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7年5月,胡適從海外歸來後不久,便接到一信,說有一部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願意轉讓。來函云:
茲啟者,敝處有舊藏原抄《脂硯齋批紅樓》,惟只存十六回,計四大本。因聞先生最喜《紅樓夢》,為此函詢,如合尊意,祈示知,當將原書送閱。手此。即請適之先生道安
胡星垣拜啟 五月二十二日[1]
胡適以為,「『重評』的《石頭記》大概是沒有價值的」,故未予理會。[2]但稍後,藏書的人就把書徑直送到新月書店(胡適與徐志摩等開辦)。胡適看後,深信這是最古的《石頭記》抄本,遂出重價購藏。
此抄本題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因書中有「至脂硯齋甲戌鈔閱再評,仍用《石頭記》」批語,故通稱「甲戌本」。不過,此本是一過錄本,甲戌年(乾隆十九年,1754年)是指它最初底本的年代,並非抄錄的年代。此本僅存16回(第1∽8回、13∽16回、25∽28回),原分裝八冊,後合併為四冊。半葉12行,行18字。由書上的「子重」等圖章和第28回後劉銓福等人跋語,知道此本曾歸劉銓福收藏。
胡適購藏「甲戌本」這一「孤本秘笈」之後,並未將其「珍藏密斂」,秘不示人,而是到處昭告。1927年8月12日,也就是他剛剛購買此本後不久,胡適即致函錢玄同,「遠道奉告」。[3]然後,又對其進行了初步研究;並把研究報告——《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發表在《新月》雜誌上。在這篇報告中,胡適詳述此本的重要性。他指出:甲戌本是世間最古的《紅樓夢》寫本,是最近於雪芹原稿的本子;此本的批語,可以考知曹雪芹的家事和他死的的年月日,可以考知《紅樓夢》最初稿本的狀態,可以考知《紅樓夢》後半部預定的結構等等。
是為胡適研究甲戌本的最初報告,也是《紅樓夢》版本學的奠基之作;它不僅是胡適研紅文獻的代表作之一,也在20世紀紅學史上產生過深遠影響。關於胡適對甲戌本的研究,容後文詳細討論。
胡適發表第一篇「甲戌本」的研究報告後,又請俞平伯先生寫跋語。俞先生的跋語題寫在「甲戌本」書後,落款是二十年六月十九日。胡適非常狼狽地離開上海回到北平,是在1930年11月底,從俞先生跋語的落款時間看,顯然是胡適在回到北平後不久,就讓俞平伯寫跋了。
1948年,胡適曾將「甲戌本」借給素未謀面的周汝昌。因「研紅」與胡適有一次信函往還[4]的周汝昌先生,於6月4日向胡適函借「甲戌本」。周函云:
先生所藏脂批本上的批語,我要全看一下,四松堂集稿本我更須要檢索一番。這都是海內孤本,希世之寶,未知先生肯以道義之交不吝借我一用否?汝昌愛人書如己書,污損是絕不會的。[5]
據7月11日周汝昌致胡適函,我們得知:周從胡適處借得了甲戌本。同時,周氏提出要以甲戌本等作底本,做版本校勘的工作,並希望得到胡適的幫助:
前造謁,蒙不棄款談,並慨然將極珍罕的書拿出,交與一個初次會面陌生的青年人,憑他攜去。我覺得這樣的事,旁人不是都能作得來的。……我已準備要寫一篇專文,敘論脂本的價值……[6]其次,……我決心要做這件事(按,指集本校勘)……我計劃以下面三本(按,指甲戌本、庚辰本、戚本)作主幹……
我們今天讀這封信,依然感受到周汝昌先生當時的感動、感激之情。50年過後,周先生寫回憶胡適的文章,情緒仍然不能平靜。[7]胡適收到周函後,在信上作了眉批:卅七,七,廿,回信,許他一切可能的幫助。[8]周汝昌先生既借得了甲戌本,一面對此本進行了深入研究;[9]同時在未事先徵求胡適同意的情況下,就影抄了一個副本。事後(9月11日),汝昌先生才函告胡適:
……我們未曾徵求先生同意便錄出一個副本來。……我們太喜愛太需要這本子了;……原本過於珍貴……實實不忍看他經過翻弄而受損害……若要充分利用而又同時珍惜這本子,唯一的辦法便是錄副……我四兄在家……專人之力,一心不二用,整整兩月才完工……我們的冒昧是不待言的……現在特向先生聲明,或者能諒下衷而不怪責。這副本將來是要和原本一同送去,請求先生審鑒題記,以志流傳授受,淵源蹤跡。如果先生不願意不同意我們的擅自錄副,也不要緊,我們也準備著把副本一併送給先生,反正先生的書也肯借我用的。……[5]
