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許多人物的悲劇(除了金釧兒、晴雯和尤氏姐妹),都是由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共同完成的。這種統一性,通常表現為在前八十回中種下前因,作為前奏和鋪墊,然後在後四十回中完成悲劇。
《〈紅樓夢〉後四十回真偽辨析》,譚德晶著,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0年1月版。
例如黛玉、寶釵、迎春、惜春、鴛鴦、妙玉等人的悲劇都是這樣。這些悲劇,離開了作為前部的前八十回或是作為「後部」的後四十回,都是很不完整的。
這種統一性,在人物性格、情節線索、主題表現,細節印證、人物語言特徵、敘述方法等方面都有鮮明的表現,絕少乖離不吻合的地方。因此,把這些悲劇整個地貫穿起來進行研究,對我們認識紅樓夢120回的統一性質十分必要。
此外,這種貫穿研究,對我們全面認識紅樓夢中這些悲劇人物的性格特徵、主題表現等也是必不可少。因為一,一些人物的性格特徵在後四十回具有新的性格元素或新的表現形式,二,只有當我們把這些性格特徵前後聯繫起來,我們對前八十回才會有更清晰的認識。
以上諸人的悲劇,有些我們已經論及,有些我們將要論及(當然前人也已經進行了很多研究)。 本文我們打算論述紅樓夢中一個次要人物司棋悲劇的這種前後統一性。考慮到司棋故事的特性,我們主要就其人物性格的表現和敘事方式兩方面來看這種統一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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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部紅樓夢中,圍繞著司棋基本上就寫了一個故事(除開第61回因為蒸雞蛋的事砸廚房外),這個故事就是司棋和她的表兄潘又安戀愛,在抄檢大觀園的過程中被發現,然後被趕出賈府,最後司棋的媽媽又嫌貧阻止她嫁給潘又安,司棋一頭撞死,最後潘又安也殉情而死。
在這個頗有反封建禮教意義的故事中(關於此我們將略而不論),司棋表現出了哪些性格特徵,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又怎樣相聯繫統一呢?
連環畫《司棋與潘又安》
要見出這種統一性,我們首先需要關注的是司棋性格中的強烈的自尊和敢做敢當的性格和品格,主要就是這種性格和品格將前後的司棋聯繫整合起來,當然也將這個故事的情節前後聯繫在一起。
司棋的這種性格首先表現在抄檢大觀園的故事中。在第74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避嫌隙杜絕寧國府」中,當鳳姐帶著王善保和周瑞家的一行人抄檢到迎春的房中,在司棋的箱子裡檢獲了潘又安給司棋的情書以及信物,至此,導致抄檢大觀園的「繡春囊」案件終於告破。
在迎春房中的整個查抄過程,都是當著司棋的面進行的。在小說中,作者此時用最多的筆墨寫了王善保的尷尬(她是司棋的外婆)以及鳳姐和周瑞家的對王善保的揶揄。我們讀者此時的注意力可能都處於一種和鳳姐、周瑞家的一樣的情緒當中,即王善保自作自受的快意之中。
但是,這個故事情節沒有這樣簡單,作者在此也用寥寥數語寫了司棋此時的反應,正是司棋在這一關鍵時刻的反應,表現了她那強烈的自尊和敢做敢當的性格以及樸素的天性,同時,也為後四十回中司棋的悲劇埋下了一個伏筆:
戴敦邦繪《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
為什麼說這寥寥幾句寫出了司棋的自尊和敢做敢當以及那種樸素的天性呢?下面我們對此展開一點分析:
在鳳姐的認識中,當此場景,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被人當場拿獲「姦情」的證據,而且是當著自己的親外婆的面,她的情緒反應一定是立馬崩潰,嚎啕大哭,甚至是毫無體面的跪下膝行求饒。但是,司棋此時的反應卻令女強人王熙風頗覺「可異」。
為什麼呢,因為司棋的反應與常人大不一樣,並無「畏懼」之意,亦無「慚愧」之意。我們再轉過來分析,為什麼司棋「並無畏懼」之意呢?那是因為她有強烈的自尊心,她不願意如常人那樣作出可憐的求饒之態。
