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學||王國維為什麼放棄西哲轉而研究國學?

2019-11-06     中國傳統教育聯盟

兩難的抉擇

王國維的哲學時刻

黃進興

王國維是近代中國學人接觸西方哲學的急先鋒。然而在滯日期間,當日本學者狩野直喜與他語及西洋哲學,王氏「總是苦笑著說他不懂,一直避開這個話題」。王國維對待哲學前後態度迥異,大概因為受羅振玉大力規勸,轉而改治經史之學,遂自懟以前所學未醇,甚至燒毀了百餘冊收集他研讀西洋哲學心得的《靜安文集》。

余疲於哲學有日矣。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余知真理,而余又愛其謬誤。

余之性質,欲為哲學家,則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為詩人,則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

——王國維

國維(1877—1927)乃是近代中國學人接觸西方哲學的急先鋒,他與西方哲學的碰撞,常為後人所津津樂道,並且受到甚高的評價。但最後的結局似乎以一場「挫折、誤解、追悔」落幕,且從此在他腦海里消聲匿跡。果真如此嗎?則是拙文所擬探索的謎團。

王國維之所以值得大筆特書,主要因為當時中國的青年中有志於外國學問者,無非著眼於自然及實用的學科,在社會科學也僅止於政治與經濟學等,而意圖研究西洋哲學則屬鳳毛麟角。其實,王氏對本身學術的定位瞭然於心,他說:同治及光緒初年留學歐美者,皆以海軍製造為主,其次法律而已,以純粹科學專其家者,獨無所聞。其有哲學興味如嚴復氏者,亦只以餘力及之,其能接歐人深邃偉大之思想者,吾決其必無也。

其自負蓋如此。王國維對西方近代哲學,並非淺嘗即止,他甚至在其主編的《教育世界》(第129號,1906年7月)的封面上,標榜為「哲學專攻者」,顯現該時他學術上自我的期許。而後在滯日期間,當日本學者狩野直喜(1868—1947)與他語及西洋哲學,王氏「總是苦笑著說他不懂,一直避開這個話題。」[4]相隔未久,為何王氏有如此截然不同的變化呢?

首先,必得先釐清王氏「哲學時刻」的起迄點。據《靜安文集》的《自序》云:王氏研究哲學,始於辛丑、壬寅(1901—1902)之間。日本友人狩野直喜的追憶之詞,恰透露了當時王氏業師藤田豐八(1869—1929)對王國維的期許。他在明治三十四年(1901),在上海見著藤田,而後者對其有如是的評價:「頭腦極明晰,且擅長日文,英語也很不錯,對研究西洋哲學深感興趣,前途令人矚目。」但王氏始接觸西方哲學,則早於此。緣二十二歲(1899)王氏至《時務報》工作,並於羅振玉(1866—1940)所創「東文學社」進修,社中日本教師藤田豐八和田岡佐代治(即田岡嶺雲,1870—1912)二君故治哲學,因受其啟迪。王氏稱:一日適見田岡君的文集中有引汗德(Immanuel Kant,1724—1804,今譯「康德」)、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之哲學者,遂心生喜歡。然而當時王氏自認因文字睽隔,終身無有讀二氏之書之日。但在東文學社勤讀日文,兼及英文,之後赴日本遊學,雖不數月,即因疾告歸。但其外語(英文、日文)卻愈加精進,成為日後研讀西方哲學的利器。

迥異於「新民子」的梁啟超(1873—1929)或一心追求「富國強民」的嚴復(1854—1921),王國維自始即關注人類普遍的境遇與精神狀態,誠如他初次(1902)自東瀛歸來的供言:之所以從事哲學的原由,蓋「體素羸弱,性復憂鬱,人生之問題,日往復於吾前。」自是,王氏始決於從事於哲學,進入他所謂「獨學之時代」。按王氏之謂「獨學時代」,乃是意指他脫離正當學制,獨自學習摸索之義;因該時讀書的指導者猶是藤田氏。所以王氏的哲學探索跨越了「東文學社」及遊學日本歸來,迄1907年左右。



王國維曾在其主編的《教育世界》封面上標榜自己為「哲學專攻者」,顯現該時他學術上自我的期許。

王國維悉心追求西方哲學的時段,他不僅刊布了諸多哲學的論述,也旁及教育體制的改革。其故便是:當時清廷鑒於外力日迫,不得已進行教育改革,企圖從基礎做起救國強民的事業。而該時負責教育大政的執事者,毋論張百熙(1847—1907)的「壬寅學制」(1902)或張之洞(1837—1909)的「癸卯學制」(1903),均將「哲學」一門排除於外,遂引起哲學的愛好者王國維大大的不滿。