胡適接到周函後,立即復函汝昌表示:副本歸周所有,並允為之作一題記。有9月19日周致胡函為證:
十五日接到先生一信,承你慨然許諾副本為我所有,並允為作題記,真使我萬分高興!……我覺得學者們的學問見識固然重要,而其襟懷風度也同樣要緊,我既欽先生前者,尤佩先生後者!……[5]
又據10月29日周汝昌復胡適函,我們得知,甲戌本被周汝昌借閱期間,胡適又允燕京大學的孫楷第先生借看:
孫子書先生昨天特別親過敝屋,把先生的來信已給他看過了,我預備今明日就把脂本正副都拿給他看。……脂原本本想立即歸還,但因先生提議給孫子書先生看,我想等和《四松堂集》一併奉還吧。……[5]
周汝昌先生向胡適歸還甲戌本的具體時間已不可考,但從1948年12月1日胡適在甲戌本上寫題記來看,當在汝昌還書後不久。也就是說,甲戌本在周汝昌先生手中保存了5個月左右!而從周先生歸還到胡適帶著它匆匆逃離北平,還不到1個月。此時的北平城,早已被解放軍團團包圍。蔣介石擔心胡適被俘,於15日特派專機來平,接胡適南下。由於走的極為匆忙,胡適不得不捨棄他的大量藏書(共102箱)和檔案,[10]僅帶走甲戌本,以「作為對一、二萬冊書的紀念」。
1948年12月1日,胡適在甲戌本上寫的「題記」中說:我盼望這個殘本將來能有影印流傳的機會。事實是,此本未經影印時,既已流傳。首先,周汝昌先生在其成名作《紅樓夢新證》中不僅有專章討論脂硯齋,而且在其它章節中多次引用脂批。[11]1949年,周先生又將他們的錄副本借給陶洙,陶洙便用藍筆將甲戌本上的全部批語和「凡例」過錄在己卯本上。之後,甲戌本上的批語又被俞平伯先生收入《脂硯齋紅樓夢輯評》(上海文藝聯合出版社1954年12月出版)。
1950年1月22日的胡適日記記道:下午去看王際真夫婦,取回我的《脂硯齋批本石頭記》。由此,我們知道:此前,胡適曾將甲戌本借給王際真研究。同一天,胡適又在此本上寫下「題記」一則:
王際真先生指出,俞平伯在《紅樓夢辨》里已引餘姚《戚氏家譜》說蓼生是三十四年進士,與《題名錄》相合。
顯然,這是胡適在取回原書後寫下的。1951年,胡適授權哥倫比亞大學為甲戌本做了顯微影片:一套存在哥大圖書館,一套送給王際真先生,一套由胡適自己保存(後來送給林語堂先生)。
1960年12月17日,胡適在錢思亮為其舉行的七十壽宴上,對參加宴會的中央印鑄局的人表示:想請他們翻印甲戌本。在座的中央印鑄局的秘書張祖詒,當下即慨允。為影印甲戌本,胡適於1961年2月寫了《影印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緣起》一文,文中說:三十年來,許多朋友勸我把這個本子影印流傳。我也顧慮到這個人間孤本在我手裡,我有保存流傳的責任。[12]1961年5月,胡適以朱墨二色套版影印的《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終於面世了。此後,台灣、內地和香港均據此翻印。[13]甲戌本的原本,則保存在胡適母校——康乃爾大學的圖書館裡。
筆者所以如此不厭其煩地詳述1927∽1961年這34年間甲戌本被胡適收藏後之情形,一方面是想讓讀者明了胡適收藏、流布、刊印該本的經過;另一方面也想藉此來說明:胡適並未象有的研究者說的那樣將甲戌本秘藏34年而不敢示人。
周汝昌先生在1975年說:「他(按,指胡適)不但不想早將甲戌本公之於世,讓大家可以進行研究,卻讓亞東圖書館把他的程乙本重印……」。[14]1986年,周先生又說,胡適「根本沒有打算使之(按,指甲戌本)流布以供研閱」。[15]王毓林則說:胡適壟斷甲戌本,秘不示人。[15]進入1990年代以來,歐陽健先生多次申說這樣一個觀點:甲戌本是有人為了迎合胡適而偽造出來的;胡適有意隱瞞了賣書人的地址和姓名,掐斷了進一步尋訪甲戌本流傳的線索,而胡適也不得不將甲戌本秘藏34年而不敢示人。
事實是這樣嗎?
