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短文」百菜不如白菜

2019-10-28     內刊主編

立秋那日,天氣依然燥熱。傍晚,風卷過來幾塊烏黑的雲,帶來了一陣急雨,雖然只是濕了地皮,但頓時讓人感到了清爽。我對老家的表弟說,「這個時候,該種大白菜了吧?天旱得厲害,這點雨應該能解決點問題。」他很驚奇地看了我一眼說,「你還記得這些?都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

我笑了一下說,「當然記得,立秋前後三天,是種大白菜的最佳時節,早了蟲子太多,晚了氣溫不夠,老輩人早就琢磨透了。」隨便這麼幾句,一下子喚起了我當年的記憶。

小時候在重慶,聽父親說過一句話,「百菜不如白菜」,我有些不以為然,白菜有什麼好吃的,哪比得上「豌豆巔兒」?

「豌豆巔兒」其實就是豌豆的嫩苗,豌豆下種三十天左右,掐下長出的嫩苗,就是道美味的蔬菜,待其開花後,慢慢就長出了豌豆莢,這也是不錯的蔬菜,如果此時不摘下來吃,最終它就變成了豌豆。這種植物介乎蔬菜和糧食之間,有點兩棲的意思。不過,更有意思的是四川方言,嫩苗肯定長在頂端,把「尖」說成「巔」,是取「巔峰」之意,雖然有些誇張,但也使語言有了靈動。當然,也有叫「豌豆尖」的,它與溫室中生出的「豌豆苗」絕對不是一種味道。

四川是天府之國,物產豐富,不用大棚,一年四季都有綠色的蔬菜。比如芸豆,山東是夏秋兩熟,而四川就叫「四季豆」,由於蔬菜的品種太多,白菜在四川顯不出身價。最著名的「黃秧白」,父親卻說不是山東大白菜那個味兒。後來回到北方,很多年後我才慢慢找到了感覺。

在鄉下那些年,我種過大白菜。「立秋」前後,先在自留地里墊上些豬糞、羊糞類的底肥,然後把土攏成畦,在畦上創出半柞深的小坑,撒下種子,蓋上土後再澆上些水。由於覆土淺,最後還得用梧桐葉子之類的衝出來。

三天之後,掀開梧桐葉子,白菜苗已經探頭探腦地露出了綠意。一周左右,就需要間苗了,每個穴位一般只留下三株苗,其餘的都要拔掉。再過一周,還得間一次,最後留下一株最旺盛的苗。

這個時候,「二十四個秋老虎」還剩下幾隻沒有跑掉,天氣依然很熱,這種氣溫挺適合菜蟲的,看到白菜嫩綠的葉子水靈靈的,它們紛紛過來湊熱鬧。

幾十年前,農藥主要是「六六六」,雖然劇毒,農村用得還挺普遍。高檔一點的就是「樂果」,對付菜蟲很管用。不過,不是專門的菜農,老百姓在自留地里種點菜自己吃,是捨不得花錢買農藥的。生產隊收工後,各自到自留地里捉捉青蟲、菜蚜蟲什麼的,也就應付過去了。蟲子肯定捉不幹凈,白菜葉子當然就會被它啃些窟窿眼子,多少會影響些收成,倒也沒有大礙。

除了蟲眼,有些大白菜的葉片上還有許多黑點,如同臉上的雀斑。有人解釋說是菜蟲的排泄物,但小小的蟲子,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排泄物?也有人說是真菌引起的鏽病留下來的痕跡,但鏽病一般發生在穀物身上蔬菜類的植物似乎不多見,這一直是個疑惑。很久以後我才搞清楚,這些黑點屬於生理性病變,是細胞膜受損導致的,與缺鈣低溫、乾旱、氮肥施用等情況有關。

