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喻對話龔雋:孩子的「生命教育」,不是做加法,更該做減法

2022-05-31     未來春藤

原標題:老喻對話龔雋:孩子的「生命教育」,不是做加法,更該做減法

這一期的「暢所喻言」,未來春藤創始人老喻對話中山大學哲學系龔雋教授,從古今中外的角度聊聊孩子的生命教育,以及面向未來家長應該做些什麼。

一、真正的哲學,不是講道理,而是生命的操練

老喻:

蘇格拉底行刑之前,他的弟子克力同去看望他,當時蘇格拉底在睡覺。

克力同好奇地問,你馬上要離開這個世界了,為什麼你還可以睡這麼香?

龔教授您能不能給我們解讀一下,為什麼蘇格拉底行刑前還可以有這種平靜的狀態?

龔雋:

法國院士Pierre Hadot是一位古希臘哲學史專家,他的著作《作為生命之道的哲學》主要分析包括蘇格拉底在內的幾位古希臘哲學家。

從近代以來,特別是從笛卡爾以來,西方對古希臘哲學都有一些誤解,即只把哲學當作是一套概念,一套理性論辯的系統。

Pierre Hadot則認為,象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這樣的古希臘哲學大師,其哲學的主題是靈性的操練,也就是生命的修煉。

當他們需要跟其他人解說其修煉思想的道理時,他們才需要使用到論辯術與邏輯等。

就是說,這些闡明修煉道理的倫說不是真正的哲學,而是哲學的工具,真正的哲學是修煉,跟我們的生命、我們的存在有關係。

而西方近代以來啟蒙主義運動,傾向於把講道理的部分當成哲學,而逐漸遺忘掉了真正的哲學內涵。

實際上,蘇格拉底、柏拉圖就像中國的孔子、老莊一樣,他們本身有自己精神修煉傳統。

在面臨死亡的時候,蘇格拉底能夠保持鎮定,正好應驗了Pierre Hadot講的,蘇格拉斯是一個心靈的修煉者,他對生死看得很清楚。

如果哲學只是一套概念和說辭,每個人碰到生死問題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會緊張的。

老喻:

這個故事裡面還有一個細節,蘇格拉底說他夢見了一個清秀的女子,穿著鮮艷的衣服,對他說第三天你就可以到達富饒的佛提亞。

關於哲學,對生命的理解,會不會因為有信仰而存在一個分界線?

洛克認為所有的理性背後都是感性的東西,都是激情的東西。另外一方面,他認為假如你不信神,人類的體系是站不住的。

古希臘有一個前提,大家都是信神的。如果大家都不信了,又怎樣來面對這件事?

龔雋:

古希臘是有其信神的傳統,很多大的文明傳統裡面都有類似的信仰。

如果我們理解不深的話,都會覺得不同文明傳統的那些哲學大師對他們時代的宗教與信仰通常都具有一定的批判性。

蘇格拉底被定罪的時候,其中一個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說他藐視傳統宗教,引進新神,並敗壞年輕人的信仰,讓年輕人不再信他們傳統意義上的神祗。

實際上,蘇格拉底並非一般意義上的反對傳統神學,只是他認為每一個宗教原本所講神的概念,與這些宗教成型之後固定化的觀念是不同的。

歷史上很多的大師好像都有一種反制度性宗教的傾向,佛陀也是一樣。很多研究表明,佛陀很多的講法,引述了印度傳統婆羅門教的經典。

但是,佛陀當時又是以一個反婆羅門教的姿態出來,其實他並不是要推翻婆羅門教的經典思想,佛陀只是認為他那個時代的婆羅門教徒已經誤解了他們自己的宗教經典,他要用他內在的、精神修煉的體悟來重新詮釋吠陀的經典。

於是,看起來他好像開創了另外一個與他那個時代婆羅門教不同的新的思想教派。

基督教傳統也是這樣,耶穌出來的時候,給他定罪的也是猶太教那些舊約的信徒,他們認為耶穌要顛覆傳統的神學觀念。

我認為,在世界文明不同的宗教傳統裡面,這些精神性的思想大師起初並不是要建立一個與他們時代流行的體制性宗教相對立的一個宗教,只是他們認為這種體制化了的宗教限制了人們對於神的真正意義的理解。