對此,有學者提出異議,[16]劉廣定先生還發表《胡適與〈甲戌本石頭記〉》一文,聲稱要為胡適「辯誣」。劉先生的理由有二:1、這種行為與胡適一向的治學態度是不符的;2、劉先生又列舉多個事例說明,胡適晚年記憶力漸差,以證明1961年胡適說的「我當時太疏忽,沒有記下賣書人的姓名住址,沒有和他通信……」不是有意說假話。[17]筆者完全同意劉先生的理由。但單憑這兩條理由,還不足以推翻前引諸家的說法;因為,劉先生的兩條理由,儘管很有說服力,但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胡適沒有說假話」的證據。胡適說,「如果一個假設是站在很充分的理由上面的,即使沒有旁證,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假設,但他終究是一個假設,不能成為真理。後來有了充分的旁證,這個假設便升上去變成一個真理了。」[18]此之謂也。
這裡,我要為劉先生補充幾條證據。除了前文詳述的事實以外,我要列出以下理由:
一、影印圖書,在清季民初即已盛行,而以上海為最盛。但1932年一·二八戰事期間,上海的出版公司(如中華、商務)多遭日寇炮火轟炸,此業遂受重創。其後10餘年間,幾呈一蹶不振之勢。這是當年基本的大背景,不可不察也。
二、影印圖書,總須出版商家與圖書主人合作才可。若一家出版公司為影印一部書,要賠上很多錢,那他們一般是不會做的,古今皆然(哪怕是極有價值的學術專著!今日寫書的人恐怕都有切身體會吧?)。翻一翻中國出版史,有多少窮書生辛辛苦苦(有的是傾畢生心血)寫出書來,卻因「無資」而不得刊刻、刷印!所以,有書不能出版,不可以單怪書的主人的。
三、胡適的甲戌本得自胡星垣,胡星垣得自何人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此本有更早的藏主劉銓福。劉銓福、胡星垣在收藏此書時,均未加以影印,是否劉、胡二人也象某些人說的那樣:想把甲戌本居為奇貨、加以壟斷而不示人?
四、劉廣定先生說,秘藏甲戌本而不示人的行為,與胡適一向的治學態度是不符的。我再為劉先生的說法舉一條例證。大學問家劉文典恰有將珍稀材料居為奇貨、不願示人的習氣。胡適曾頗為嚴厲地諍勸老友:「我怪你的是你有一次信片上說,你有許多材料,非有重價,不肯拿出來。我後來曾婉辭勸過你,但我心裡實在有點不好過:我覺得你以『書賈』待人,而以市儈自待,未免教我難勘。校一書而酬千金,在今日不為低價;在歷史上則為創舉;而你猶要玩一個把戲,留一部分為奇貨。我在這種介紹上,只圖救人之急,成人之名,絲毫不想及自身,並且還賠工夫寫信作序,究竟所為何來?為的是要替國家開一條生路,如是而已。」[19]試想,胡適如此勸諫朋友,他自己還能做那「以書賈待人,而以市儈自待」的事嗎?