大白菜喜水,兩三天就得澆一次。不過,北方地區普遍缺水,澆水是個挺費勁的事兒。我們挑著水筲,到河溝的灣里找水水少的時候,得一瓢瓢地往筲里舀,這些活兒也得隊里收工後再干。還有就是頭兩個月要經常追肥,個把禮拜要澆一次人糞尿。當然,也有些人家,會把榨完油的花生餅用水泡開澆到地里,但一般捨不得這樣用,那是豬催肥時的精飼料。與供銷社相熟的人家有說起來也是悖論,現在農藥化肥滿地都是,人們卻又四處去找被菜蟲啃食過的白菜,到處打聽哪裡的白菜上的是有機肥。品相好的白菜,反而不受歡迎了,都想要純天然的,不過很多時候也是自己糊弄自己,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

寒露時節,我們要用地瓜蔓當要子把扎煞的白菜捆綁起來,待到小雪的時候,就可以收穫了。膠東地區有「立冬蘿蔔小雪菜」的說法,「立秋」前後種下的白菜一直要到「小雪」才能長成,足足需要一百天,不到時候的白菜,總覺得有一股騷嘰嘰的味兒。

白菜收回來後要窖藏,先挖個八九十公分深的坑,把白菜頭朝下依次擺好,然後蓋上床破草蓆,再覆上土就可以了,這樣下雪時白菜也不會凍壞。

白菜生長差不多要一百天,吃的周期大概也有這麼些天,幾乎要從「小雪」吃到「雨水」。過了「雨水」,就不好吃了。那個時候,膠東一帶冬季的蔬萊基本上只有白菜、蘿蔔、大蔥,而當家的就是大白菜,幾乎家家戶戶都要貯存個幾十顆,你不吃它,也沒有別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後,條件逐漸好了起來,一些替代品種開始出現,白菜的主流地位慢慢弱化。有一年北京市大白菜滯銷,報載有關部門動員家家戶戶收儲,老百姓戲稱是買「愛國菜」,山東大白菜塊頭很大,有點像山東大漢,棵棵都是十斤以上,是人把白菜侍弄得好,還是白萊把人養得好,抑或互為因果有點說不清楚。同是在北方,北京一帶的大白菜則不行,粗細只有山東大白菜的一半左右,不敦實。

大白菜在山東,標配是五花肉或是排骨,再加上地瓜粉條、豆腐,這幾樣東西燉在一起,很養人。還有就是放足了蔥姜的白,但早年間不行,七十年代末我在煙台師專讀書,冬季里成天就是窩窩頭就著清水煮白菜,最多有點肥肉片和地瓜粉條,也沒有蔥姜熗鍋,味道十分寡淡,把人吃得面黃肌瘦。鄉下那時就更不行了,那點少得可憐的肥肉片也幾乎沒有。弄得我一直在和「百菜不如白菜」較勁,覺得這句話太離譜。

後來這些年,生活條件越來越好,山珍海味吃了不少之後,反倒慢慢喜歡上了大白菜,而且漸漸地忘了以前四川的「豌豆巔兒」,看來味蕾並不是如有些人說的那樣成不變,很多人都覺得白菜心好吃,我卻覺得綠色的白菜外皮味兒足,裡面反倒差了一些。

有些人圖省事,拿起白菜胡亂一切就扔到鍋里,如果是燉,倒也無妨;如果要變點花樣,則缺了功夫。白菜一定要洗,現在的蔬菜農藥太多,需要加點面鹼在水裡浸泡。但白菜包得很緊,必須一片一片剝開,這個功夫不能省。館子和食堂裡面,往往剝掉爛葉子後直接就切,有時候想起來,實在難以下咽。

每種蔬菜都有自己的特性,每頓換換品種,往往才有滋味。但同一種蔬菜,要做成不同的幾道菜,白菜就比較好搭配,一片白菜,兩刀就能分為三段,第一段留下七八公分的菜幫,中間截出莖葉,剩下的就完全是葉子了。