蘇格拉底心中有神的概念,只是他認為他那個時代一般宗教信徒把神的概念外在化、人格化,他認為要回到真正的源頭去理解神的觀念。

就是說,神的概念必須跟每個人的內心的、精神性的東西關聯起來,這看起來好像是他在宣傳無神論,而與當時整個宗教的傳統是非常衝突的。

二、孩子的「生命教育」,不是做加法,更該做減法

老喻:

回到今天的話題。大家越來越關注抑鬱症,孩子的心理素質越來越差。

不光是孩子,在一個特別不確定的年代,成年人的內心也非常脆弱。

關於生命和成長的教育,家長可以做一些什麼,以及家長可以得到一些什麼?

龔雋:

過去來講,抑鬱症好像是中年以後才可能的事情。在中國,確實聽說很多年輕人,甚至有些孩子就開始有憂鬱症。

我們學校心理輔導的老師跟我講,這幾年在大學生、研究生裡面,憂鬱症的人數也是大量增加。

現在外界的變化非常大,大家在應對這些變化的時候,缺乏一些必要的心理上的準備,所以問題來臨的時候,大家會不知所措。

兒童教育跟生命的關聯,這是一個蠻新的課題,因為目前我們中小學教育還是以知識教育為主的,從小學開始就是分數第一、成績第一,很少去關注孩子的心靈成長,我們的教育系統安排裡面也沒有成熟的這樣的課程。

現在問題多了,聽說中小學也有增加有一些心理輔導老師,但都是出了問題再去找心理老師,而正常的課程裡面並沒有給孩子一些正確的人生觀方面的輔導。

中國的古典教育理念,包括一些典籍都保留有一些專門關於孩子生命觀、人生觀的教育。

十幾年前,國內我看過一些要以國學或所謂傳統文化的形式去辦孩子的培訓班,試圖讓孩子去了解傳統經典,我想他們的初衷也是看到這個問題,認為現在的孩子需要生命教育。

我看過一些這樣的兒童國學班,結果我有點兒失落,因為大部分國學班只是停留在表面,如比較注重外在禮節方面的灌輸,對於傳統經典的選擇與教育也不夠深入,多以背誦三字經等這樣的文本來教化小孩,我看那些孩子們的眼神大多都不太對勁,都有點兒被過度形式化的傳統經典教育弄的有點呆滯了。

不是傳統的經典不好,是我們缺乏一個正當的教導孩子的方式,我們還注重死記硬背,或者過於注重外在、儀禮的東西。

對孩子來說,即使我們意識到要進行一些傳統文化的教導,也不能一上來就背經典,這樣的效果反倒不好,會變成另一種極端。

我一直認為,可以將一些傳統的經典吸取進來,但這個過程也特別要小心,不要變成讓孩子對現代的教育、現代的文明、現代的生活形成對立。

如果是這樣,那教導出來的孩子以後走向社會,更沒辦法去面對一個很現實的世界。

真正的教化不一定有很多教條,而是把經典裡面好的東西教給孩子,讓孩子融入到生活當中,懂得應用。

這種方式很有難度,因為需要這方面的老師自己能夠消化理解傳統經典,他才能夠教給孩子。

老喻:

我非常喜歡《道德經》,道家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智慧,非常老成,你要有非常好的閱歷。

我們再看盧梭,如果他放在咱們中國,大家覺得這個人屬於心智不成熟,一大把年齡了還到處逃竄,一直在思考那些很幼稚、不值得探討的問題,比如人生下來是不是善良的?對於孩子的教育應不應該用自然式的方法?

龔雋:

確實人生要有相當的閱歷之後,才能更懂得老莊觀念深刻的地方,你沒經歷過的時候,讀《道德經》、《莊子》只是當做故事、寓言一樣。

古代人講,佛教是出世,儒家是入世,老莊是游世,道家他們在這個世界遊戲,他們對世間所有善惡苦難都看得非常深刻。

《莊子》裡面有一篇叫《人間世》,對人生的各種煩惱,發生的各種問題都看得非常透徹。

過去有些人認為,年輕的時候別看得那麼透,怕生命缺乏動力,包括日本把中國傳統文化引過去的時候,他們也存在一種觀點,認為要比較重視儒家,老莊的東西不要讀或少讀。

實際上,老莊不是不了解世界,不是逃避世界,而是他們對於世間所有生命有了很深的洞察力之後,才找到了一個安身立命的方式。

盧梭講教育方式要回到自然主義的狀態,中國也有類似情況,只是重視知識教育,我們太過被技術所影響,我們的生活已經被技術異化。

本來技術用來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便利,給我們的生命帶來幸福,結果過度的發展,科技反倒變成了來統治我們,給我們的生活造成相當深刻的痛苦。