五、我們再來分析這34年胡適的情況。胡適得甲戌本,是1927年,在上海。在滬居住的3年多時間裡,胡適擔任過中國公學的校長,而其最重要的閃光點,我以為還是他無畏地向國民黨當局發起了一次次「爭人權」的鬥爭。最終,是惹惱了當局,被迫離開上海,所以我在前文說他「非常狼狽地離開」。[20]在這種情形下,胡適還有多少心思去印一部殘缺不全的舊抄本呢?胡適回到北平後不久,「九·一八」事變爆發,中日之間的民族矛盾立即成為國人關注的焦點。此時的胡適,與一班朋友辦《獨立評論》,討論時局,已很難全身心的投入到學術事業中去了。1937年,抗戰軍興,胡適接受政府的徵調,先是去歐美開展國民外交,爾後又擔任駐美大使四年之久。而任大使的四年,「從沒有寫過一篇中國文字」。[21]
卸任大使後,胡適仍居住美國,先後長達9年之久。此時的胡適,又迷戀上了水經注研究,其後很多年都在搞這個事情。在胡適的紅學研究生涯中,1934到1947年,幾乎是空白。如果不是胡適因周汝昌發現了《懋齋詩抄》而主動寫信給周,進而引發了胡、周之間的一系列通信,那麼胡適在這十幾年間的紅學史上,實在是太沉寂了——他幾乎忘記了由他開創的「新紅學」研究事業。加之回國任北京大學校長(1946-1948年)的期間,國內也戰火四起,物價飛漲,民不聊生,誰還想的起(除了周汝昌先生這樣的專門研究者)胡適手裡有一部甲戌本呢?1949年4月,胡適又去了美國,開始了他一生最黯淡的歲月,他在紐約幾乎過著一種近乎流亡的寓公生活,甚至為了生計,他為了謀得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一個東方圖書部的負責人職位,都得不到絲毫的優待。在此種情況下,他又有什麼能力來主持翻印甲戌本呢?但是,處境的艱難,絲毫沒有減損他對保存史料和典籍的熱心。[22]因此,當1958年4月,胡適回到台北任中央研究院院長後,他就把包括影印甲戌本在內的很多大計劃都付諸實施了。
難道這些事實還不足以推翻那些所謂「胡適壟斷甲戌本,秘不示人」、「胡適說了假話」這些說法嗎?
二
胡適多次說過:「甲戌本在《紅樓夢》的版本研究上曾有過劃時代的貢獻」。什麼劃時代的貢獻呢?最重要的,就是:「自從此本發現之前,我們還不知道《紅樓夢》的『原本』是什麼樣子(按,即後來說的「可以考見寫定之前的稿本狀況」);自從此本發現之後,我們方才有一個認識《紅樓夢》『原本』的標準,方才知道怎樣訪尋那種本子。」[23]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探訪雪芹原書的真貌。
所謂「『原本』的標準」,也是胡適在研究了甲戌本以後定出來的。胡適在《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中說:「《紅樓夢》的最初底本是有評註的。」1933年,胡適又指出:「凡最初的鈔本《紅樓夢》必定都稱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24]
自從《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發表之後,研紅學人才知道搜求《紅樓夢》舊抄本的重要,才知道按照胡適提出的上述「標準」搜求舊抄本。[25]1961年2月12日,胡適列出了已知道的各種《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本子清單:
(一)乾隆甲戌(1754)脂硯齋鈔閱再評本(甲戌本),凡十六回。
