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三寸金蓮、無父無母的童養媳,新婚喪夫,卻活得優雅恬淡

2019-09-14   全職媽媽加油站

我奶奶是西北山村裡一個普通的老太太,但她的普通里又讓人能品出那麼與眾不同的味道。她的一生經歷了無數的天災人禍,大字不識一個,存款沒有一分,然而,她是我見過的活得最通透、最恬淡的人。

我奶奶出生在「貧甲天下」的西北邊陲山村裡,那裡被定性為「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自然環境的惡劣,解放前還是土匪經常出沒的地方,祖祖輩輩靠天吃飯,還得提防著土匪的掠奪。土匪可不像電影里演的行俠仗義,是真的殺人如宰羊的土匪!

我奶奶未出襁褓,父母便死於土匪之手。她被舅舅收養了。舅母行了母職,給我奶奶纏了足。舅舅家養她到四五歲,年年災荒,家裡缺吃少穿,不得以把她賣到了山大溝深的村子裡,一戶地主家做了童養媳。

在苦水裡終於泡大了,她嫁給了癆病的丈夫沖喜。沒有多久,她成了寡婦。所幸,我爺爺收留了我奶奶。

窮苦日子並沒有間斷,雖然迎來的解放,趕走了土匪,還有自然災害等著,還有大煉鋼鐵等著,還有大女兒英年早逝等著……

奶奶的過往其實我一無所知,奶奶從來沒有向我們吐露過什麼。這些都是後來聽我媽說的,而我媽是聽我奶奶的妯娌——我二奶奶八卦的。

奶奶在我眼裡一點兒也不像個經了那麼多苦難的人,按現在流行的原生家庭論來看,奶奶應該是個滿臉寫著愁苦的人才對。而那個村子裡的人,大都有著這樣的特質,常常把苦掛在嘴邊,抹在臉上,扛在肩上,背在背上,也埋在心底。即便是講笑話,也透著幾分苦大仇深味兒。

但奶奶不是!她在那個貧苦的村子裡,是個獨特的存在。那份獨特似乎很難捕捉,因為她的獨特正是平淡。

站在奶奶家門前,可以看到整個村子

奶奶家不富裕,在村子的南面半山坡依山而建,一面南牆就是大山。家裡的擺設也尋常。主房靠東牆一條大通炕,正對門的是八仙桌,桌子西邊是個小鐵爐子,靠西牆是一個舊木柜子,旁邊是用樹幹支起的一塊門板,上面放著一對酒紅色木箱子,這是奶奶那個年代結婚的標配。門後面是一個大水缸和臉盆架。八仙桌上有個講話聲音時高時低的收音機,舊木柜子高頭擺著一台打開時常接收不到信號,滿是雪花點和雜音的黑白電視機。這是奶奶所有值錢的家當了。

但奶奶家裡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特別味道。記得小時候每年寒暑假坐長途車回奶奶家,開門時總是先被屋裡一股淡淡的、暖暖的、特有的味道迎接著。聞到那味道,心裡立刻踏實、安然,知道是到家了。那味道只在奶奶家有,那味道似有似無地飄在屋子裡,你想深深地將它吸入身體時,它就悄悄地隱遁了,那味道讓我迷戀,甚至後來奶奶去逝許多年了,我還在夢裡回到奶奶家,掀開白色的布簾,推開黃色的舊木門,橘色的白熾燈光里奶奶盤腿坐在炕上,撲面的正是那溫暖又熟悉的味道。

那味道是奶奶一日日養出來的!

奶奶愛乾淨,幼時的我是沒有太多感受的,只記得旁人議論說:「那個老奶奶乾淨得很!」

奶奶的愛乾淨其實平常,我沒有看到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被子看上去乾乾淨淨,每日晨里起來,炕上都收得整整齊齊,一個笤帚疙瘩把炕上的渣子掃掉,褶皺也掃平。早上洗臉的水,洗了抹布擦了桌子的灰,就手灑在土地上,等水滲下去了,再清掃地面。再有大院子掃掃,灶房裡每日燒火做飯歸整歸整。稀鬆平常的清潔罷了。

然而回想起來,奶奶家裡確是乾淨!1980年代,村子裡已經有不少富裕的人,土坯房裡也開始闊氣了,閃閃的金色塑料條封頂,湛藍底子大牡丹花紙糊牆,紅磚鋪地,家裡的擺設也鮮亮起來。奶奶家只是土泥地,一層一層的報紙從牆到頂糊得平平整整,屋裡沒有什麼奪目的色彩,也沒有花哨的裝飾。可就是撩開白布門帘的剎那,靜謐古樸的感覺讓人安寧、舒服。

自然環境惡劣在人的心上也種下了濃濃的苦澀。即便是頤養天年的老人,身上也依舊散發著劫難餘生的沉重。

我奶奶卻老得波瀾不驚。村裡人整日在土裡刨生活,大多沒有閒情注意自己的形象,即便是含飴弄孫的老人。我奶奶或許不懂什麼是個人形象,但她卻把這件事做得不露聲色,完全是鄉村老奶奶的打扮,可就在那循規蹈矩中透出了不同一般。