生活在現在社會裡面,每個人都感受到這種現象,這個時候我們重新讀老莊,你就會發現他們早就看到一個生命內在的、本性的、跟自然不能夠脫離的血脈關係。

老喻:

蘋果公司是全世界最大的科技公司,它生產的智慧型手機支配了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好多便利。

蘋果公司創始人喬布斯,包括蘋果公司的產品理念,受到了禪宗特別大的影響。

我們也可以理解為,蘋果的競爭力,相當多的一部分來自於對禪宗的熱愛,對極簡的追求。

一方面從禪宗汲取了很多東西,另外一方面這種方式進一步對人產生很深的影響,甚至產生了某些控制,比如孩子拿到iPhone 或 iPad 就離不開了。

從對禪宗的研究,以及技術工業化、大規模的複製給人帶來的物化方面,您能不能分析一下?

龔雋:

我想禪宗帶給喬布斯的主要是讓他的心靜下來,讓他能夠找到一些產品上的靈感。

禪宗就是讓每一個人認識自己,你要認識真正的自己,你必須先學習靜下來。

「禪」是我們從印度的梵文翻譯過來的一個詞,最原本的意思是靜慮,就是讓每個人的心能夠靜下來。

整個近代,電子產品科技的創造對人的控制,是建立在頭腦意識的基礎之上。按照佛教的說法,這是第六意識的產物,就是「六識」眼耳鼻舌身意中的「意」。

禪宗是要開發的、訓練的,不是技術層面的知識,而是超越到更深的,跟生命的本質有關聯的方面。

按照禪宗的看法,從科技,從第六意識,從頭腦創造出來的東西,比如近代科技文明的成果,確實帶給我們很多豐富的享受,同時也帶來很多副作用。

按照佛教看法,只要是「六識」創造出來的東西,都會有它的好的一面,而同時一定有它的副作用,就好比我們中國人講的陰陽。

真正禪宗的方式是教導我們怎麼樣透過認識自己,不是認識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意,我們的感官,我們的知識,禪宗要我們認識的是比作為一個人的生存更深的存在。

禪的認識的方式也跟現在教育教知識的方式不同,它注重直覺的方法,這種直覺的方法的獲得往往要用減法,你必須把你生命當中,你知識當中學到的東西放下,讓自己的心處在一個非常寧靜的狀態,你才能夠覺察到生命的本質。

老子有講「為學日益」,就是說做學問要做加法。手機的技術也一樣,不斷地累積新的技術,不斷地做加法,讓技術一直往前。

老子很早就看到,光是這套方式會給我們人類帶來文明,也會帶來很大的負作用。

他還提出另外一個跟為學同時發展的方向,叫「為道」。

他講「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意思就是你要了解你的生命,想要你的生命能夠得到一個真正的智慧,那要在學習的方式上跟為學的方式不一樣,你必須做減法,你必須放下很多東西,不是你要增加很多東西。