(二)乾隆己卯(1759)冬月脂硯齋四閱評本(己卯本),凡38回,是鈔配的。
(三)乾隆庚辰(1760)秋脂硯齋四閱評本(庚辰本),凡77回有零。
(四)有正書局石印的戚蓼生序本(戚本),凡80回。
(五)乾隆甲辰(1784)菊月夢覺主人序本(甲辰本),凡80回。[23]
胡適特別指出,上述前3種,「皆在雪芹生前」,後2種,則「在雪芹死後」。近年來,有研究者提出,真正意義上的「脂硯齋評本」,只有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3種。此種觀點,筆者頗認同。不過,所有的抄本,對研考紅書的成書過程、雪芹原書真貌,均有價值。這些抄本的發現,為人們研究《紅樓夢》的創作過程和版本源流,提供了物質基礎。胡適在「跋《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一文就對乾隆甲戌(一七五四)到辛亥、壬子(一七九一、一七九二)的版本簡史做了梳理。然後,胡適說:
這是《紅樓夢》小說從十六回的如果沒有三十多年的甲戌本的出現,如果我們沒有認識《紅樓夢》原本或最早寫本的標準,如果沒有這三十多年陸續發現的各種「脂硯齋重評本」,我們也許不會知道《紅樓夢》本子演變的真相這樣清楚吧?[23]
胡適逝世之後,又出現了許多新抄本:
(六)列寧格勒藏抄本,凡80回。
(七)南京圖書館藏戚序本,凡80回。
(八)舒元煒序本,存1至40回。
(九)鄭振鐸藏本,殘存23、24兩回。
(十)蒙古王府本,存120回。
(十一)夢稿本,存120回。
(十二)北師大藏本,凡80回。
另有所謂「靖本」,但此本已迷失,故不錄。1961年,胡適說:「在這二十多年裡,先後有出現了幾部『脂硯齋評本』,我的假設大致已得到證實了。」我們這裡能充分高感受到胡適在假設被證實後的喜悅。倘胡適泉下有知,在他身後又有那麼多抄本被發現,不知道又多高興呢?
三
下面,我將對「胡適的甲戌本研究」,加以平議。
本文第一部分,曾對胡適的《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給予高度評價。在這篇長達一萬七八千字的報告中,胡適根據「甲戌殘本」這一「新材料」(主要是此本上的脂批),提出了如下新觀點:
關於《紅樓夢》的著作時代,胡適據脂批提出「雪芹作此書在乾隆十八九年之前」。
關於曹雪芹去世的年月日,胡適據脂批提出「雪芹死於壬午除夕」。
關於脂硯齋,胡適提出:「評者脂硯齋是曹雪芹很親的族人,第十三回所記寧國府的事即是他家的事,他大概是雪芹的嫡堂弟兄或從堂弟兄,也許是曹 或曹頎的兒子。松齋似是他的表字,脂硯齋是他的別號。」
「脂本的文字勝於各本」。對此,胡適舉多例來說明。此外,胡適據脂批提出:秦可卿之死是「淫喪天香樓」;她的死與瑞珠有關係;天香樓一段原文占本回三分之一之多;此段是脂硯齋勸雪芹刪去的。
胡適還首次研究了「甲戌本」獨有(其他本子皆無)的「凡例」,刻意強調三點:1、此書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系石頭所記之往來」。2、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並非怨世罵時之書」。3、關於此書所記地點問題:雪芹寫的是北京,而他心裡要寫的是金陵:金陵是事實所在,而北京只是文學的背景。……賈妃本無其人,省親也無其事,大觀園也不過是雪芹的「秦淮殘夢」的一境而已。很顯然,胡適的這三條,依然是緊緊圍繞他和他的學生們提出、討論的「新紅學」的主要論點、論題。
