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詩人都是猶太人」丨保羅·策蘭紀念文集《最後的言者》出版

2023-07-06     飛地APP

原標題:「所有詩人都是猶太人」丨保羅·策蘭紀念文集《最後的言者》出版

荒漠中,什麼孕育了源泉?對詩人薩哈羅夫而言,那會是上帝或一個換喻詞。可能是童年。有些人擁有童年,但許多人不曾擁有。……這是一份遺產,來自猶太人那樣的遊蕩者,或來自那些身後擁有歷史之書和漫長故事,因此能夠穿越時間的人。那些身經五千年歷史的人告訴自己,也許,再過五千年,會是別的樣子。所以,在茨維塔耶娃的一篇文本中讀到這些話不足為奇,它們被獻給了曼德爾施塔姆:「所有詩人都是猶太人。」然後,還有那些在搖籃里就被贈予詩歌的人,他們明白,哪怕一無所剩,也仍有語言的世界。

—— 埃萊娜·西蘇

《最後的言者:為了保羅·策蘭》

拜德雅 × 藝文志eons |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3.6

「所有詩人都是猶太人」:茨維塔耶娃,策蘭[法] 埃萊娜·西蘇馬豆豆 譯

書寫的荒漠

荒漠總顯示出含糊性。這是我們安置策蘭的詩歌《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 (Und mit dem Buch aus Tarussa)的地方,它寫在茨維塔耶娃和曼德爾施塔姆之後,卻遵循了同樣的傳統。德語 「aus」(來自)表示著一個起源、一次啟程。這一文本與 「vom」「von」產生了共鳴,那也是一種「來自」,與 「aus」相似,但更接近一個源頭的在場。這一文本吟唱一座特別的荒漠,吟唱塔露薩,一個在茨維塔耶娃的寫作中也擁有名字的地方。策蘭談論了奧卡河邊的一座城市,茨維塔耶娃和帕斯捷爾納克曾在那裡度過他們的夏天。他的詩由這失去的童年激發而來。

我將策蘭的詩置於所有荒漠的書寫中。我們把這首詩聽成一片書寫的荒漠,但我們也聽見它以荒漠為主題。同時,它是一種災異的書寫,一種言說並穿過災異的書寫,以至於災異和荒漠成了作者或源泉。荒漠能是源泉嗎?蘭波告訴我們,荒漠,如何悖謬地,能是源泉。有些荒漠的確產出了花朵、水或牛奶。荒漠可以是一次原初的或想像的經歷,某種從無意識中湧出的東西。荒漠指向一種創生的原初缺失,指向一段家族的歷史。災異則不一樣。歷史上,它可被銘寫在時間的另一端。它意味著星辰的隕落,天空的崩塌。曼德爾施塔姆曾在某處說過,大地配得上十個天空 1 。這意味著做一個夜晚的見證者,也就是,變性的大地的見證者。艾蒂·海勒申、保羅·策蘭、安娜·阿赫瑪托娃和瑪琳娜·茨維塔耶娃的書寫都關乎荒漠 和 災異。帕斯捷爾納克的書寫則關乎災異。他沒有一片原初的荒漠。荒漠令一個人哭泣,但災異讓語言枯竭。魔鬼會把我們引入誘惑,但上帝阻止我們對災異場景中的人作出審判。我們永遠無從得知,災異的時刻我們將身居何處。

艾蒂·海勒申為何留下來?這是一個別的時代聽不見的問題。1945年之後,當人們開始了解猶太人遭遇了什麼時,每個人都開始問這個問題:他們為何留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沒有領會這個問題。對我而言,一切都可以被簡單地解釋。我不理解這個問題,也不理解由此寫出的偉大傑作,例如漢娜·阿倫特的作品,她順利地抵達了美國,寫下了非常出色的社會學文本,對猶太人的被動性提出質問。如今,我能夠接受這個問題了,因為它教會我一些不可理解的事情,教會我不可理解的事情如何——像鹽、沙子、糖一樣——普遍存在。人們的確不理解彼此。我們每個人身上不可理解的部分構成了生命的整個基底。或許通過閱讀這些文本,我們可以盡力沉思那些不可理解的事情。我不是說我們會理解不可理解的事情,而是說我們必須接受它。也許我們必須到這一切背後去尋找人是什麼。艾蒂·海勒申為何留下來?這意味著什麼?為什麼帕斯捷爾納克,這位偉大的詩人,因為留下而失去了他的偉大?我們為何選擇某些路徑?我們不是該忘記我們的目盲,並盲目地沿著我們的道路前行嗎?當我們前行時,我們為自己講述一個傳說,但我們盲目地前行。一些人確實看見了。而「看」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對茨維塔耶娃來說,它帶來了她所看的東西。在此之前,她在荒漠中遊蕩,荒漠本身已是一種可怕的折磨。但「看」甚至將荒漠從她身邊奪走。當她處在世界的盡頭時,當她不再擁有哪怕一塊立足之地或一個可以交談之人時,她開始去看。

