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專一說美食。
網紅時代里,似乎許多年輕人連吃飯都在追求儀式感。這話應該沒多少人反對。
事實上,古往今來,人類都很熱衷於給食物貼上不同的節日標籤。中秋節吃月餅,端午節吃粽子,冬至和過年都吃餃子。仿佛逢年過節不拿些吃食出來應應景,總感覺這樂意融融小日子還缺少點什麼味道。
身為中原人,每年冬天不吃十頓八頓餃子,似乎就很對不起老祖宗。
冬天的節氣,大家都很閒。任意踏入一戶中原家庭,煙火勁兒自不用多說,殺年豬、備年貨、蘿蔔白菜、粉條幹貨,家家戶戶都是柴米富足的盛景。
要說大冬天裡,大伙兒最鍾愛的餐食,餃子算是最常見的一種。尤其是大年下的,隨意打開朋友圈,翻來翻去,清一色兒的包餃子、吃餃子。其中自然少不了幾個調皮的小夥伴,瘋瘋癲癲打起面仗來,弄得滿頭滿臉白一片,兩個大大的黑眼珠子,配著上提的紅嘴巴,妥妥的那叫一個「新年快樂」。
我本人就是餃子的堅定粉絲。前幾年只是吃,到現在也能獨當一麵包餃子了,而且自認做得相當不錯。
作為一枚典型的家庭婦男,整年到頭,忙忙碌碌包餃子的鏡頭,一直都是最溫暖的記憶。
回憶是一件很容易發生的事。包餃子不過是一個個印記,更多的是歷歷在目的往事,還有想起就淚流滿面的那些故人。
掏錢買來的飯食,吃起來似乎格外香。我想,最初說出這話的人,也是有故事的。
要說桐柏縣城去吃餃子的老字號,當屬老車站門口的李家水餃,歷史久遠且不說,單就招牌上這四個字,就是土著桐柏人揮之不去的懷舊情懷。
小時候,父親只要帶我進城裡,中午那頓飯必定是去李家水餃店裡吃餃子。經濟實惠是其一,最重要的是這家飯鋪緊挨著車站,我們這些鄉下人,難得到城裡一趟,東轉西轉的,最容易迷路。把「李家水餃」當做導航來用,是我童年時光里,對一座城市的本初認識。
我清楚的記得,有一次恰逢年關,嗚嗚泱泱的街筒里,到處都是趕年集的人,父親騎著那輛二八自行車,把我放在車把前的座椅里,被推搡著,像是繞不出人群的樣子。
熙熙攘攘,嘈雜成一團。父親圍著老農行附近的大轉盤,來來回迴繞了三圈,好不容易拐進了通往車站的老街。
晌午已過,到飯鋪吃飯的人還是不少。我清楚的記得,那天中午父親照例帶我去吃了李家水餃的餃子,鹹湯豬肉餡,滿滿當當的一大碗。
我打小吃餃子就有一個頂尷尬的習慣,只要碰到合口味的餃子,就只吃餡兒,不吃餃子皮。所以,每次吃餃子的時候,父親都會特地找來一隻空碗,供我「剝」餃子皮用。
飽囔囔的一隻餃子,被我用筷子左一下右一下的搗鼓著,又咸又香的那團餡兒,很快就滿足了我的口腹之慾,吃到最後,支離破碎的那半碗餃子皮兒,自然得有父親收場。
那天中午,我照例跟在家吃飯時一樣,正饒有興致的對著一隻只餃子「開腸破肚」,一旁正忙著做飯的老闆娘卻看不下去了。她把臉一板,就衝著父親教訓起來:「咦!都瞅瞅,都瞅瞅,看把這娃兒都慣成啥樣了,哪有這個吃法嘛.......」
父親憨憨地朝那老闆娘笑著,支支吾吾地說:「他打小就這習慣,隨他去吧,小孩子家家的,咋吃都不為糟踐啊.......」
鄰座的客人紛紛看過來,個個嘀嘀咕咕,說了很多不該這樣慣孩子的話。
一直到現在,當時老闆娘對我投以的複雜表情,我都還記得。每每想起那半碗被我剝出來的餃子皮兒,心都會像針扎一樣疼。
父親這一生替我吃了無數次餃子皮,每一次,卻都被我遺忘進歲月的浮浮沉沉里。
我原以為在有生之年,無論任何場合,只要有人提起父親這個稱謂,我的自豪感永遠都不會缺席。遺憾的是,當我依舊沉湎於父愛的時候,父親像是對我開了一場玩笑,甩甩袖子,居然跟我做了如此可怕的捉迷藏遊戲。
父親走後的幾百個日日夜夜裡,我曾幻想過無數次歡聚的場景,假如他真的能活過來,我將加倍去償還那些我虧欠他的餃子皮兒。
子欲孝而親不待。有一個原因,讓我愛上吃餃子皮兒的時候,誰又會顧及我這些愛好呢?
爸,回來吧!哪怕吃一碗餃子後再走呢!