胡適將「甲戌本」與「戚本」加以對校研究,提出:「脂本與戚本的前二十八回同出於一個有評的原本,但脂本為直接抄本,而戚本是間接傳抄本」;「《紅樓夢》的最初底本是有評註的;最初的評註至少有一部分是曹雪芹自己作的,其餘或是他的親信朋友如脂硯齋之流的」;「高鶚的底本也出於那有評註的原本而已」;「脂本與戚本同出於一個有評註的原本,而戚本傳抄在後。但因為戚本傳抄在後,《紅樓夢》的底本已經過不少的修改了,故戚本有些地方與脂本不同。」由此,我們知道:早在1920年代,胡適就自覺地把不同的抄本(當時僅有的2種)聯繫起來加以研究了;1933年,胡適研究庚辰本時,又拿甲戌本與之對勘。而這種研究最有助於揭示不同抄本之間的內在聯繫。
最後,胡適據脂批,推測了雪芹未完之書的情節,實開後來所謂「紅樓夢探佚學」之先河。順便說一句,周汝昌先生提出「紅學」包括四大分支:曹學、脂學、版本學、探佚學;此說,頗遭詬病。這裡,我不想討論周說的是非得失,只想指出一點:周先生提出的這「四學」,都能從胡適那裡找到源頭。換言之,周氏之分法,正是胡適開創的「新紅學」的產物。
是為胡適研究「甲戌本」的最初報告,有很多結論早已為學界所公認而成為定論。當然,也有的結論有待商榷,甚至胡適本人也在此後做了不少修正(如對「脂硯齋」是誰的問題)。
胡適較早研究「甲戌本」的文獻,除本篇外,還有一份。在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藏「胡適檔案」中,有1頁文稿,題名「脂硯齋評本石頭記 四冊」,卷宗號147,分號3。看其內容,實系上文第一部分之梗概,故不再贅引。但因該檔案乃耿雲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及其它胡適文獻書從未公開發表者,故在此特意點出。
我們仔細研究這篇《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可以得到以下認識:
(一)胡適對甲戌本的研究,使「新紅學」向前邁進了一大步。這不僅表現在胡適根據脂批,提出了很多新觀點,如「雪芹作書在乾隆十八九年之前」、「雪芹死於壬午除夕」等等;還表現在胡適對該本的研究,是緊緊圍繞「新紅學」的幾塊陣地(作者、版本、自敘說、雪芹原書真貌等)而展開的。如果胡適開創的「新紅學」真存在一個「體系」的話(胡適在其治學生涯中,一直反對建立「體系」),應該說,通過對甲戌本的研究,這個「體系」更加完密了。
(二)胡適對甲戌本的研究,開所謂「脂學」之先河。自從胡適發現了甲戌本並對其加以研究之後,紅學研究就進展到重視脂本並重視運用脂評的時代,「新紅學」也因此發生了一次飛躍。此點早已為前輩紅學家所指出。這裡,我要想說的是,在「脂學」研究方面,胡適又一次扮演了「開山祖師」的角色。時下圍繞脂硯齋、脂批的研究,幾乎所有的論題,均已在胡適的這篇最初的報告里提出來了。如「脂硯齋是誰」,根據脂批推論曹雪芹的卒年、《紅樓夢》的成書過程等等。綜觀今日的「脂學」研究,又有哪些問題不是胡適提出來的呢?因此,研究「脂學」,無論如何是無法繞過胡適的。