在東方的文明裡面,特別在中國的文明裡面,這是我們特彆強調的傳統,也跟生命教育相關。

現在的教育只有知識教育,是做加法,不斷地給孩子加很多東西。

我妹妹是教鋼琴的,我看到很多孩子學習壓力很大,來學藝術本來是怡情養性的,舒緩學習的壓力。結果我發現都不是,家長讓孩子來學藝術主要也是為了要考一個證書。

這個完全違背了學習藝術的初衷,這是因為家長背後的思考模式都是知識性的,都是做文學的思考模式,文學的方式是要學很多東西。

另外一個方式是要讓孩子的身心平衡,除了知識教育,必須有一些方式是教導他們學習放空,靜下來的。

近代以來,在印度有過好多次試驗,印度不少精神大師發現當時印度孩子接受整個現代教育之後,把很多傳統的平衡心靈的技術給遺忘了。

他們做試驗,從小開始培養孩子,除了學知識、學技術,也讓他們學習一些靜心的方法。

但是,在一個近代以來就以西方的知識教育技術理念為主宰的空間裡面,這種試驗很難得到理解,更不用說去推展它,阻力是非常大的。

在中國也有過,包括梁漱溟辦書院,他在北京大學當教授,北京大學採取的都是西方的教育方式,他認為傳統的東西必須在書院、在生活方式中體現。

實際上,現代化的、西方的知識教育技術化的洪流太強大了,這樣一些帶有生命教育化的嘗試基本上都失敗了。

有些人做國學的嘗試,方法又不對,孩子背國學經典,這是做加法,傳統經典不是讓你去背的,而是讓你領悟到道理,甚至要做減法的。

如果孩子從小學習怎樣釋放自己的壓力,怎樣學習靜下來,怎樣學習達到一種遊玩的生命狀態,加上孩子在學校學到的知識,兩種之間的平衡對孩子來講就是一個比較完整的生命存在的方式。

現在要重新反思這個問題,真正的教育是培養出一個完整人格的教育,如果孩子數學很好,物理很好,或者某項技術很好,當然很不錯,但那是單方面的。

孩子必須同時要有人格的養成,人格的養成就需要有一些人格養成的方法,這個方法在中國的古典裡面,在西方的古典裡面,是有很多寶藏、很多智慧的,需要我們去把它發掘出來,同時要能夠善用。

三、從禪宗的角度,怎樣培養孩子創造力?

老喻:

您剛才說了一個特別好的例子,孩子學鋼琴,這裡面有一個悖論,假如孩子過於看重技術,他反而無法成為特別了不起的音樂家。

從禪宗的角度,他拋棄單純技藝的那一面,從心靈層面和記憶融合在一起,他才可能特別了不起。

陳丹青在一個節目裡面講過,美院每年都會收到大量作品,隨便抽出來一個,從技藝上來說畫得特別好。

當時他做了一個對比,如果拿梵谷早年的作品來中國美院求學的話,估計就被扔在旁邊了。

他還說了一句話,那些成千上萬的、技藝達到很高水平的作品,他看第一眼心底就湧現出一個詞——絕望,他認為這些人這輩子在藝術上都不會有任何前途。

梵谷的一幅畫,即使你不知道它是梵谷畫的,即使你覺得他的技藝還是很粗糙,但掛在那裡就會令你感覺到特別大的震撼。

您能不能解讀一下,那麼多孩子拚命地畫畫,也下了很多功夫,也投入了很多精力,為什麼成為不了梵谷?

是不是因為梵谷是天才,他不用太練習也會湧現出來?那教育是不是就沒有意義了?

龔雋:

我們現在學的技術,應該對應一個更高的心靈領悟的東西來運用。

我們現在只是單一地發展技術,它可以呈現很多東西,因為背後的東西是空的,所以這些東西就很匠氣。

我曾經看到一個材料,說鋼琴家傅聰經常去中央音樂學院附中輔導鋼琴,那些都是國內很優秀的孩子。

傅聰說很多孩子的鋼琴技巧比他都好,這些孩子為什麼沒辦法成為鋼琴家?因為他們只是發展了學鋼琴的技巧,他們不知道一個藝術作品需要有心靈的東西,有精神層面的東西。

中國古人寫詩也提到「汝果欲作詩,工夫在詩外」,詩外的東西就是人格的問題,精神境界的問題。

我們現在的教育理念就是缺乏了精神訓練方面的培養。

你培養出來的孩子考試很好,但他沒有創造力,因為創造力必須建立在一個精神高度之上,一個空靈的基礎之上。

佛教叫「空中生妙有」,我們學的技術雖然能產生「有」,但那不一定都是「妙有」。

這一點我自己也有過體會,2001年、2002年我在美國哈佛進修,我參與到一些研究生的討論課。

我發現不少來自亞洲,如台灣、大陸的研究生,即使討論東亞的歷史、文獻、思想作品時都會有一些明顯的弱點,基本上他們會去讀老師開出的書目,讀完之後只會重複書裡面的東西,反倒一些西方的學生會結合自己內在的領悟去談這些作品,他們談得更有創造力。

