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基於現實的劇集,在開播之後,內置的情節,與劇外的討論形成了互文;然後,在良性的討論當中,慢慢地從圈層內漾到圈層外,引發更多人或尖銳、或溫和的思考。
這恐怕是許多劇集編劇都想要達成的效果。對編劇高璇和任寶茹這對老搭檔而言,《不完美受害人》這部以女性被性侵、性騷擾為立足點,卻又指向了權力壓迫的劇集,是自身學習與閱歷到達一定階段的產物,也是作為寫作者,把日復一日觀察到的社會現實反應到影像中的「理想實現」。
今天19:30,《不完美受害人》正式收官,在此之前,毒眸找到了兩位編劇,暢聊了這部劇從成文、到拍攝的整個過程。
這是一部相當難得的國產劇。戲內,周迅飾演的林闞,與林允飾演的趙尋形成了一對互文的女性,強勢的成功者女性背後的陰影,職場小白成為漩渦中心後的選擇,越是戲劇化地呈現,越是直指冷冰冰的現實。
戲外,則是理越辯越明,當不少觀眾指出劇中案件與現實中某些案件的現實性的關聯,其實恰恰說明了劇集與現實的聯繫;當討論當中出現了不同角色、甚至劉奕君飾演的「成功」的支持者,以及與劇中情節類似的誣陷與誹謗,這種互文更讓劇集成為了一種行為藝術。
一定意義上,這些都恰恰說明,《不完美受害人》並不是又一部「消費女性題材」的作品,而是嘗試讓更多人的人沉浸其中,呈現多視角的思考:它很尖銳,有些殘忍,但整個劇集的觀看過程,卻能從無力中提取希望;它很現實,「爽」點相當有限,基調卻在圍繞著一種類似覺醒的變化,有著基於現實但向著改變顯示的方向的可能。
而這,正是我們常常所說的長視頻作品的意義所在。
「它需要成立」
從出發點來看,《不完美受害人》就不是一部以用情緒收割流量的作品,也不是一部脫離了社會環境,用強勢人設去塑造空中樓閣的「偽話題劇」,從一開始,它就在嘗試落地。
劇集最為核心的三位主創:總導演楊陽和兩位編劇都是女性,但高璇和任寶茹表示,自己在創作作品的時候,並沒有想過去只沉浸在性別的敘事當中,而是利用好自己的經歷與觀察視角的同時,儘量去規避掉單一視角的局限性。
例如,在劇本大綱階段,高璇和任寶茹就在上海走訪了多位律師朋友,其中有女性,也有男性。劇集的後半段有個重要的情節,就是林闞在選擇繼續幫助趙尋時,選擇放棄自己的律師從業資格證,也就是「小棕本」——此類情節一旦失真,對整個劇的現實基調影響就會很大。
「這一點非常關鍵,我們來回討論,就是想把這個情節落實,而不是懸浮在理想主義當中。」高璇和任寶茹表示,「這也是我們需要提前完成的工作,它需要成立,如果它不成立,這部劇可能都不成立。」
讓兩人覺得很有意思的點是,男女律師在這個問題上也產生了分歧,對男律師而言,小棕本是事業的全部,地位堪比生命;但女性律師卻認為,雖然也同樣視如生命,但如果能夠帶入林闞,最後的選擇也可以成立。
「這一點,也會讓我們繼續補充林闞的經歷,以完善邏輯,我們必須要讓『解開心結』成為林闞身上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甚至可以是職業生涯的某種污點。」高璇補充,就這樣,這樣一個小而重要的細節,兩位編劇和兩位律師,從某個下午的三點一直聊到凌晨三點,「甚至我倆都堅持不了了,兩位律師都還特別有表達欲。」
由於主人公林闞就是一名律師,能夠讓律師有如此強的表達欲實屬正常。高璇和任寶茹需要做的,是要讓更多的人都能在劇集的角色當中找到落點。
這談何容易,但她們決定去做。「從2018年最開始有想法,到後來的劇本大綱創作、劇本創作,社會上的此類事件、案件,我們不敢說全部關注,至少有百分之八九十都去深度研究了。」高璇表示。
與此同時,她們還需要考慮的一個問題是,當創作的情緒濃度達到了一定高度時,對人物本身的把控,事實上,在創作初期,也確實遇到了這樣的問題。
作為版權劇,版權方和平台方的合作,優化了一些問題的解決。「當我們把大綱交給愛奇藝時,楊蓓總很快就給予了回復,其中的一點就是趙尋這個人物面貌有些模糊。」高璇回憶,「我們覺得這樣的意見很專業,然後回過頭來去思考,這個人物之所以模糊,是因為我們確實在這個人物身上傾注了很多,甚至有點太『保護』這個人物。」
到最後,觀眾看到的趙尋,會忌憚權力猶豫躊躇,甚至也會因為利益出爾反爾,這些都會符合人性,但正是因為剔除掉了一層保護,才讓「不完美」顯得尤其有說服力。
「不需要翻譯」
從人物設置上,《不完美受害人》做了許多非正面、但也不算隱喻的設置。很典型的就是人物的名字,林闞,成功,趙尋,晏明,乃至配角辛路,李怡,尹聲,陳默,不論是門裡關著的「敢」,還是一系列諧音,都明顯意有所指。
從頭到尾,高璇和任寶茹都選擇相信觀眾,儘管這當中也帶有一定的妥協。