第二,她是敢做敢當的,既然做了,此時就要自己承受,不願表現出「畏懼」的可憐樣子。就這一點,司棋就表現出了在中國女性中蘊藏著的那種敢做敢為敢擔當的美德。這種美德,亦即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中所讚揚的那種「幹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那種「雖遭陰謀詭計,壓抑至數千年,而終於沒有消亡」的敢做敢為的「美德」。
另外,在司棋的反應中,不單是不「畏懼」,她也並不「慚愧」,因為在她的樸素意識里,她愛她的表哥,並沒有什麼罪過,她為什麼要有、她怎麼會有「慚愧」之意呢?此時她雖然沒有魯迅的《傷逝》中子君的那種明確的反封建的個性主義的覺醒:「我的身體是我自己的,別人沒有干涉的權利!」但是這種樸素的情感,正是這種個性主義的基石。
《傷逝》
以後我們將會看到,正是司棋的這種個性、這種美德,將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緊密地聯繫起來。不僅將其與後四十回司棋的表現聯繫起來,而且打通了全篇,包括她在第61回中和第71回中的表現,下面我們將會分析。
在第74回司棋事發,第77回被逐以後,有關司棋的故事要一直等到後四十回中的第92回才將司棋的故事接續起來。這段故事雖然是採用轉述方式敘出,但十分動人,好在也不長,我們不妨將其完整引出,再做出分析:
旺兒家的來回說:「迎姑娘那裡打發人來請奶奶安,還說並沒有到上頭,只到奶奶這裡來。」鳳姐聽了納悶,不知又是什麼事,便叫那人進來,問:「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麼好的。奴才並不是姑娘打發來的,實在是司棋的母親央我來求奶奶的。」鳳姐道:「司棋已經出去了,為什麼來求我?」那人道:「自從司棋出去,終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來了。他母親見了,恨的什么兒似的,說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語。誰知司棋聽見了,急忙出來,老著臉,和他母親說:『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他沒良心。如今他來了,媽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罷。』他媽罵他:『不害臊的東西,你心裡要怎麼樣?』司棋說道:『一個女人嫁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上了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跟著別人的。我只恨他為什麼這麼膽小,一身作事一身當,為什麼逃了呢?就是他一輩子不來,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我配人,我原拼著一死。今兒他來了,媽問他怎麼樣。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媽跟前磕了頭,只當是我死了,他到哪裡,我跟到哪裡,就是討飯吃也是願意的。』他媽氣的了不得,便哭著罵著說:『你是我的女兒,我偏不給他,你敢怎麼著?』哪知道司棋這東西糊塗,便一頭撞在牆上,把腦袋撞破,鮮血流出,竟碰死了。他媽哭著,救不過來,便要叫那小子償命。他表兄也奇,說道:『你們不用著急。我在外頭原發了財,因想著她才回來的,心也算是真了。你們要不信,只管瞧。』說著,打懷裡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飾來。他媽媽看見了,心軟了,說:『你既有心,為什麼總不言語?』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要說有錢,她就是貪圖銀錢了。如今她這為人就是難得的。我把首飾給你們,我去買棺盛殮她。』那司棋的母親接了東西,也不顧女孩兒了,由著外甥去。哪裡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兩口棺材來。