我們教育出了問題,我們培養出來的是一個非常好的複製機,這個也是當年尼采批評西方那些知識教育下的學者,他說他們只是一個會走動的百科全書,會移動的圖書館。

他說這不是真正的創造,創造不是說你腦袋裡面放了多少知識,這些知識是有用的,但知識必須要結合到智慧方面的創造。

智慧的獲得,不是一直做加法得來的,很多時候我們必須學會做減法。學會做減法的時候,我們每個人的內在才會有智慧的源泉,才會有所領悟。

說到喬布斯,手機的製作需要現在的工藝技術,但背後最有原創力的東西要從他的內心提煉出來,這是一個融合的過程。

中國人是很聰明的,很可惜我們所有的才智只是用在知識技巧方面,而真正空靈化的、創造力的培養是缺乏的,從中學到大學,甚至到研究生教育裡面,都缺乏了這個環節。

老喻:

有討論關於為什麼古代沒有發展出科學,一種說法是我們過於專注實用主義。

您還提到了尼采批判科學的機械論,如果再往上層還原,我腦海中會有一個這樣的模型:

我們首先是原始人,到使用工具,對工具發展出一些實用的技能,從實用的技能再去發現科學,從科學角度去做出解釋,在一代代通過證偽的方式,科學能夠經歷範式的轉換。

對於整個客觀世界來說,科學還是一個解釋,或者是暫時沒有被證偽的解釋,好比我們發明了一套積木,這套積木可以讓當前的世界暫時還是存在的。

如果再往上一層,我們意識到一個人使用的技能、科學、各種各樣的認知其實來自於人的神經元,來自於大腦的一個神經網絡。

如果到了那個層面,對於21世紀學生來說,特別重要的是深度學習的能力。

一個好的學生真的學透了,他可能要意識到神經元層面,把這些臨時的概念拋光了之後,他也能夠感知到。

這種感知到特別像您所說的生命的教育,或者叫心靈的教育,或者叫品格的教育,才能夠出現一個可感知的東西。

這種可感知的東西可以讓孩子變成一個獨立思考的人,這樣才有機會湧現出來一些靈感,才能夠出現發明創造,才能夠有一些突破以往的東西。

龔雋:

我現在給大學生開課,我跟他們講認識世界的方法,過去我們的教學裡面只講兩種,一個是感性的,就是你的感覺,一個是理性的,就是概念的,所謂科學技術知識與人文社會學科的知識。

其實還有第三種認知世界的方式,就是東西方精神修煉裡面都提到過的,在中國叫做寂感的認知方法。

寂感是《周易》的傳統,孔子講《周易》真正的意思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就是說你要真正了解很多創造性的源頭,你必須先讓你的心處在安靜的時候,你的感覺才是具有超越的力量。

佛教後來用的類似的叫做寂知,你必須訓練讓自己的心境處於一個很寂靜的狀態,你才能夠獲得知識的創造力。

老子講「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就是說在非常寂靜的時候,你會產生一種很超越的知識和靈感。

我覺得喬布斯學禪,並不是禪直接給他的產品帶來什麼東西,而是他坐禪的時候,他的心情處在一個比較安靜的狀態,在那種安靜的狀態下,他跟他所要做的事情會產生一種特殊的感覺連接,那就是創造力。

創造力不是我們從外面一直學,一直看,一直模仿就能產生的,恰恰是你要把那些先丟掉,你進入自己的內在,讓自己的心非常安靜的時候,你才會產生這種知識。

這是整個中國古老的智慧教給我們的傳統,儒家、道家、佛教都有講到,這個傳統恰恰被整個近代以來的知識教育衝掉了,我們現在要重新把這種認知的傳統、教育的傳統找回來,這才是創造力的源頭。

老喻:

在德國有一種森林幼兒園,孩子比較小的時候能夠進入到大自然的環境裡面,比如你不要怕弄髒雙手,你能夠感觸到生命的脆弱,以及你能夠感知到生命複雜性的一面。

從具體的場景、具體的事情上,龔教授會給到父母一些什麼樣的建議?