要之,從晚清學制的設計觀來,毋論新制的「壬寅學制」或「癸卯學制」,均本諸「中體西用」的基本精神。當時《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1902)的「全學綱領」即尤重德育教育,它強調:

中國聖經垂訓以倫常道德為先,……今無論京外大小學堂於修身倫理一門,視他學科更宜注意,為培植人才之始基。

觀此,「修身倫理」一門在「壬寅學制」實為德育的首腦。惟此一優勢,次年即為守舊的張之洞所壓抑。

張氏素重經學,其所主事的「癸卯學制」,以「讀經、講經」作為德育的主帥,而凌駕「倫理」一門。他認為:外國學堂有宗教一門。中國之經書,即是中國之宗教。若學堂不讀經書,則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道,所謂三綱五常者盡行廢絕,中國必不能立國矣!

職是,他規定中、小學堂宜注重讀經,以存聖教;並在大學堂、通儒院加設經學為專科。

爾後,復有官員加入反彈的行列,上疏反對「大學堂」設「倫理學」一門,其所持理由不外:「倫理學專尚空談,無裨政學實際,復又重金延聘東洋教習,未免糜費;故應予裁撤,以撙節費用,以趨正學。」其間雖有王國維力持異議,卻緣人微言輕,無法改變既定的學制(癸卯)。

然而新制的教育體系里,「倫理」一門的位階容有升降,但其作為學習知識的合法性已漸鞏固。按當時甫重議立的京師大學堂,負責統籌全國教育事務,並規劃課程。於「中學堂」以上首列「倫理」一門,「中學堂」以下則有「修身」課程。迄「癸卯學制」,「中學堂」以上,則改稱「人倫道德」,「中學堂」以降仍維持「修身」之名。

王國維之所以關切教育體制的更革,適與其兩度任教通州(1903)和蘇州(1904—1906)兩地的師範學堂,密切相關。此時復是王氏戮力探索西方哲學的時刻,而他在校擔當的課程之中正有「修身」一門。照課綱規定,不外本諸固有儒家的經典,若摘講陳宏謀(1696—1771)的《五種遺規》,且應「恪遵經訓,闡發要義,萬不可稍悖其旨,創為異說。」但王氏卻出人意表,挾以西學,融通中外,時創新說,而為學員心悅誠服。加上羅振玉囑他協辦《教育世界》(1902),適時提供了他頻頻抒發其時探索哲學極方便的平台。

王氏針對該時教育改制獨缺「哲學」一事,深致不滿,遂訴諸他首發的哲學文章——《哲學辨惑》。他力辯:哲學非無益之學,並且亟撇清哲學為民權張目的疑慮,以袪除當局的顧忌;況且哲學原為中國固有之學,而中國現時研究哲學有其必要,並倡導以研究西洋哲學彌補中國哲學的不足。因為前者「系統燦然,步伐嚴整」,為未來中國哲學的發展,定有所借鑑。這篇初試啼聲之作,即為之後1906年《奏定經學科大學文學科大學章程書後》所本。後者則明白主張將「理學」(王氏當時權以「理學」稱「哲學」)一科直接納入大學的分科。

實如前所述,王國維之接觸哲學純系偶然。他與康德哲學四回搏鬥的故事,學界早已耳熟能詳,最後他系通過叔本華的闡釋,方得其要旨。然而於此之前,王氏卻不能說全然陌生康德的思想。例如:他業已涉獵新康德主義西南學派(Baden school)——文特爾彭(Wilhelm Windelband,1848—1915)的《哲學史》,且移譯過日本康德專家——桑木嚴翼(1874—1946)的《哲學概論》等, 這些文本均有不小篇幅論及康德的哲學。可能情況大約是:王氏固然於康德的論旨略有所悉,但於康德文本本身繁複的論證程序,似一時難以掌握。但整體而言,王氏對德意志觀念論的認識,是假道當時日本學界。 要知,日本學界接受德國哲學頗早於中國,其時康德與叔本華思想漸次風行。這恰提供了王國維兩位日本老師為何獨鍾於二氏的背景。

有了上述的時空背景,便能了解他為何在這段時刻撰寫了諸多攸關哲學的文本,以及移譯相關的西哲論述,若西額惟克(Henry Sidgwick,1838—1900)的《西洋倫理學史》(Outline of the History of Ethics,1903刊行)等。[26]要之,評估王國維對西洋哲學的理解,並非拙文的要點;較具意義的是,一窺王氏如何根據他所接受的哲學,運用至其刻意選擇的中國文化議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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