司棋的母親看見詫異,說怎麼棺材要兩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裝不下,得兩口才好。』司棋的母親見她外甥又不哭,只當著他心疼的傻了。豈知他忙著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錯不見,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裡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親懊悔起來,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里知道了,要報官。他急了,央我來求奶奶說個人情,他再過來給奶奶磕頭。」鳳姐聽了,詫異道:「哪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東西來,她心裡沒事人似的,敢只是這麼個烈性孩子。論起來我也沒這麼大工夫管她這些閒事,但只你才說的,叫人聽著怪可憐見兒的。也罷了,你回去告訴他,我和你二爺說,打發旺兒給他撕擄就是了。」
電視劇《紅樓夢》中司棋劇照
這就是第92回敘述的司棋被逐出大觀園回家後發生的整個故事。
從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見出司棋那始終一致的敢做敢當的自尊的性格特徵,她說的話,句句斬釘截鉄:「一個女人嫁一個男人。……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跟著別人的。我只恨他為什麼這麼膽小,一身作事一身當,……就是他一輩子不來,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我配人,我原拼著一死。……他到哪裡,我跟到哪裡,就是討飯吃也是願意的。」後來她媽沒把她的話當真,剛烈的司棋果然就一頭撞死。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司棋的性格特徵正與第74回抄檢大觀園中司棋表現的一致,也就是與第74回中那一段簡短的描寫相一致:「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
可以說,沒有第74回當她的「姦情」被人當面揭穿以後的「並無畏懼慚愧之意」的表現,第92回的司棋的誓言和剛烈的行為就成了無源之水,失去了依據。
《風雨大觀園·司棋之死》劇照
與紅樓夢中許多別的情節故事一樣,第74回抄檢司棋的故事,正是為第92回司棋的悲劇埋下了伏筆,兩者統一完成了司棋的悲劇。
通過這個悲劇,曹雪芹批判了封建禮教幾千年對於女性的摧殘和荼毒!同時亦讚美了「雖遭千年壓抑」,仍殘留在「女性」身上的那種敢做敢當的剛烈的高貴品質。
從司棋的故事中我們更加知道,曹雪芹對女兒的讚美只是披著一件性別的外衣,更深刻的原因,還是因為女性更多地體現出了那種主要基於自然天性,然而具有文化意義的美德。
2
要見出司棋故事前後的這種統一性,除了性格上的統一性和情節上的聯繫以外,我們從作者的敘述方式上也可以很清楚地見出來。司棋故事的敘述有一個特點,就是它都是通過鳳姐的視角來敘述的。
第74回中,是鳳姐帶著人到迎春處抄檢,對司棋的查抄現場以及司棋的反應都是通過鳳姐的視角來呈現的。
我們要注意的是,在抄檢的現場,作為限制視角者的鳳姐發出的那寥寥的幾句話:「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其實不單是描寫了司棋的反應,同時也描寫了鳳姐的驚異的態度。鳳姐為什麼驚異呢?因為司棋的自尊和敢擔當的氣度與她慣常所見到的丫頭們不一樣。
另外我們如果結合當時的場景來分析,鳳姐的這一「驚異」中,其實還包含著她對司棋的這種態度氣度的某種肯定甚至佩服,雖然在當時那種場合,鳳姐的這種態度不可能有什麼明晰的表示。
《紅樓夢外編·司棋》
但是,就在那限制視角的「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的描述里,是已經包含了鳳姐的這一態度的(限制視角的巨大優越性就是它既能表現視角的對象,也能表現視角的發出者,這是全知視角所不具備的)。這樣,就從限制視角的對象和限制視角的發出者兩方,表現了讚美了司棋的這一精神品格。