龔雋:

我覺得讓孩子跟自然接觸是非常好的,不要說孩子,成年人只要有時間到大自然當中,你會發現很多身心的壓力就會無形被釋放掉。

剛剛講的憂鬱症,就是每個人累積的壓力釋放不掉,找不到一個出口,才會產生這種問題。

我們回到大自然,很多的壓力和煩惱,不用任何語言,一半就釋放掉了。

對孩子來說,如果他們喜歡跟大自然在一起,今後走向社會所承受很多壓力會被釋放掉。

再者,跟大自然融合的時候,大自然會教給我們很多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現在一直提倡書本的知識,讓我們的孩子越來越沒生活的能力,越來越脫離大自然。

大自然跟本性是結合在一起的,越接近大自然就越會了解本性,英文nature既指我們的本性,也是自然。

現在過於注重人為化知識的教育,而讓孩子脫離了大自然,也就脫離了跟自己內心的連接。

如果家長經常帶孩子跟大自然互動,特別在孩子比較單純的時候,他會在無形中跟大自然學到很多東西,現在教育非常缺這個部分。

老喻:

在教育孩子方面,家長真的沒有必要那麼功利,過於功利反而卡住了他的上限。

國外做過一個叫最佳玩具的評比,前五位統計出來,大家特別詫異,最適合孩子的玩具不是飛機之類的,其中一個是玩泥巴,還有一個是木條。

這些不是一個工業化的、標準化的、機械化的東西,每一個孩子都可以在情境下結合他的本性,自由自然地去舒展。

一個木條和一團泥巴也是來自於大自然的,具有某些和生命在一起的特點,在玩的過程可以給到孩子更多的啟發。

機械化的東西,比如大規模複製一定有它的優點,但它的缺點是適應性比較差,比如積木可以迅速搭建起來,如果想再拼一個其他的東西,可能得再準備一套別的積木。

泥巴就不一樣,泥巴可以捏成一個杯子,也可以捏成一個飛機,適應性會更強。

我是一個園林愛好者,我最近正在弄家裡的花園,我請了一個日本設計師。

我們知道,相當多的禪宗和園藝就在日本,園林裡面重要的一個亮點是茶室,我知道您對禪宗和茶藝特別有研究,請您來給我們分享一下。

龔雋:

日本確實把具有禪意的建築做到極致,他們還在向全世界推廣。

禪宗到日本之後有一些變化,日本的禪跟茶、園林上的結合,變得有一點兒工匠化的感覺,他們也會用"大巧若拙"的概念,但有的時候很刻意地表現拙,不夠自然。

再回到蟬的原意,如果釋放一些空間出來,更有一些創造力,空間的自由度會更高一點,但難度非常大。

教育也是這樣,一方面有技術、知識的教育,另一方面也要給孩子的心靈留有一些空間。

現在的教育都是填鴨式的,一直在做加法,當孩子的內心沒有空間的時候,他不僅沒有創造力,也容易給他的精神帶來各種各樣的負擔、壓力。

怎麼樣給孩子空間,一個是老師本身的教育訓練、教育理念、教育方法的問題,另一個是整個教育制度的設置問題,必須配套才行。

有些老師跟我講,我們也想給孩子空間,但萬一成績上不去,整個學校和孩子個人都會受到影響。

現在很多人都已經意識到了,政府一直在提倡給孩子減壓,甚至用了很嚴厲的手段,比如不能課外輔導。

我認為一定要落實到讓大家真正了解這樣做的意義在哪裡,還要有一些相應的政策出台,讓孩子在心靈的教育、人格的養成等方面能夠有一個空間得到滋養。

四、從禪宗的角度,怎樣培養孩子專注力?

老喻:

龔教授您幾次提到了做減法,不光是對孩子,對成年人來說也是如此。

現在流行的斷舍離,真正理解它並不容易,因為現在全世界都進入了一個價值觀相對比較單一的階段,基本上都是排行榜,大家比誰的錢多,誰的名氣大。

前兩天,我翻了一本書叫《生活的藝術》,其中有一段是這樣說的。

很多時候人都有一種幻覺,比如我在海南得有套房子,每年冬天我帶著全家人去海南過春節,或者全家人去過一個愉快的周末。

你會發現這件事並不是直接的,你希望通過擁有海南房子而達成全家人團聚的目的,實際上兩者不是必然的因果關係。

為了在海南擁有一套房子,全家人周末都可以過去,你覺得現在就得拚命努力,甚至於犧牲了自己的周末時間。

就像您剛才提到的,大家不停地學更多的東西,也許就忽略掉了最本質的東西。

我覺得大家應該回歸本質,您能不能來定義一下,生命的本質到底是什麼?