我們還可以想想薩哈羅夫 (Sakharov)夫婦。在我看來,他們提出了同樣終極且必要的問題。他們值得敬佩,因為他們自身必定擁有那珍寶中的珍寶,那永不熄滅的信仰火花。他們必定對持久的孤獨懷有信念,以一絲微弱的聲音對抗八百萬雙聾耳。他們決定留在聽力喪失之地。他們的信仰是:某天,某地,那裡會出現傾聽的耳朵。這之於明天並非必要,但或許在兩百年後必不可少。

荒漠中,什麼孕育了源泉?對詩人薩哈羅夫而言,那會是上帝或一個換喻詞。可能是童年。有些人擁有童年,但許多人不曾擁有。他們的童年如吹散的枯葉,無所餘留。那些保留著童年的人已在身後擁有一個世界。有時,會有另一個童年,有些東西,例如暮年,會帶著無邊的記憶,取而代之。這是一份遺產,來自猶太人那樣的遊蕩者,或來自那些身後擁有歷史之書和漫長故事,因此能夠穿越時間的人。那些身經五千年歷史的人告訴自己,也許,再過五千年,會是別的樣子。所以,在茨維塔耶娃的一篇文本中讀到這些話不足為奇,它們被獻給了曼德爾施塔姆:「所有詩人都是猶太人。」然後,還有那些在搖籃里就被贈予詩歌的人,他們明白,哪怕一無所剩,也仍有語言的世界。我敢說,這些人,從荒漠到災異,詩意地回應了虛無。他們在鬥爭的那一時刻,在遭遇歷史災異的那一時刻,對語言進行加工,改造它、鑽研它、修剪它、移植它。他們是能指的大師。語言是他們的宇宙。通過語言,他們建造了一座小屋,那是一座神殿。他們培植森林和花園,構築山脈。他們需要並改造語言。我們毫不驚奇地發現,關於能指的作品就在那些用語言做樁、搭建其帳篷的人當中形成:蘭波,李斯佩克朵,茨維塔耶娃,策蘭,以及其他人。

詩歌與猶太人問題

像猶太人一樣,詩人沒有財產,卻因一個標記而被辨識。猶太人的標記是一個切口,一個在儀式中被賦予其身體的切口——那是割禮的儀式。這個切口辨別、分離並設置了象徵性的排斥。被驅逐出城的詩人體驗到的正是這個切口。對猶太人而言,標記變得實在且清晰。我們需要對割禮進行去字面化和再象徵化。我把它的圓圈與策蘭這樣的詩人所說的「子午線」聯繫在一起。我願將子午線解讀為一個奇異的圓環,它描摹了宇宙向兩端的離析。在猶太人看來,這個圓環把世界分割成結盟與非結盟的兩半。究其起源,割禮是猶太人在亞伯拉罕獻祭之後很久才實行的一種埃及實踐,儘管亞伯拉罕的獻祭被認為是割禮的起源。

我們的詞彙不同於希伯來語。在希伯來語中,割禮打開了一個祝禱、聖化的語義學領域——遠比簡單的切口要豐富。

然而,切口、分離標記了保羅·策蘭的詩歌那樣的文本,在此就我們的目的而言,還有瑪琳娜·茨維塔耶娃的詩歌,她甚至感到她是個「猶太人」。這涉及她文本中的一種陌生感,一種主動或被動地、自願或不情願地標記了她的元素。事實就是,詩人沒有所屬,也沒什麼好失去的。詩歌的處境恰好由這疏離的處境所標記。這可能是個限制,但事實上,它起了相反的作用。就像在策蘭的作品中,它經常被銘寫為一個開頭。 我 敞開併流向 你 。他者猶太人也是同一者,卻顯得尤為他者,甚至比猶太人還要他者。我們在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 (Clarice Lispector)身上遇到同樣的情況:那裡有一道傷口向他者敞開,但這是良性的傷口。所有那些像詩人一樣棲息於語言的人——這是對荷爾德林的引用——都是猶太人,反之亦然。這麼說已是一個比喻。只有一個詩人能說出它。而為了表明「猶太人」一詞向他者的敞開和流動,我會補充道,任何人都可以是一個猶太人:任何人,只要他對切口敏感,對通過標記界線而產生他性的東西敏感。切口或界線也在語言中。最終,呼吸的氣流、連續的緞帶,被切割詞語和音節的雙唇的運動所打斷。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在《 G. H.的激情》 ( A paixão segundo G. H. ) 里說,我們不應再談論創造這樣的單元,這樣的肉體片段。 2 那意味著,她知道肉體不是由大塊的意義組成,而是由洪亮的單元和星辰的碎片組成的。