我奶奶不僅洗臉,還會抹油。她不像那些年輕小媳婦們買塑料袋裝的雪花膏,奶奶抹的是自己製作的純天然的油,一些蜂蜜配上搗爛的杏仁——自家吃罷了杏子留下的杏仁。奶奶說,「你們抹的洋油味道香得難過!我的這個不熏人!」

我沒有見過奶奶頭髮何時毛毛躁躁的。奶奶年紀大了,胳膊抬起來困難,我這孫女在身邊時,她總是央告我給她梳一梳。頭髮稀薄灰白了,但她一直堅持留著長發,把頭髮梳順,編成麻花辮,再用發簪盤在腦後,最後戴上黑色包頭帽。

奶奶的穿著與村裡的老人無異,一個黑色的針織包頭帽常年罩著灰白的頭髮,一件黑色的大襟衣,一條黑布褲子,褲管用黑色綁腿纏緊,一雙自己做的尖著小腳黑布鞋,只有露出高高的腳面的青灰色的襪子很顯眼。

但那一身緇衣穿在奶奶身上很利落。大襟里掛著一塊天藍色的大手帕,用來擦眼角、揩嘴角,奶奶常說:「人老了,就埋汰了,眼屎也多,口沫也多。」不過,我奶奶的臉上還真沒有半點腌臢物。

奶奶是個高個子,她常怨這個子,因為一雙三寸的小腳支撐著龐大的身體,一天裡總有幾次讓她叫喚:「唉,腳疼的!」但奶奶一生都坐得筆直、立得端正,一生都像一棵松似的挺拔。奶奶似乎就以四兩撥千斤的淡然,將苦難輕輕地丟在了身外。

再回奶奶家,原來的主房已被拆除,只背對著的這間,還是老宅

奶奶的「茶飯好」人盡皆知!很難想像,奶奶是從哪裡學來的做飯手藝,在那麼貧瘠的土地里,家裡沒有什麼菜,土豆是經年碗里常客;更沒有醬油、味精、香油之類的調味料,但就是簡單的調和,一經奶奶的手,就幻化成了美味!

奶奶似乎天生對食材有著豐富的想像力。姑姑從縣城裡帶來的橘子,奶奶吃了,橘皮也都好好地曬乾,不為別的,因為它們可以蒸出好吃的糖包來。

奶奶把橘皮用石窩窩搗碎成末,用肥厚的羊尾將麵粉炒出香味,再調上白糖,混入橘皮末,拌勻,做餡兒。那包子的味道是有層次的,糖的甜里浸潤了橘皮甘中帶著微微的苦,又輔以羊尾的肥厚,麵粉炒熟的香,每一味都相輔相成,橘皮、羊尾、麵粉各有其香;每一味都恰到好處,既不肥膩,也不傻甜。

還有杏仁,苦苦的杏仁,奶奶不僅用來配製抹臉油,還能在奶奶手裡成就為美食。那個頓頓鍋里煮的都是土豆面的村莊裡,奶奶像個魔術師,簡單的食材信手變成美味。

奶奶做吃食,食材簡單,調料也簡單,每一種味道都不會濃烈,不會喧鬧,彼此獨立又互相協作,就是奶奶那特別的味道——平淡里蘊藏著豐富,不由得讓人回味悠長。

奶奶和她的兒女們

我奶奶沒有上過學,一字不識,卻是有遠見的人。家裡無論多窮苦,多需要勞力,她都沒有讓兒女們輟學。我爺爺是生產隊隊長,是進過北京受過毛主席接見的勞動模範。只有公家,沒有私家,整日裡忙公家的事,根本不顧自己家。可想而知,奶奶是怎麼一個人撐起了一個家,但無論多麼艱難,她沒有提過讓兒女們輟學回家來。兒女們有出息,都學業有成離開了故土,爺爺固執地守在那裡,奶奶也就在那裡守著我爺爺,無論多麼思念,她沒有提過讓兒女們放下工作回家來。

每一年的寒暑假,我和哥哥們最盼望的是回老家,每一年的寒暑假,奶奶最盼望的也是我們回去。學生放假的日子,奶奶天天走出家門,站在半山腰裡望著河對岸遠遠的公路。哪一日,我們忽然進了門,奶奶就笑得合不住嘴,說:「今天喜鵲一直叫喚著呢,原來是你們要回來呀!」哪一日,要走時,奶奶卻不挽留,還催我們「趕緊走!」生怕耽誤了我們的「大事」。我們不在身邊的日子,奶奶閒時就打開那個講話時高時低的收音機,或者那個滿是雪花點,呲呲啦啦的電流聲比說話聲還大的電視機,坐在跟前聽著有沒有我們的消息。

我的奶奶前半生歷盡磨難,後半生飽嘗寂寥,她卻把日子過得像個尋常人!該吃時吃,該喝時喝,該睡時睡,該做時做!苦,只是她人生的一味,她沒有讓苦壓倒,時刻歡迎著甜到來。她的一生,雖沒有可抒的大作為,但如今已經過了不惑之年的我,也有了自己的人生閱歷之時,才體會到,一個女性,能活得那麼淡然,真真了不起!

奶奶的人生觀里,正是: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無條件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