葉子好辦,扯拽幾下,或是隨便來幾刀就可以妙肉、燉鍋、做湯、炒蝦。如果用來炒對蝦,油鍋里要先放蔥姜,再放蝦段,蝦頭部分要把皮剝下來,讓蝦青素充分溢出,蝦段略微發紅時倒上蚝油,撥弄幾下後再放入白菜葉子翻炒,最後加上鹽和香菜就可以了。那種味道,實在妙不可言,而且人們往往覺得白菜比蝦還好吃。不過沒有蝦,白菜的味道就不行了。時間上市,春蝦個頭大,但太貴,嘗個鮮都有些捨不得。秋蝦上市時小,但長得快,一天一個樣,收尾時大個的可以接近春蝦,而價格只有三分之一左右,這個時候買最划算。貯存時不能一大堆凍在一起,反覆化解新鮮度就不行了,兩三隻凍在一起夠一頓就行,如果先在一40℃以下的冰櫃速凍一下再放回自家冰箱,保鮮度會好許多。秋蝦準備好了,白菜也就快下來了。

白菜的莖葉部分比較簡單,切出抹刀片後,根據需要或炒或燉,再就是直接切碎了做餃子餡兒、包子餡兒,比較講究的是白菜幫子,首先是兩邊帶葉子的部分,這是精華,切下後可以與肉片、木耳、榨萊片、冬筍片、韭萊段之類的做成時令小炒,非常脆爽,剩下純粹的白菜幫子,一是切絲,二是切條,當然還有傳統的抹刀片。切絲時至少要先片上兩刀,有些厚幫子還得再加一刀而且一定要順絲切出來,這種白菜絲與粉絲或是豆腐絲一拌,不僅品相好,而且清涼爽口,比白菜心切的絲好多了。

切條也要順絲,大約寬度在兩毫米左右,不能太細。這種備料一般用來炒肉絲,油鍋里先放上肉絲,再加上蔥姜,喜歡的話還可以放點干辣椒,再放上半匙子白糖,再倒上少許醬油,撥弄幾下後再放入白菜條翻炒,最後加上鹽、烹上白醋、放上味精、滴幾滴香油、加點香菜梗或是韭菜段出鍋,令人百吃不厭。但是一定不能加水,要干炒,加水就變味了。

你看,幾片白菜,隨便一撥弄就是五六個菜肴,似乎其他蔬菜並不具備這個特性,這也許就是「百菜不如白菜」的一個原因吧!說的雖然有點複雜,其實做起來並不費事,只是換了一種方式而已。

大白菜還有一個特點,耐儲存,還沒有哪一種葉子菜能夠像它那樣放上好幾個月不壞的。雖然退休之後閒來無事,但大冬天的,有時北風呼嘯、風雪冒煙、懶得上街買菜時,你只要身邊有幾顆大白菜,心裡就會踏實,恐怕這也是「百菜不如白菜。的另一個原因。

要說營養,大白菜也無非就是維生素之類的,和其他蔬菜大同小異。但早年間冬天的北方地區,你不夸白菜,也沒有什麼其他菜可夸。從這個意義上說,「百菜不如白菜」也有點自我安慰的意思不過,話說回來,山東大白菜也不是自誇的。當年翻讀魯迅先生的散文集《朝花夕拾》,記得《藤野先生》裡面有這麼幾句,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系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這個「膠菜」當為「膠州大白菜」,現在一般稱為「膠州白」,是山東大白菜中最著名的品種,以至於魯迅先生都將它植入了文章為它做了近百年的免費「廣告」,可見山東大白菜的知名度。

不過,是「北京的白菜」冒充了「膠州大白菜」,還是浙江那裡賣的本身就是「膠州白」,值得探討,老先生可能也有誤解的地方。因為從地理概念上說,正宗的「膠州白」直接運往浙江,路途大概可以縮短三分之一,做買賣的一般是不會捨近求遠的,九十年代後,交通便捷了,一次出差,我順路買了兩顆「膠州白」帶了回來,吃了以後也未見特別的味道。但是,膠州卻借用魯迅先生的文章,把廣告的效應發揮到了極致,「膠州大白菜」不但在國家工商總局商標局註冊了「原產地證明商標」,還給每棵白菜攔腰繫上了一根紅絲帶,兩顆一箱,裝在漂亮的紙盒裡,仿佛一個滿山瘋跑的鄉村野丫頭,突然之間就變成了富貴人家的千金,身價立馬翻了幾番。

不過,無論怎麼說,我現在還真是越來越喜歡山東大白菜了。

(整理:小非)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aAz1EG4BMH2_cNUg4Knp.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