茨維塔耶娃沉迷於不被愛的痛苦。策蘭為不被愛的「猶太」他者談論痛苦。不被愛的主題在茨維塔耶娃的作品中反覆出現,例如《山之詩》和《終結之詩》。《山之詩》是一首關於不分離的詩,它書寫了一種子午線:

你像充盈完整的圓:

完整的旋風,充盈的呆滯。

我不記得獨立於

愛情的你。平等的標誌。 3

這樣一種召集的努力也在策蘭的文本中出現,那裡,在一道裂隙、一次暴力的分離和一段離程之後,一場重聚在地面附近發生。

《山之詩》寫了一座城市裡的山,也就是布拉格山,它與《終結之詩》相互聯繫。山與終結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從茨維塔耶娃的書信中,我們得知她多麼著迷於群山。她熱愛山——然而厭惡海——並認為山具有一整個心理特徵系統。她在「山」和「痛苦」之間使用了某種雙關手法。全部的存在都獻身於山。她 是 普羅米修斯。她告知我們,她居於一座山的巔峰,也身處另一座山的腳底。冥後珀耳塞福涅身居地表之下。而茨維塔耶娃同時處於地上和地下。《山之詩》影射了藏身於山的泰坦族的全部神話。被眾神打敗、被群山埋葬的泰坦,奪取了地下的控制權——這導致了地震的發生。弗洛伊德在他的隱喻中不斷地讓我們想到這點,他說驅力就像攪動和震盪整個地球的泰坦。這本可以是一個簡單的隱喻,但它更進一步,宣稱我們是人類巨人,是眾神和超我試圖削弱、壓制和扼殺的對象。

那山是多個世界!

諸神在向同貌人報復! 4

茨維塔耶娃提及了泰坦假裝模仿眾神的故事。關於茨維塔耶娃的風格,里爾克認為,她的 我 像一對骰子那樣被投擲。我們甚至可以說,她從她的山巔處縱身躍向作為機運的他者。這描述了她與他者的關係,特別是與一個男人的關係,就像這兩首詩描寫的。她的書寫所生產的文本從句法中被釋放、解脫出來,由擊打紙頁的零星詞彙構成。

感嘆號像一支射出的箭一樣擊打著。只有極少數詩人敢於使用看起來像「站立的破折號」的感嘆號來擊打和鞭策自己的文本。翻譯通常無法處理茨維塔耶娃的標點符號(李斯佩克朵的也一樣),更無法調整它。感嘆號是一個垂直的破折號,它是破折號的感嘆,或驚嘆的破折號,像一座紀念碑、一根指針一樣拔地而起。這一點非常重要。茨維塔耶娃的俄語文本被水平和垂直地寫下,而她也同時描述這個運動,這個像摩斯密碼、像密碼的呼求一樣運轉的運動。她讓樂曲的音符在詩歌文本中流淌而過。

因此,閱讀翻譯版本的詩歌會是一場災難。一個詞不可能在毫無損失的情況下被替換。每一個具備詩歌價值的文本都是如此,比如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的文本。詩歌的一個功能是把責任賦予讀者。如同策蘭的主題告訴我們的,詩歌向他者訴說,並走向他者。最終,它變成了一種對他者的呼喚。它是他者的希望:我們當中的他者,陷於絕望的他者。如果我們不知道詩歌在什麼樣的語言中前行,那麼會發生什麼?我們必須走向與它的相遇。這是詩意的過程,其前行通過一種倫理模式變成了一種政治活動。如果我們擁有一種世界之纖弱的感覺,那麼這就是我們要做的。我們擁有好幾種語言,但有些消失了。我們必須讓我們的耳朵緊貼地面,仔細傾聽,以使詩歌前行。

茨維塔耶娃自己把《山之詩》和《終結之詩》聯繫起來,如同一座山的兩面,但所用的隱喻更為特別。在《山之詩》中,至少在她自己就像座山一樣直立之前,她攀登了一座山。而在《終結之詩》中,她說自己正躺在山底。這首詩描述了一次分離的故事,確切地說,一次斷絕的故事,一段愛的終結,那愛就沿著一條從城市通往郊區的小徑前進。這座城市——動人的城市——就是布拉格,它一直以來都是茨維塔耶娃激情的一個核心。穿過這座城市的運動,在詩中得以卓越地呈現,而一種激情、一種撕裂的力量,一種狂怒、一種毀滅的力量,則被銘寫於城市的郊區和附近的山群:

雨在瘋狂撕扯。

我們站著分離。

三個月里,

首次成為兩人!