最恐怖而又絕望的是,父親走的時候是火化,葬在公墓,一塊被鮮花簇擁著的厚土,那個最向陽的地方。
念想斷了,心也就徹底死了。
爸,我這是怎麼了?你告訴我啊!每每憶起過往種種,這世間冷冰冰的真相,甚至讓我想都不敢多想。
3
父親離開後的這一年多里,回憶占據著思念他的多數時光。
孩童時代的鄉下老家,每天的飯桌上,菜似乎也就那麼幾樣,蘿蔔、白菜、土豆、酸菜等固定的排列組合。
事實上,這些最平凡的根根葉葉,無不一例外都能剁成餃子餡兒來包餃子吃。
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小時候經常吃的蘿蔔餡兒。蘿蔔是「心裡美」的,表皮翠綠,切開後,內里紅得發紫。這樣的蘿蔔,拾掇成餡兒,煮熟後粉撲撲、圓坨坨,很有食慾。
許是我整天吃蘿蔔太過的原因,當年以至於聽到「蘿蔔」這兩個字,心裡都格外排斥。所以,每次家裡做了蘿蔔餡的餃子,我「只吃餡不吃皮」的習慣就會翻轉過來。
有一次,姥爺來我們家吃餃子。那天吃的就是蘿蔔餡。我照常不吃餡只吃皮。
吃飯時,姥爺故意打趣說,這回啊,可苦了幫你吃餡兒的人嘍。
這場景讓我記憶深刻的另一個原因是姥爺脾氣不太好,一天到晚看哪都不順眼,不明不白的,整天都在見他發火。
奇怪的是,唯獨見了我,無論我犯下多大的錯,他都睜眼閉眼的就過去了。
長大後,我才慢慢體會,我是姥爺的外孫,一個外姓人,他若真責怪起來,自然是沒有擔待。
兒時的光,一縷縷都是數不盡的愛意。這樣想著,至今都叫人暖融融。
姥爺最後死於肝病。都說氣大傷肝,姥爺大概就是如此。
4
這些年來,我也總結出一些生活的秘密。靠回憶和美食來治癒時光,絕對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
逢年過節,我總不會忘記帶著家人去「李家水餃」嘗嘗最熨帖的家鄉味道。
當年看不慣我的老闆娘,她現在很少露面,生意依舊不減當年。薪火相傳的李家人,早已擴大了店面,無論是車站旁的門頭老招牌,還是新區被營造成古色古香的全新店鋪,只要一提起「李家水餃」這四個字,滿心都是格外溫暖的妥帖記憶。
不過,過年的時候,我更樂意帶著兩個女兒一家老小齊上陣包餃子。我剁餡調味,母親和面擀皮,妻子和女兒則將競技表演得如火如荼。
下好餃子,一家人邊吃餃子邊玩發紅包遊戲。誰吃到包在餃子裡的「金元寶」,誰就得發兩個大紅包。
也多虧了餃子這樣合家歡的食物,終於讓被手機綁架的雙手得到了解放,能讓家人一起感受食物的溫度和家人的配合。
三四個熱菜,兩三個涼菜,幾杯小酒,再加上滿滿一大盤餃子,這儀式感絕對到位。城市化的闔家團圓,瞬間湧起小家的溫暖。
吃餃子,有講究。餃子是要從頭吃到尾的。吃完了再煮,涼了再熱,桌子上始終要留著大盤餃子。當天吃不完,第二天可以做成煎餃。今年一直可以吃到明年。
一說到煎餃,我這個「土著餃子迷」,簡直要激動得叫起來。女兒最會說實話:爸爸煎得餃子最好吃!油而不膩、外焦里嫩......
聽聽,香吧!是不是香得心都化了!
說來說去,我覺得餃子最大的魅力,在於白白胖胖的一個個餃子,也蘊含了家的意義。尤其是年節時分,端上一盤冒著熱氣的餃子,一家人好幾雙筷子七上八下的,一邊吃一邊議論餃子的味道,天上人間,不過如此景象。
仍是小時候。
母親都是用柴火大鍋做飯。每年過年的時候,煮餃子的場景,可謂蔚為壯觀。你想啊,百十個胖嘟嘟的餃子,嘩嘩啦啦落進滾噹噹的鍋里,那境況分明就是語文課本里的「大珠小珠落玉盤」。
更有趣的是,一直等餃子吃完,卻沒人報告吃到包著硬幣的餃子。這時候,母親就拿著笊籬去鍋里撈,看看是不是落在湯里了。
果真是包著硬幣的餃子漏了,一塊塊硬幣躺在鍋底。每每這時,父親便笑著附和:「這福留在家裡了啊」!
連續兩年了,再也聽不到父親說話了。
人生無常。你走的時候,乾脆得甚至不管不顧親人們的留戀啊!
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家庭婦男,能把餃子包好,並不能算作人生的成功。
男人的成功,多是與寬闊的辦公室、鋥亮的奔馳相連。遺憾的是,這些我一個都沒有,日後多年也很難再有。
人生嘛,且不說吧。
其實,包餃子的過程,談不上快樂,但餃子包好,端上桌的那一刻,心裡就只剩下了享受的愉悅。
你自己吃著自己包的餃子,這是一個先苦後甜的過程。
人活一世,究竟會有多少先甜後苦的事情呢?如果真是那樣,你也會照常期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