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情節
一個穿著白色西裝的老頭，站在街邊賣唱。
「…我閉上雙眼數波波，如要數齊有千萬個，波就是球，球就是波…」
他背著樂器，笑容可掬，唱得可好聽了。
只不過，他唱的是打著擦邊球的黃色歌曲。
這老頭我認識，他叫董驃，就是老版《霍元甲》他爹：霍恩第。
我在沙發上坐下，點了一根煙，決定把這片子看完。
驃叔早年喪偶，靠在榕樹頭賣唱把三個孩子拉扯大。
大兒子張學友剛剛大學畢業，找到了一份工作。
因為工作勤勉，學友被老闆器重，還結識了老闆的妹妹周海媚並與之相戀。
但老闆發現驃叔是賣唱的之後，辭退了學友，女朋友也離開了他。
學友深感羞辱與父親鬧翻，和鄰居大傻劉青雲一起混社會收保護費，與另一幫黑社會高佬森發生衝突。
高佬森吃虧後回來報復，打傷驃叔和學友弟弟，砍死了學友的鄰居張曼玉。
學友勢如瘋虎要立刻報復。
劉青雲勸阻無效只好隨往，被高佬森殺死。
學友逃出。
驃叔找高佬森乞求，被百般羞辱毆打，學友持槍出現連開數槍將高佬森打倒在地。
警察到來之際，驃叔搶過手槍，當眾打死高佬森，替學友頂罪被捕入獄。
學友悲痛欲絕，重拾父親的行頭，在榕樹頭繼續賣藝撫養弟妹。
這部電影的名字叫《我要富貴》，又名《父子情深》，是一部敘述平民命運的悲劇。
這個題材並不罕見，紅與黑和巴爾扎克的幻滅三部曲就曾讓人印象深刻。
二、人物
在整個社會階層的更替中，平民的命運最具共性而最易被忽略。
驃叔是其中一種。
驃叔謙卑、善良、樂觀、堅韌，深愛子女，甘受委屈。
但他已被生活磨得失去雄心，被社會拋棄。
比如學友上班第一天，驃叔燉了豬肺湯送到學友公司，還邀請準備出去吃飯的同事們一起。
被嘲笑。
學友的辦公室已經不是驃叔習慣的貧民小區，可驃叔還在用街坊鄰居之間的真誠與熱絡來處理。
類似的例子在片中有很多，不列舉了。
江湖變了，可驃叔不知道。
也有可能，驃叔什麼都知道，但他還是拿出自己的尊嚴來請別人踐踏，只要能換來一丁點別人對兒子的好感甚至哪怕是同情，也就夠了。
這可能是驃叔的真實邏輯，因為他就是這樣生存的。
但被現實壓碎。
驃叔又能怎麼辦呢，他已經拿出一切了。
第二個說張曼玉。
高手總是讓人心悅誠服的，89年，張曼玉的功底就初現端倪。
酒罈子、醉雞。
醉雞第一次出場是在地下通道的樓梯，一路走一路吐，艷俗的濃妝以及鼓鼓囊囊的紅大衣，丑到爆炸。
一天到晚醉醺醺的。
就像驃叔說：不賣唱，怎麼養大你們？
這種詰問讓人語塞。
醉雞說：干我們這行的，不喝醉怎麼可能。
陪酒小姐當然要跟男人周旋。
醉雞逢喝必醉卻逢醉必歸，絕不讓男人趁機占到便宜。
學友跟周海媚好上了，醉雞替他高興，問：上了沒有，要不要我教你幾招？
學友不屑的轉頭：說什麼呢，你以為她是你啊。
醉雞的臉色變了一變。
趕緊又換上滿臉笑。
萬般心事，一念之間。
學友被公司辭退，被女朋友甩，爛醉。
醉雞送他回家。
他扒醉雞的衣服。
醉雞沒有反抗。
脫到胸罩。
醉雞平靜的說：想上我？上了我，我就要跟著你一輩子，你多了個負擔少了個朋友，自己想清楚。
張學友睡著了。