(三)胡適對甲戌本的研究,再一次體現了胡適在開創「新紅學」之先,就反覆表白的要用「科學的治學方法」研究《紅樓夢》這一基本訴求。從某種程度上,完全可以說,胡適讀《紅樓夢》及其他舊小說的考證,都不過是他提倡的「科學的治學方法」的舉例而已。「科學的治學方法」要求,凡立一說,須遵循「尋找證據、尊重證據、並由證據導出結論」這樣的步驟;當有新證據出現證明自己提出的假設不成立時,要勇於糾正。胡適的「雪芹作書在乾隆十八九年之前」的結論,是依脂批「至甲戌鈔閱再評,仍用《石頭記》」這條新證據提出來的。而「雪芹死於壬午除夕」的結論,則是根據「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這條新證據,對他自己先前考出的「雪芹死於乾隆甲申」說法的修正。當然,令胡適欣喜異常的是,甲戌本也為他先前提出的一些觀點提供了新證據。如,涉及曹雪芹生平、家世的脂批,就為其《紅樓夢》是「作者自敘」、「寫曹家事」的觀點提供了新旁證,而使他進一步認為:「自敘說」更是「顛撲不破的了」。正因為「新紅學」具有「無徵不信」的科學品質,因而在其後的近百年時間裡不停地散發出無窮的魅力,引領著眾多的研究者亦步亦趨地跟著胡適走,至今仍不絕如縷。
1928年以後,胡適對甲戌本的研究,主要集中在1960年前後。他反覆強調以下幾個觀點:
(一)甲戌本在《紅樓夢》的版本研究上曾有過劃時代的貢獻,亦即本文第二部分所論述者。
(二)甲戌本是世間最古的《紅樓夢》寫本。
(三)曹雪芹甲戌年成稿止有十六回,是雪芹最初稿本的原樣子。這就修改了他在1928年研究報告里說的「甲戌以前的本子沒有八十回之多,也許止有二十八回,也許只有四十回」這一觀點。
對於胡適晚年的觀點,筆者是頗認同的。當然,也有不同意見,如有的研究者不同意「甲戌年成稿止有十六回」的說法。這裡,不想再展開申論了,只強調一點,不管你是否同意胡適的觀點,你都不能否認:胡適推動了甲戌本和《紅樓夢》版本學的研究。
注釋:
[1]此函現存於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胡適檔案」中,卷號1530,分號1.
[2]胡適:《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載《新月》1928年第1期。
[3]《魯迅研究資料》1984年第9輯。
[4]按,胡致周函在1947年12月7日,周復胡函在1948年3月18日。
[5]耿雲志:《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29冊),合肥:黃山書社,1994年。
[6]7月25日,周汝昌復函胡適:「隨函附呈拙文《跋脂本》一小冊,原是為給趙萬里先生寫的,預備在《民國日報·圖書》刊上發表後,再寄給先生。昨接斐雲先生書(與大札同時到),謂該刊即將停出,故無法刊登。我現在直接寄給先生,請求指正,並希設法介紹他報刊登。……」10月23日,周汝昌又致函胡適:「……跋脂本文經先生提議去累贅而存異文,原來覺得一些意見因此被刪,不免有姑惜之意,現在想來,那些意見主要我是寫給先生看的,先生既經過眼而大致同意了,所以存不存毫無關係。先生前信所說欲費些工夫替我刪為一短潔可看的小文,先生若有此空閒,有此興致時,千祈仍照原函所說一作,至幸至盼!……」(據耿雲志.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29冊[M].合肥:黃山書社,1994.)
[7]周汝昌先生在《平生一面舊城東》一文中說:
這部書,今日人人皆知,乃是連城之璧、無價之珍,(1980年美國的紅學大會上才公開露面,大家驚為奇珍異寶;聽說攜至會上的保險費即高達數萬美元)。而在1947年世人未見之珍本,我說了一句話,就慷慨地捎給了我--而且,從此以後,再無一言詢及,書是否還用?何時歸還……這些情理中的惦念之意,半字皆無,簡直好像是忘了它!