例如第一集,按照一開始的設想,前兩幕就會直接上馬「兩場酒局」的對比,林闞的拒絕,更像是趙尋理想中的自己,趙尋的妥協,也很像林闞曾經的過去。不過,這種選擇,還是因為進入節奏過慢而放棄,編劇也相信,以現在觀眾的水平,一定可以看出兩場戲的對比意圖。
「把球交給觀眾」的思路,加之對應的劇情,決定這部劇場外討論的濃度勢必不低。劇內所發生的「完美受害人要求」,在劇外同樣衍生了對趙尋的道德審判,甚至對成功這個人物的自發性維護,都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高璇和任寶茹從一開始就意識到這樣的討論會存在,但自己一方面絕不會刻意往製造爭吵方面去寫,另一方面也會在一些略帶理想主義色彩的劇情中,「塞進」一些人性的光輝,這讓這個故事的筆調顯得既沉重,又溫柔。
高璇和任寶茹承認,林闞和晏明這兩個女性身上,都多多少少帶有一定的理想主義色彩,但與此同時,這樣的理想主義,並不是雙腳離地的臆想,而是代表著某種可能性。
林闞(左) 晏明(右)
任寶茹相信,劇情是一方面,劇情背後可以「攤開的褶皺」是另一方面,「我們也會看到一些網友說,『就知道劇情接下來會怎麼講』,是的,從劇集創作的規律看確實沒錯,但在這個過程當中,它能生出什麼樣的東西,探到什麼樣的深度,可能是很多人不曾想到,甚至是不關心的。」
很多人會不關心,但一定會有人關心。而當這種關心與現實形成強有力的連接,作為創作者心中的力量就會再增加一層。
導演楊陽表示,第一次讀完這個劇本,「就想衝過去擁抱兩位編劇,對她們致意深深的敬意」,在當時,楊陽立刻停掉了自己手中正在推進的項目,一心一意地撲到了《不完美受害人》的工作中。
而關於這部劇內核的解釋,楊陽的理解也與兩位編劇毫無障礙:「《不完美受害人》表面是講一個揭開性侵害真相的故事,但實際上,它是對人性、權力、慾望的深刻揭示。」
「《不完美受害人》塑造了不同性格的人物形象,儘管她們的生活背景、教育程度、社會階層完全不同,但在這場靈魂的拷問當中,她們都經歷了刻骨銘心的磨難和淘洗,成長為具有強大精神力量的人。」楊陽表示。
高璇和任寶茹感慨,人們常說有時候劇本影像化的過程也是一個翻譯的過程,但在導演楊陽身上,「完全不需要翻譯」。
「直面與脫敏」
一位女性觀眾告訴毒眸,在觀看《不完美受害人》時,前幾集「強姦」這個詞出現頻率之高,甚至懷疑編劇是否想要刻意「脫敏」;也有女性觀眾在被毒眸安利這部劇時,表示「不太想看這類苦大仇深的題材」。
一定意義上,以性侵案件為開端,用揭傷疤的方法去闡述人性,絕對不算討巧,甚至在刻畫層面會顯得有些笨拙,但從社會意義上看,它也做到了只會屬於長視頻內容的、額外的意義。
例如,它沒有二元化地號召某種反抗,而是把現實剖開,把各種選擇的可能性赤裸地放在面前。有豆瓣用戶在劇集小組當中用很長的筆墨分析,「如果你是趙尋,除了辭職,你能怎麼辦?」也有很多用戶在切身帶入進劇中的各個人物,剖析他們面對各種狀況時的難處。
來源:豆瓣《不完美受害人》小組
再比如,高璇和任寶茹也透露,在演員的選擇上,像劉奕君這樣的選擇越是有魅力、不是純粹的「渣男」,越是有觀眾會去說「劉奕君為什麼不可以」,才能顯示出複雜的社會現實,以及一些問題的討論意義。
高璇和任寶茹表示,雖然沒有刻意用詞彙的設置去嘗試「讓觀眾脫敏」,但整個劇本娓娓道來、嚴格意義上只講述了兩三件「案子」,實際上就是要把一件事揉碎了去說,把滴血的刃劍揉碎了咽下——然後,直面某種敏感的、脆弱的東西,某種意義上,它確實是一種「脫敏」。
越是脫敏,劇集的現實意義,才能真正體現。例如,劇集很多時候戴著口罩,其實背後也是為了強化現實性,具體來說,是為了配合2021年施行的《民法典》關於性騷擾條款的明確——而這種最終發生在現實的變化,是兩位編劇創作之初未曾聊到的。
另一方面,越是如此的現實,越是在現實當中「脫敏」,也越能更多地與商業層面掛鉤。這方面,類似題材的國外劇集的數量和比例明顯要更高,它們,同樣是一遍遍直面與「脫敏」的前提下,在社會意義上的「回答」與推動。
不得不承認,《不完美受害人》並沒有毒眸最初預想的那種生猛的熱度,雖然愛奇藝站內熱度超過了9000,但在社交媒體的討論上,它未必比得上一些題材更「溫和」的作品。
這似乎確實不太符合如今觀眾對電視劇這一題材的期望。劇集上線之後,也有觀眾在高贊評論指出「這是滿屏古偶、仙俠扎堆之外,唯一一部對眼睛友好的新劇」,這樣的說法當然有拉踩嫌疑,也有失偏頗,但也從一個側面表明了此類現實題材的稀缺性。
我們無法將這部劇只停留在「敢」上,更多地還是要引向它能帶來什麼。
它帶來的,或許是更多女性在追求成為「林闞」、「晏明」時掃卻陰霾的動力,是潛在的「趙尋」們看到自己困境的可能性,是試圖「成功」的人們從不自知到自知的自省,是更多「尹聲「和「陳默」們在想要施加幫助時擺脫自身局限性的曙光,也是從「脫敏」到「脫敏」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