這麼經典的段落就這樣戛然而止，看來編劇也捨不得讓學友來選。
公司買樓碰上釘子戶，學友一去就被暴打。
醉雞給他塗藥時了解到原委，一語破天機：叫大傻去不就成了。
大傻劉青雲帶人過去一頓狂砸，釘子戶們乖乖簽字。
學友立一大功。
這段簡直太贊了，要知道這是89年的片子，三十年前人家就知道這麼辦了！
高佬森帶人打正在賣唱的驃叔，雙方混戰。
醉雞不顧一切撲在小弟身上，被高佬森砍死。
醫院彌留之際，拉著父子的手要他們和好。
大概關於醉雞的，就這些片段。
只可惜張曼玉演得太好了，跟我們熟悉的露胳膊露腿的街雞們相比，她簡直跟個女神一樣。
大傻跟學友走的是兩條路。
大傻是混社會的，學友是念大學的。
大傻跟高佬森死磕的原因就是：這條路是我大傻拚死砍出來的，你要從這走，就要給我錢。
這就是大傻的生存哲學，簡單粗暴。
大傻其實不傻。
大傻弄了個明朝花瓶叫學友去討好驃叔。
驃叔再次趕走學友，是大傻抬抬下巴說：去啊，父子哪有隔夜的仇。
大傻還是很傻。
學友要立刻報仇，大傻攔不住。
明知必死，大傻還是跟他一起去。
果然死了。
一根從擋風玻璃捅入的鋼管把他釘死在座位上。
你看見廣州的砍手黨沒？
你看見面目可憎的小偷團伙沒？
沒錯，那就是他。
說實話，如果我是學友，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活。
不能像醉雞那樣陪酒掙錢。
不想像驃叔那樣放棄尊嚴街邊賣唱。
不想像大傻那樣鋌而走險刀頭舔血。
出身貧賤，就只好努力讀書，期望出人頭地。
別說這是89年的香港，放在今日，我依稀看見了「鳳凰男」的影子。
畢業了，找到工作了，矛盾開始。
上班的前夜，驃叔絮絮叨叨要學友注意禮貌，還堅持要學友演練。
滑稽的鞠躬，土氣的問候。
學友不耐煩，等待他的將是一片廣闊的天地，始終被隱隱視為羞恥的靠賣唱為生的父親，還要囉嗦，真是不堪忍耐。
不僅如此，父親的過於關心更是讓人難堪，上班第一天，就土裡土氣拎著飯盒過來找他，不顧他的阻攔，還要再三邀請同事們一起吃飯。
同事們不管不顧的竊竊私語以及之後看到父親賣唱時的刻意掏錢動作，讓學友一再尷尬。
這是為什麼？
從小到大，就愛喝父親煲的湯；
從小到大，就是在父親賣唱的小攤寫作業；
從小到大，就幫著父親賣口香糖；
從小到大，就是這樣從小到大。
怎麼一下子就尷尬了呢？
學友以為畢業了，工作了，白領了，就可以徹底洗脫貧窮的印記。
鳳凰男，以為換棵梧桐蹲上就能告別麻雀生涯。
不合時宜出現的父親，毫不留情的打破這個錯覺，偽裝鳳凰的一絲可能在瞬間灰飛煙滅。
這個父親，養育學友長大，學友的血管里，流淌著父親的血，無法背棄。
可這個父親，又成為學友身上的烙印，每個人都會指著他說，瞧，他爸爸在榕樹頭賣唱，專唱下流小調。
學友火燒火燎的想洗脫過去、出人頭地。
所以就尷尬了。
學友以及眾多被人詬病的鳳凰男不知道一件事：
鳳凰，是需要自焚的。
只有死過一次才能重生。
一隻麻雀棲在梧桐上，依然是麻雀。
麻雀想做鳳凰的就會連麻雀都做不了。
夢碎只是時間問題。
果然，學友失去一切。
學友羞愧怨艾之下，沖父親發火。
可父親的話又扇了他一耳光。