一個不深知的青年學生,他竟然如此信任,我想世上未必還有第二例。
[8]由此,我們知道:7月20日,胡適曾致函周汝昌。按,1948年胡、周信函往還頗多。周致胡函共9通,除3月18日函在天津《民國日報》發表外,其餘8通均存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胡致周函共6通,現存周汝昌先生先生處,迄今仍未發表。因此,胡適在給周函中說了什麼,我們仍不得而知。
[9]研究成果主要有二:將對脂硯齋及其批語的研究寫進了奠定周先生紅學地位的《紅樓夢新證》一書,又在《燕京學報》上發表專題論文一篇。
[10]據耿雲志先生統計,這批檔案中有胡適文稿958件,他人文稿1898件,胡適書信約600通。其家屬的信件亦近600通,他人致胡適的書信,約10,000餘通。胡適日記,包括記事錄,來往書信登錄簿等計43冊。公私文件近1000件,總共所藏資料15,000餘件。
[11]胡適看了《紅樓夢新證》後,除了高度讚揚該書外,多次說過這麼一段話:
他在形式上不能不寫幾句罵我的話,但在他的《新證》里有許多向我道謝的話,別人看不出,我看了當然明白的。你試看他的《新證》頁三——三七,便知我的《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我的敦誠《四松堂集》稿本,都到了他的手裡。他雖不明說向我道謝,我看了自然明白。《甲戌本脂硯齋》本是我借給他的,由他兄弟兩人分工影抄了一本。天地間止存我的原本和他們兄弟的影抄本,這個影抄本,他在書里從不敢提起,大概沒有別人見過或用過。
[12]胡頌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10冊),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4年。
[13]按,此影印本於次年即重版;1975年胡適紀念館三版。此本還有多種翻版本,1962年6月,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據台灣1961年5月版複製(線裝,一函,四冊),書後有俞平伯寫的《後記》;1973年12月上海人民出版社據中華版再翻(線裝,一函,四冊),書名、版框、開本、裝禎,都沒有改動。惟書前多一「出版說明」,書後刪卻俞平伯的《後記》。197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又出平裝本。
附記1962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複製版「說明」: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本,通稱乾隆甲戌脂評本,是研究紅樓夢的重要資料。其原鈔本於解放前為胡適所竊據,去年五月,台灣據以影印出版。因此書局為我國學術界研究所需,我所特加以複製,去盡胡適塗抹痕跡,個別缺字,間加移補,按原裝分為四冊,俾恢復其本來面目。
按,在1950年代的大陸學界,類似於上述「說明」中提到的「為胡適所竊據」等有意的或無意的歪曲,是司空見慣的。如一粟編《紅樓夢書錄》在著錄甲戌本時,這樣寫道:「此本劉銓福舊藏。……後歸上海新月書店,已發出版廣告,為胡適收買,致未印行。」胡適在《跋紅樓夢書錄》一文中予以更正道:「這是無意的誤解或有心的歪曲我說的『不久新月書店的廣告出來了,藏書的人把此書送到店裡來,轉交給我看』一句話。」(胡適:《胡適手稿》(第9集中冊),台北:胡適紀念館,1970年。)
[14]周汝昌:《〈紅樓夢〉版本常談》,載南京師院中文系編:《紅樓夢版本論叢》,1976年。
[15]王毓林:《論石頭記己卯本和庚辰本》,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
[16]張國光:《論胡適考證紅樓夢並創立「自敘傳」說的歷史性貢獻》,載《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1期。
[17]《紅樓夢學刊》2002年第3期。
[18]胡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載《胡適文存》(1集),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年。
[19]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226頁。
[20]按,胡適本來不想離開上海。1929年8月,周作人曾致函胡適,苦勸其離滬赴平;因為此時胡適在上海的處境已很艱難。但胡適復函稱,不想回平,原因有三:怕「搬窮」;習慣了上海物質設備較高的生活;不想連累北大。但最終,胡適還是於次年被迫離開上海。胡適離滬返平之黯淡情形,可參考羅爾綱:《師門五年記·胡適瑣記》(增補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98-102頁。
[21]胡適:《胡適的日記》(第8冊),台北:遠流出版事業公司,1990年,96頁。
[22]可參考周質平:《胡適與中國現代思潮》,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369-397頁。
[23]《乾隆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台北:商務印書館,1961年。
[24]胡適:《胡適選集》(考據分冊),台北:文星書店,1966年。
[25]胡適在《跋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說:
這八冊抄本(按,指庚辰本)是徐星署先生的舊藏書,徐先生是俞平伯的姻丈,平伯就不知道徐家有這部書。後來因為我宣傳了脂硯齋甲戌如何重要,愛收小說雜書的董康、王克敏、陶湘諸位先生方才注意到向來沒人注意的《脂硯齋重評本石頭記》一類的抄本。大約在民國二十年,叔魯就向我談及他的一位親戚家裡有一部脂硯齋評本《紅樓夢》。直到民國二十二年我才見到那八冊書。
此文最初發表於《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04),又收入拙著《胡適與紅學》(中國書店,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