上帝也試圖

向約伯借貸?

此事沒能辦成:

我們置身郊外!

郊外!明白嗎?外!

外在!已經越界!

生活就是無法生活的地方:

猶太人的街[……]

更值得一百次地成為

永世流浪的猶太人?

生活,就是猶太大屠殺,

不承認的只有惡棍。

只有皈依者才能存活!

各種信仰的猶大!

送往麻風病人的島嶼!

送往地獄!隨便哪兒!

但別送往生活,那兒只容忍

皈依者,只把羔羊

送給劊子手!我在踐踏

我的生活權利證書!

踩進泥土!為大衛盾

復仇!踩進軀體的泥濘!

猶太人不願活下去,

這會讓人陶醉?!

神選者的街區!堤壩和壕溝。

別指望憐憫!

在這最基督的世界,

詩人,就是猶太人! 5

茨維塔耶娃的混亂,她的斷裂,富有規律。破壞與斷離是另一種節奏,它們無所不在。茨維塔耶娃似乎從她的混亂中汲取了一種和諧。這首詩講述一種聞所未聞的暴力,再一次,難以在譯文中得到充分表達。她在詩人與猶太人——她實際上使用了 「Yid」這個術語——之間建立的聯繫,將成為策蘭的詩歌《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的題詞,儘管策蘭的韻律與茨維塔耶娃的截然不同。

對茨維塔耶娃而言,所有跡象都表明,每一位詩人都具有猶太人的某種特徵,或者,每一位詩人都是猶太人。這一點無關宗教,而與「成為猶太人」的詩性意義有關。她指出,作為遊蕩的猶太人,我們生活得更好,我們屬於我們不能歸屬的地方:「生活就是無法生活的地方。」她反覆呼喊著:「外!郊外!」也許「郊外」的對應物就是山。也許最郊外的地方 就是 山。

茨維塔耶娃的詩歌里有好幾處關於山的記錄,正如後來策蘭詩中出現的那些。山是城市的對立面。它不宜居住,並迫使人遊蕩。人不能在山裡生存,正如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所述,山還是一個壯麗的孤立之地。它是一個頂點,從那裡,人望見了無限,望向地平線和彼岸。

保羅·策蘭追隨茨維塔耶娃的書寫,並獲取她的提示。在《山中對話》,一部表演式的對話中,他超越了《終結之詩》。他甚至強調山的地質特徵,強調山從最初水域到最後水域的構造。對他而言,山摺疊又展開,以至於人能看到山的最深處,看到地球的正中心。而猶太人會從策蘭的詩里看到什麼?他們會看到:他們 既不 屬於這片大地,不屬於山,也不屬於城市。

就這樣,詩人能夠再次發現他們的身份。

巴黎第八大學女性研究中心,1985—1986年

注釋:

1. 參見曼德爾施塔姆的《自由的黃昏》一詩:「為這大地我們付出了十個天穹。」引自《我的世紀,我的野獸:曼德爾施塔姆詩選》,王家新譯,廣州:花城出版社,2016,65。——譯註

2. 參見李斯佩克朵,《歸屬》(Pertenecer),收於《發現世界》( A Descoberto do mundo ),Rio de Janiero: Nova Frontera, 1984, 151-53。——原注

3-5. 參見茨維塔耶娃,《茨維塔耶娃詩選》,劉文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382;377;416-418。——譯註

|埃萊娜·西蘇(Hélène Cixous,1937— ),法國當代最有影響力的小說家、戲劇家和文學理論家之一。西蘇是「女性寫作」理論最著名的提出者,與朱莉亞·克莉絲蒂娃、露絲·伊瑞格瑞並列為法國70年代女權思想三傑。代表作有《美杜莎的笑聲》( Le Rire de la Méduse )。

|譯者簡介:馬豆豆,1995年生,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碩士,現為圖書編輯。

題圖:David Bomberg | Vigilante (1955)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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