以前招弟最困難的時候,房子都賣了,還不忘給弟弟寄學費。又說招弟厲害,怎麼都能搞到錢,一個人帶著孩子開美容院,也能做到風生水起。還說招弟孝順,這兩年又買了套大房子,說等裝修好接爸媽去住……
我媽便順嘴贊道:「您老可真好福氣。」
瓊姨笑得眼睛都成一條縫了。
「那是,我對她也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麼多年我沒罵過她一聲,沒打過她一下的。
雖然沒給她讀完書,這事對不起她,但那時我們的條件,你也是知道的嘛……
別的家庭還偏心,我們家從來沒有,以前吃飯最大塊肉,我都要夾給招弟的……」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像被活活塞進了一顆檸檬,酸楚得反胃。
關於招弟的一切,我都不想再聽了。
那麼一個敏感的、纖細的、善良的姑娘啊,真心祝願她一切順遂,餘生安好。
只是我不願再聽說關於她的一切了。
因為這一切有多輕描淡寫,就有多麼令人不適。
沒有任何驚心動魄的情節,連家庭矛盾都沒爆發過,不像樊勝美,也不像蘇明玉。招弟從頭到尾,都是懷著對家庭的愛和感激的。即便母親愛弟弟,比自己更多。可他們到底還是愛她的,對嗎?
那麼拮据的一個家庭,父母守著一個菜攤,養大了四個孩子,到底還是沒讓她餓著,不是嗎?
更何況,他們從沒有打過她,她還在飯桌上,享用過最大的那塊魚肉,不是嗎?
就為了這些,招弟就認了。
認了做一輩子的招弟。
作者:甘北。來源:甘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