龔雋:

每一個人對生命領悟的程度不同,他對生命的本質的解讀也會不太一樣。

西方的傳統,比如近現代影響很大的存在主義,他們認為整個工業化的社會讓我們忘記了生命的本質,大家都是在追求外在的東西。

他們認為,你必須回歸到你自己的內在,先了解生存的意義在哪裡,才能夠跟生命的本質有一些連接。

存在主義有些哲學家說太忙碌的時候就忘記了生命的本質,你生病的時候,你面臨死亡的時候,你感覺到孤獨的時候,其實更接近你的本質。

因為這個時候你不得不面對真正存在的、忙碌時候忽略的東西,在某些特殊的時刻才會重新呈現在我們的意識裡面,這些才是生命的本質。

但是,當想要回到本質的時候,有時候會感受到比較虛無,回到深入一些的自我會發現,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夠代替你的本質,是很孤獨,很痛苦的。

這是存在主義的一些看法。但是,我覺得存在主義只是找到一半。

東方的哲學智慧認為你靜下來的時候,你找到你的本質是圓滿的、是超越的,甚至整個宇宙也在你的本質裡面。

王陽明講「我心既是宇宙,宇宙就是我心」,找到你的內心的時候,你甚至會發現宇宙的本質、宇宙的奧秘也在你的內心。

禪宗也是一樣的,我們跟自己內在的本質有所接觸的時候,有所了解的時候,人是很喜悅的,你才能夠找到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憂鬱的東西自然會被驅散掉。

在傳統的教育裡面,在現有制度化的教育裡面,人的本質的問題和生命意義的問題好像被遺失了,我們怎樣重新找回來,也是需要大家思考和努力的地方。

老喻:

關於禪宗,我們談論的做減法,或者留白,是一個空間意義上的概念,去除那些不必要的東西,能夠回歸到本質。

如果這個概念移到時間上,就是專注於當下,這是一個特別複雜的命題。

從禪宗的角度來說,專注於當下到底是什麼意思?

龔雋:

唐代有一位很有名的禪師,有一次他的弟子問他,師父你最近有沒有修煉,有沒有長進啊?

師父說,我有啊。弟子又問,你長進最重要的秘密在哪裡?

他回答,長進很簡單,就是「飢來則食,困來即眠」,我餓了就吃飯,我睏了就睡覺。

弟子很奇怪,那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嗎,你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

師父說,一般人吃飯的時候也是百般思索、百般焦慮,想到昨天前天做了什麼,跟誰吵了架,想著明天後天甚至十年之後我要幹什麼。這個時候,你就跟真正的當下失去了聯繫。

當你訓練自己只專注在現在做的這件事,比如吃飯,我就完全地專注在吃飯,安靜地品嘗飯菜的味道,你既能夠品出它真正的味道,你的心也是在一種沉靜的狀態。

你不專注的時候,很多東西你認為是那樣,當你專注的時候,你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專注在當下某個事情的時候,也是訓練把我們的心收斂起來,讓我們的心比較容易進入一個非常寂靜的狀態。

當你的心進入寂靜的時候,就是禪,你就能真正地洞察很多事物的本質。

禪看上去那麼神秘,又非常平凡,平凡到你生活中的穿衣吃飯。

儒家講「掃地穿衣吃飯無非妙道」,一般人也要穿衣,也要掃地,也要吃飯,但我們就只是吃飯,只是穿衣服,只是掃地,我們沒有在這個裡面去體會到妙道,我們的心散掉了。

中國古代的禪師也好,儒門的大師也好,他們教導我們的方式就是你要修行不能夠是脫離生活,脫離你做的事,而是融合在你做的每一件事裡面,你要訓練在你做的每一件事情時候靜心,這才是佛教說的「事事無礙」。

日本的茶道最有名的千利休,他批評當時日本的很多茶藝喜歡弄花架子。

別人問他茶禪是什麼,他說茶禪就是泡茶,只是專注於泡茶的時候,內在對於茶道會有很多新的靈感出來。

而你在想要怎麼樣表演給人看,雖然形式上動作也很安靜,但你的心已經不在當下,不在你正做的事情當中的時候,你就已經遠離禪。

老喻:

龔教授您所說專注的力量,我自己給它一個簡單的量化,我喜歡下圍棋,我專注的時候和不那麼專注的時候,勝率大概差三倍或更多。

但是,專注這件事有一個特別大的挑戰,我們會思考第一得是一件對的事,第二得專注於這件事。

大家可能會想萬一這件事做得不對,萬一我還有更好的選擇,我再專注,我這輩子是不是就荒廢掉了。

尤其在一個快速發展的社會,中國當下的機會太多了,有的時候把握機會的能力比專注做好一件事的能力還重要。

我看到別人的一個經驗,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去思考什麼是對的事,今天你就專注去做這幾件事,不要想其他事情了。到了晚上的時候,再有個20分鐘來復盤。

龔教授您給我很大啟發,在生活中,大部分人連當下的普通小事都沒做好,又對未來憂心忡忡,這種憂心忡忡很多時候是沒有用的。

龔雋:

佛教有一句很有名的話,「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那種擔憂既不能帶給你快樂,也不能帶給你創造力。

按照禪宗的講法,未來也是我們當下可以去改變、去創造的。你擔憂的時候,反倒沒辦法創造一個更好的未來。

最後我想講一個跟教育相關的話題。

唐代非常有名的法眼禪師,他說學生跟老師之間應該具備怎樣的關係,我們要學一個好的東西,當然要有好的老師。

法眼禪師用了一句話是「大用現前」,你跟好的老師學習的時候,不能只記得他語言上的東西,一個好的弟子必須能夠懂得根據情況的變化去使用。

那種只會記憶、只會複述老師講的東西的弟子叫「後進之徒」,沒什麼出息,沒有自己安靜下來從本心去領悟,只是複製老師的東西。

他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話「見與師齊,減師半德也」,如果老師帶出來的弟子只會重複老師的話,那就表示這個老師一半的功德就沒了。

他還說「見超於師,方揚師教」,培養出來的弟子,懂得善用老師的見解,而不只是重複老師的東西的時候,才可以把老師的教誨教法弘揚出去。

古希臘有「我愛我師,我更愛真理」的教育傳統。老師要懂得培養一個具有創造力的學生,不是培養聽話、只會複製老師的觀念、思想的學生,這才是具有未來意義的教育。

老喻:

電影《大衛戈爾的一生》裡面有一段台詞,引用哲學家拉康的觀點:

幻想必須超越現實,因為在你到手的那一剎那,你沒辦法也不會再想要它。

為了繼續存在,慾望的客體必須永遠無法達成,因為你要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對它的幻想。

意思就是說,所謂真正的快樂是你對未來快樂的白日夢,一旦達到了,你的快樂就失去了。

人的慾望在得到的時候又失去了,這是現代人的一個困境,從禪宗的角度,我們怎樣去理解這種困境?

龔雋:

拉康的觀點,近代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有類似的講法。

人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煩惱,這麼多痛苦,因為一般的人只是受到生命慾望的控制,於是人就會出現兩種情況。

一旦你滿足了你的某種慾望,過陣子你會覺得不過如此,沒什麼意思,就產生無聊感。人就在慾望得不到滿足和無聊之間,像個擺鐘擺來擺去。

叔本華講人生都是很痛苦的,他認為人類要擺脫這種痛苦,必須從根本上剷除人對生命的慾望。

蘇本華也提到藝術對生命作用,藝術裡面有建築、雕塑、繪畫、文學和音樂,他認為音樂轉化內在抑鬱的力量是最強的。

他也說藝術的方式是短暫的。你在歌劇院看到很好的歌劇,你的煩惱就被轉掉了,但走出歌劇院的時候,你的煩惱又來了。

他認為藝術的方式不是根本,根本的方式是他從印度佛教傳統里找到的禁欲主義。

但是,禪宗認為人為地、刻意地去控制你的抑鬱是很難的,有些苦行者用刻意苦行的方式,最後都不太成功。

禪宗有一種方式,是用一種更輕鬆的、轉移注意力的方式,把你的注意力、更多的時間轉移到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去,去認識你真正的本質,你認識得越多,你的慾望自然就會釋放越多。

禪宗在這個方面有非常高明的地方,包括回到自然也是一種轉移內在慾望的方式。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af45486270a91915d447ed237836e74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