到第92回,對司棋的描寫仍然是通過鳳姐的視角來實現的,在這一實現過程中,亦是既描寫作為視角對象的司棋,同時亦表現了限制視角發出者的鳳姐的態度,兩方面合起來讚美表現了司棋的性格品格。
不過,雖然第92回與第74回的表現一樣,同是鳳姐的視角,不過其具體的表現形式還是有所區別。在第74回,鳳姐是抄檢的直接參與者,她是通過親眼目睹的方式來實現的。在第92回中,由於司棋的故事發生在賈府以外,鳳姐是通過聽(聞)別人轉述的方式來實現這種限制視角的功能的。
改琦繪司棋
在此我們有必要暫時中斷論述,特別點明一下的是,通過聽聞別人的轉述來敘述故事,是紅樓夢中常見的一種特別的限制視角的敘事方式。
例如,迎春在孫紹祖家裡受苦的事,就主要是通過服侍她的婆子等人的轉述來完成的。又例如寶玉批評寶釵談論仕途經濟並給她臉色看,是通過襲人的轉述來實現的,寶玉賭錢不計較輸贏,是通過鶯兒的轉述來實現的,探春給寶玉做了鞋子趙姨娘不高興,是通過探春本人的敘述來實現的。
在紅樓夢中,這種特殊的限制視角,我們姑且名之為「聽聞視角」,是運用得非常廣泛的。
作者之所以如此做,大約是因為他很不願意採用想當然式的全知視角方式來敘述故事,因為一般說來,全知敘述不能如限制敘述那樣帶給讀者那種真切感和現場感,表現的向度也不如限制視角豐富,即全知視角是單向度的,而限制視角是雙向度的),但是在實際的敘述故事中,又不可能讓作者或視角者(或敘述者)回回都置身於現場,因此「聽聞視角」就成了「見聞視角」的重要補充(魯迅也經常採用這種「聽聞視角」。
例如在《祝福》中,祥林嫂第一次出嫁和第二次改嫁後發生的事就是通過衛老婆子的轉述來實現的,在《在酒樓上》中,裡面大半的故事都是通過裡面的第二敘述者呂緯甫的敘述來實現的,甚至在第二敘述者的敘述中,還有作為阿順鄰居的第三敘述者)。
當然,我們說曹雪芹很不願意採用全知視角的方式來敘述故事,只是相對而言,一些必須的交代、銜接過渡等,還是必不得已的採用了全知方式。
此外,有一些與故事的主線並不緊密相關的故事,例如賈政在外面當糧道官員時發生的事,賈芸在外面與他舅舅卜世仁和醉金剛倪二發生的事等,曹雪芹還是採用了說書式的全知敘述方式(曹雪芹也用得很老到)。
連環畫《司棋與潘又安》
現在我們再回到第92回的故事中,在92回中,司棋在她自己家裡所發生的事,是通過一個僕人的轉述給鳳姐聽來實現的,但與第74回時一樣,鳳姐在這裡同樣也成了一個見證司棋品格性情的一個限制視角者!
不僅視角一致,而且在聽完了僕人轉述的司棋的故事以後,鳳姐當時的反應更是與第74回她的反應緊密相連,並且成為了第74回她的反應與態度的一個補充與發展。
在鳳姐聽聞了僕人的轉述以後,鳳姐當時的第一個態度大約是與第74回時的「驚異」一樣的包含著肯定和讚許的「詫異」:
鳳姐聽了,詫異道:「哪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東西來,她心裡沒事人似的,敢只是這麼個烈性孩子。
在鳳姐的這段話中,首先讓我們注意的是,她很自然地把她當時所聽到的司棋的態度與第74回的所見聯繫了起來,即「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東西來,她心裡沒事人似的」。很顯然,鳳姐這裡所說的「那天」,只能是第74回她帶人抄檢迎春房裡的那天。
王叔暉繪王熙鳳、平兒
此外,鳳姐的態度和反應也與前面第74回一致,前面我們提到在第74回中,鳳姐對於司棋的態度是「驚異」的,同時在這種「驚異」中暗含著某種對於司棋態度的讚許(鳳姐雖然心腸硬手段狠,但是她喜歡有骨氣有才幹的人,例如她喜歡邢岫煙、喜歡探春,喜歡鴛鴦等就是證明。
順便說一句,鳳姐在二尤事件中表現出的過度的心狠手辣,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因為二尤的故事是從其舊作《風月寶鑑》中挪移過來的。見筆者《論紅樓夢中從「風月寶鑑」中挪移部分的異質性》)。
這一次,由於司棋是以命相拼,鳳姐更是在言語語氣中表現了對於司棋的這種「烈性」的肯定讚美,當然也包含了憐惜。其中的兩個「傻」字,和「敢只是這麼個烈性孩子」的用語,很清晰地表現了鳳姐對司棋的態度。
鳳姐對於司棋的以命相拼,不僅在言語上表現了憐惜和肯定,而且破天荒地不計報酬地承諾幫司棋的母親了卻官司。鳳姐的原話是這樣(她聽了司棋母親託人的請求以後):
