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的儒家經典《論語》中有一句關於生死邏輯的名言:「未知生,焉知死」。當時有人問孔子關於鬼神的事情,孔子說人的事情還搞不清楚,怎麼能夠解讀鬼神呢?這個人接著又問那關於死的事情呢?孔子回答不明白活著的道理,怎麼能夠明白死呢?在人鬼的問題上,在生死之間,孔子以自己的所知,並沒有給予世人蒼白的答案,他卻留給了世人關於生命意義的無盡思考。他把人們最好奇和恐懼的死亡問題放在了其後,而將生存的問題放在了之前,孔子睿智的通過對生死邏輯的解讀,讓人們主動的思考生命的可貴,從而珍惜有生之年,實現生命的價值。
關於生死之於生命的意義,有很多名人有過經典的解讀,如我國古代的大文豪蘇軾在《赤壁賦》中以「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增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的經典名言感慨了他對生命生死現象的豁達。如蘋果的創始人喬布斯在他著名的「史丹福大學演講」時說到:「沒有人願意死, 即使人們想上天堂, 也不會為了去那裡而死。但是死亡是我們每個人共同的終點。從來沒有人能夠逃脫它。也應該如此。因為死亡就是生命中最好的一個發明。它將舊的清除以便給新的讓路。你們現在是新的, 但是從現在開始不久以後, 你們將會逐漸的變成舊的然後被送離人生舞台。我很抱歉這很戲劇性, 但是這十分的真實。」,在這次演講之前的一年裡,喬布斯剛剛完成了胰腺癌的治療。
人的生命是從出生開始的,然而人真正懂得珍惜生命,卻是從知道人會死亡開始的。如喬布斯的名言所說:謹記自己總會死去,是讓自己避免陷入「人生有所失」思考的最佳方法。的確死亡是一個讓人艱難面對的事實,然而卻是每個人無法迴避的結局。從喬布斯的理性演講中,由孔夫子的睿智哲思中,在蘇大才子的達觀知命中,我們感受到了死亡之於生命的終極含義,這個看似可悲絕望的設定,實則是每個人一生中頭頂上高懸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刻提醒著我們珍惜當下,便是踐行一生。
在1990年的6月21日,伊朗西北地區發生了芮氏7.3-7.7級的大地震,根據這次地震發生後4天的數據統計,這次地震造成了5萬人死亡,20萬人受傷,350萬人無家可歸。這次突如其來的災難,不僅打破了災區人民井然有序的生活,也在某種意義上打破了人類文明在這一區域的進程。伊朗著名的導演,電影大師阿巴斯根據這次地震,創作了一部名叫《生生長流》的電影,這部影片從形式上,很像是地震後的記錄採訪,然而事實上,卻是阿巴斯根據自己地震後的經歷,在一年後才拍攝的一部電影作品。
阿巴斯為了讓這部影片的視角更加接近於一部紀錄片,他為這部影片架構了一個導演去災區探尋一個小演員的故事。阿巴斯在銀幕上營造的接近於客觀真實的光影語言,拉近了他和觀眾之間的距離。阿巴斯電影語言的魅力,在於他在現實和藝術,故事和真實,詩意和客觀之間,熔鑄出了一個狹小而富有質地的地帶。觀眾們在真假難辨中,感受到了那份阿巴斯從現實里挖掘出的生命況味。
如果說死亡是對於一個人的生命警鐘,那麼自然災難便是對整個人類社會的上帝意旨。《生生長流》這部影片,用一種公路紀錄片的方式,再現了伊朗大地震後,導演因為搜尋一個小演員所經歷的見聞,在影片的上半部分,阿巴斯藉助影片的主角,用一種遠距離的視角帶領觀眾領略了大地震帶給整個社會的創痛,那是一種讓人不敢接近,無法想像的慘痛場景。然而導演很巧妙地加入了兒子這一角色。和男主角感受到的震撼不同,兒子卻依然沉侵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和爸爸繼續談著正在進行的世界盃,他依然在破敗的商店裡尋找冰凍飲料,他還會在野地里,捉只螞蚱。