不賣唱，靠什麼把你養大？
你讓我不要唱，可這麼長時間你有沒有拿回家一分錢？
一頓飯吃掉六七千，還不是要我去拿錢給你。
學友抓狂了。
這種時候再不去混社會簡直沒天理。
帶著滿腔的怨憤，學友以好勇鬥狠的姿態在黑社會出現。
黑社會也是講規則的，不按遊戲規則，依然會輸。
所以學友又輸了。
最終，學友槍殺高佬森，父親在關鍵時刻奪槍頂罪。
學友背上父親的行頭，重回榕樹頭賣唱，年輕的歌神如父親一般，謙卑賣力的唱著一模一樣的下流小調。
失敗的突破，絕望的輪迴。
三、隨想
看電影的時候，我一度產生錯覺。
開始我以為會是商業片，學友突然出人頭地，經歷了一系列商戰之後實現平民的崛起。
後來我以為會是黑幫片，學友在經歷磨難之後轉投黑社會，殺出一片天地。
跟周海媚談戀愛的時候我以為是愛情片，富家女跟窮小子譜寫完美愛情戀歌。
被甩之後我以為是文藝片，陪酒女跟落拓男惺惺相惜歲月蹉跎。
可他媽的都不是。
學友不是商業天才，在公司混著無非靠細心勤勉，關鍵時刻還是靠發小的黑社會兄弟幫忙。
混社會的時候，也不像小馬哥那樣持雙槍可以掃死兩百個，對面稍微多點人，也給打得死去活來。
周海媚跟他玩玩而已，豬頭豬腦的，一點都不浪漫。
醉雞的衣服脫到一半就睡著了，最後給人砍死也毫不悲情。
他媽的這就是生活的真相。
一點都不爽。
驃叔太不要面子了，他丟掉的面子，他需求的尊嚴，全都轉投到了兒子身上。
他越不要面子，他兒子就越虛榮，他用尊嚴換來的一點點東西，再由他兒子雙倍奉還出去。
驃叔可能在想，我可以做到，但是你兒子不是你，他做不到。
今後我們也要為人父母，你瞧，我們必須寬裕而體面的活著，面子裡子都得要，不然我們的小孩一樣容易有心理問題。
如果我們土裡土氣的到他單位給他送湯，他一樣會覺得難堪。
學友太要面子了。
爸爸來送湯，不妨熱情接待，在不妨礙別人的情況下，攤開飯盒吃起來。
同事不解？坦然迎上去，我家就是很窮，但我家很好。
同事恥笑？沒關係，你爸比我爸有錢，僅此而已。
在逆境的拷問下，守住堅韌和人格，這樣的人往往更能贏得機會和尊敬。
不用偏激不用羞憤不用憎恨不用咬牙切齒，明白每個人都有各自命運，并力爭上游。
有什麼不可以？
跟周海媚交往，不妨暴露自己是窮人的真相，真相就是真相，遲早都會顯露。
裝大款，別人自然讓你買單，這天經地義，誰叫你不說？
失去了，也別可惜，本來就不是一路人，牽手是緣分，分開是必然。
就算到最後混黑社會。
就該揚長避短，自己讀過書有知識，用腦子跟人斗啊，非要去跟人比拳頭比暴力。
人家從小打到大，心狠手辣，學生仔當然比不過了。
合作有什麼不可以？
你和高佬森的敵人都不是對方，而是這個把窮孩子們踩到泥里的社會啊。
原文：我要富貴：絕望的輪迴
作者：重樓 來自：豆瓣
PS：《我要富貴》是我看過的一部印象深刻的電影，這篇文章也是我看過的少見的好文(略有改動），特此跟大家分享。
電影已經出了高清版，想看後台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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