論起來我也沒這麼大工夫管他這些閒事,但只你才說的,叫人聽著怪可憐見兒的。也罷了,你回去告訴她,我和你二爺說,打發旺兒給她撕擄就是了。」
越劇《王熙鳳》劇照
鳳姐是何許人,肯在百忙之中拿自家的銀子給幾乎不相關的人「撕擄」官司,要知道,在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中,鐵檻寺的「老尼」好話說盡,才讓鳳姐答應幫她「撕擄」官司,且鳳姐還從她手裡淘出三千兩銀子來呢。
可以說司棋的故事至此,就通過鳳姐的視角,通過兩次的「見」、「聞」,統一完成了司棋那自尊、敢做敢為、剛烈的性格刻畫。可憐高續說的那些畫地為牢者,對此又該怎樣「額上青筋條條綻出」,來說「非也非也」呢?
3
第74回有關司棋的情節和第92回的相關情節,不僅統一完成了司棋的悲劇故事,同時它也如一盞明燈,照亮了整個司棋的人物塑造,這其中就包括第61回司棋大鬧廚房及其他相關情節。
在我們了解第74回和第92回司棋的悲劇和人物性格之前,我們單獨看司棋第61回大鬧廚房的情節,就會覺得司棋這丫頭有點拿大,憑著自己是迎春房裡大丫頭的身份,大耍自己「副小姐」的威風。
戴敦邦繪司棋
或者我們覺得,曹雪芹在這裡寫這麼一個故事,不知有什麼意思,它似乎在思想上和藝術上都沒有什麼大味道。但是當我們弄明白了第74回和第92回所刻畫的司棋的基本性格以上,我們就明白了,第61回大鬧廚房的故事,曹雪芹是要通過此來說明,司棋的自尊、敢做敢為,實在是她本來的性格特徵,並非單單在「繡春囊」事件中才這樣。
此外,就如作者刻畫的許多別的人物形象一樣,他也寫出了同一種性格的多方面的內涵和效應,或者說,他讓我們能夠從不同的視角來觀察同一個人物和同一種人物性格,這也是曹公刻畫的人物耐咀嚼的重要原因。
單純從道理上來說,司棋大鬧廚房有道理,因為廚房的管家婆柳家的看人下酒菜,為了讓她的女兒五兒能夠到寶玉的房裡當丫環,百般地討好寶玉房裡的大丫頭們,要湯是湯,要水是水。
但是可能欺負迎春老實,司棋要一碗蒸雞蛋都謊稱沒有。前面我們說過,司棋是自尊心很強的,是敢做敢為的,她哪裡忍得下這口氣,於是就帶著小丫頭子們到廚房裡一頓亂砸,後來甚至把柳家的給她賠小心的一碗蒸雞蛋給倒在地上。
是的,司棋有道理,但是這樣做合不合適呢?這就很難說。有道理是一回事,回應的方式又是一回事。至少,司棋砸廚房、甚至把蒸雞蛋倒掉是過分的。
曹雪芹就通過這樣一些相互聯繫的事,既寫出了一種性格的可貴,但同時也寫出了它們可能具有的某種消極性(曹雪芹的好人都是有缺點的,這樣才更真實,當然這些缺點是非主流的),避免了寫好人一切皆好,寫壞人一切皆壞的類型化的人物刻畫方式,使人物形象更加真實立體。
電視劇《紅樓夢》中司棋劇照
與砸廚房倒雞蛋事件相關聯,小說在第77回還寫了司棋被攆出時「婆子」們的態度。我們知道,在紅樓夢中,各房裡的丫頭尤其是大丫頭與各位「婆子」們普遍存在著矛盾,譬如襲人如此賢明,她還是與寶玉曾經的嬤嬤具有矛盾。
這中間的是是非非難以一言難盡,這中間肯定存在著「婆子」們忌妒的原因,但是也肯定存在著大丫環們拿大、甚至耍威風的原因。小說在第77回寫司棋被攆出時,就著重揭示了這種矛盾。小說中被攆出的丫頭有不少,有金釧兒、有偷東西的墜兒、有晴雯、四兒、入畫等。
為什麼主要是在司棋被攆出時,作者花費不少的筆墨揭示出這種矛盾呢(晴雯被攆出時,也寫了婆子們那些「趁願」的幸災樂禍的話)?這大概是因為在司棋的敢做敢為剛硬性格中,可能更多地存在著「大樣」、耍威風的缺陷,所以就拿她做個典型例子。
連環畫《司棋與潘又安》
這是一段好文章,儘管它所揭示的只是一種很次要的矛盾:
於是周瑞家的等人帶了司棋出去,又有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她拿著。走了沒幾步,只見後頭繡橘趕來,一面也擦著淚,一面遞給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你的。主僕一場,如今一旦分離,這個給你做個念心兒罷。」司棋接了,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繡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煩,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這幾年我們相好一場。」