而男主角則只顧著尋找他的目標,那個生死未卜的小電影演員。他甚至記不清兒子所說比賽的雙方國家的名字,因為在他的感受里,與當下的大地震而言,世界盃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而在旅途中的見聞,卻越來越改變了男主角對於大地震的態度,他也逐漸的從尋找小演員的視角,改變為對災難的思考。看似只有一個下午的故事,其實阿巴斯整整拍攝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在影片中,阿巴斯用重構的光影世界,巧妙地將觀眾引入他的故事視角中,用影片主角父子的視角互換,讓觀眾看到了完全不一樣的災後世界。
在傳統觀眾的概念里,一部關於災難的電影,應該有很多感天動地的生離死別,驚心動魄的生死救援。以及在災難中,所暴露出的人性弱點。顯然阿巴斯沒有落入俗套,他不僅沒有刻意尋找感動,他甚至在刻意規避感動。在他的鏡頭裡,災難後的人們冷靜理智的應對著眼前的一切,生離死別也好,家破人亡也罷,一些都已經悄然發生,一切也已經鑄成定局。人們應該做些什麼呢?是哭天搶地的哭訴意外中的亡靈,還是無微不至的照料倖存的生還者。在影片中,導演的答案是顯然的,生活還將繼續,憂傷卻被阿巴斯已經融入了浩大的巨幅光影中,並以此來作為一種集體苦痛的消解。
有位影評人對比國內的災難片後用了「消解苦難和消費苦難的區別」的短評,表達了對《生生長流》這部影片的敬意。阿巴斯在影片中,一直在試圖著解讀死亡和災難對於現代文明進程的實際含義。在兒子買汽水時,他仿佛並不能理解地震對於生活的破壞,他依然抱怨著沒有冰汽水,依然好奇為什麼商店沒有收款員。而當他將被地震震碎的玻璃瓶碎片壓在紙幣上,觀眾們感受到的是現代文明在自然災難面前的蒼白和無力。這種反差,正是導演要傳達給觀眾的災難的「價值」。
當人們被突如其來的災難,奪走了親人,摧毀了家園,他們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種絕望和悲痛。而再隨之而來的,是對之前幸福生活的嚮往。《生生長流》這部影片的故事發生在大地震後的第四天,在影片中最具象徵意義的橋段,來自於影片快要結束時,一群避難所中的難民將電視天線立在了半山坡上,為的是欣賞當晚的世界盃足球賽。男主角好奇地認為立天線的男子家中無人傷亡,然而這個男子的回答是兄弟姐妹中有人在地震中去世了。而當男主角好奇他的樂觀態度時,男子回應:「大地震可能40年一次,而世界盃4年一次」。
類似的問題,男主角問了很多災難中的倖存者,他都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男主角的主觀認為,和影片中被採訪者的客觀展現,在細微處體現了阿巴斯關於災難和死亡之於人生意義的思考。就如同孔子回答問題的方式一樣,阿巴斯也巧妙地規避了給出一個蒼白的結論,他將這個問題拋給了銀幕前的觀眾,讓觀眾自己在他重構的光影現實中去尋找,去思考,去感受,去領悟。在剝繭抽絲之後,阿巴斯用光影織構出關於生命時光的感傷,關於生生長流的希望。
然而與孔子不同的是,阿巴斯的設問反了過來,他的光影命題變成了:未知死,焉知生。阿巴斯在那片被大地震摧毀的土地上,被大地震洗禮的人群中,感受到的,是一種被死神拷問後,對生命的珍惜,對往昔生活的留戀。災難之後,生活還要繼續,失去了幾十個親人的青年要結婚,失去了兄弟姐妹的球迷要看世界盃,失去了老伴的老太太要繼續喝茶。人們拿著火爐子、煤油燈、瓦斯罐,在綿延盤旋的山路上,在悠揚詩意的光影中,繼續負重前行,這一刻生活是苦難的,然而相對於地震中死難的親人,生活又是如此值得珍惜。這應該就是死亡帶給生命最誠摯客觀的警醒,一種「未知死,焉知生」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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