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做這些事便是不得己了,況且又深恨她們素日大樣,如今哪裡工夫聽她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去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你一個衣胞里爬出來的?辭她們做什麼?你不過挨一會是一會,難道算了不成?依我說,快去罷!」一面說,一面總不住腳,直帶著出后角門去。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著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頭進來,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後面抱著許多東西,料著此去再不能來了。因聽見上夜的事,並晴雯的病也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不說是為何。今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因忙攔住問道:「哪裡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昔行為,又恐嘮叨誤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書去罷。」寶玉笑道:「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許少捱時刻。又有什麼道理?我們只知道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司棋見了寶玉,因拉住哭道:「他們做不得主,好歹求求太太去!」
寶玉不禁也傷心,含淚說道:「我不知你做了什麼大事!晴雯也氣病著,如今你又要去了,這卻怎麼著好!」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聽說,我就打得你了。別想往日有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生走!一個小爺見了面,也拉拉扯扯的,什麼意思!」那幾個婦人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走遠了,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子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發恨道:「不錯,不錯!」
電視劇《紅樓夢》中周瑞家的劇照
這大概是紅樓夢中,最典型地表現了婆子們和各房裡大丫頭們矛盾的一段文字。正如周瑞家的刻薄話,各房裡的大丫頭幾乎就是「副小姐」的派頭,常常因為有姑娘們護著,「大樣」、「作耗」也是常有的事。
同時,它也照應著司棋砸廚房的情節,它在某種程度上也說明,司棋的敢做敢為剛硬的性格特徵,至少在其外在效應上,在其社會功能上,是具有著自身的局限性的。
從悲劇的角度看,紅樓夢悲劇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它能夠揭示出悲劇的多面性。這裡面主要當然是不由自主的社會道德倫理的衝突,但同時也有自身性格的原因(即性格悲劇),也有命運的因素(即命運悲劇)存在。
戴敦邦繪司棋
關於司棋的性格分析我們還要一點需要補充。這就是在自尊、敢做敢為之外,司棋另一性格特點在第77回也有很充分的表現,這就是司棋一方面是敢做敢為的剛硬的性格,但是她也是一個重情義的人,她離別迎春時的哭泣,她在離開大觀園時哭著求婆子們開恩讓她去辭別眾姐妹,以及在第92回她最後痴情地一頭撞牆而亡,我們就知道在司棋的美德里,還有著重情義的一面(在第71回中對於司棋的這一特點也有表現,譬如她對鴛鴦的感恩就說明了她是一個重情義的人)。
敢做敢為的剛烈自尊,與有情有義,正是司棋性格的一體兩面,它們和諧地統一在司棋的性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