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深圳大鵬半島秘境:「抗疫」哪吒廟和海邊銀葉樹

2020-04-18     南方周末

八十多年過去了,日軍曾經掃蕩過的海灘,如今嘯聚其間是數量眾多的銀葉樹,構成了這個星球上迄今為止保存最完整、樹齡最大的天然銀葉樹群落。

2019年12月,即將消失的深圳大鵬半島壩光村。 (龐勉/圖)

是銀葉樹,不是銀杏樹。想起十年前第一次探訪時,我犯下的錯誤,真的相當烏龍。不但記錯了樹名,還跑錯了觀賞的地點。直到去年,2019年12月,我第二次去時,才知道銀葉樹其實一直就站在海濱的灘涂泥沼里,潮漲時吞吐波浪,潮落時呼吸天地。

大亞灣的「海市蜃樓」

生長銀葉樹的壩光位於深圳東部大鵬半島的東北角。其北面海拔717米的深圳第四高山——筆架山(為區別深圳市中心的筆架山,當地又稱之為大筆架山),仿佛一道拉鏈把深圳與惠州鎖結一起;西面和南面則盤踞著深圳第五高山、海拔707米的排牙山。這列幾乎橫亘整個大鵬半島中部的山脈,因山勢險峻陡峭,酷似一排排錯落起伏的尖牙利齒而得名。在1958年以前,排牙山是寶安縣(新安縣)與惠陽縣(歸善縣)的縣界;再往前追溯,它還是古代廣州府與惠州府的府界。被山巒擁抱的壩光只有東面敞開著胸懷,朝向大海,任憑浪花、礁石和沙灘細細雕琢出長達15公里的海岸線,漂亮而曲折。十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那趟錯過銀葉樹的旅行里,我和家人站在壩光海邊看到的美景:隔著天光雲影的大亞灣,對面,惠州稔平半島遠遠的,縹緲得像一場正在上映的海市蜃樓……

如果我沒有猜錯,距今四百餘年的明朝嘉靖年間,一群來自福建、廣東興寧等地的客家人肯定也看到過這些美景。不,不止這些,那個時候,他們應該看到了更多。看到了清澈流淌的河涌,看到了沿海蔓延的紅樹林,看到了成群飛舞的白鷺,看到了沙土堆積如壩的平地,看到了壩上如茵的綠草……他們這才停住遷徙的腳步,把扛在肩膀上的家卸下來,聚攏成一座小小的村莊,取名壩崗。後因客家話「崗」「光」發音相同,漸漸訛傳為壩光。然而,這塊看上去很美的風水寶地,並沒有成為可以「避秦」的「桃源」。好不容易熬過了明末清初接二連三的災荒、饑饉、戰亂、瘟疫……卻差一點在所謂的「康熙盛世」里遭受了「滅頂之災」。

康熙元年(1662年),為了切斷沿海反清勢力對鄭成功的奧援,清廷正式在江南(今上海、江蘇和安徽)、浙江、福建、廣東四省實施殘酷的「遷海」。短短3年,廣東沿海居民被迫先後兩次內遷,共計80里。整個大鵬半島除了官兵的衛所屯圍,幾乎全境清空,到處屋毀牆拆、田園荒廢,壩光自然也不能倖免。親歷這場浩劫的著名文學家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哀嘆:「自有粵東以來,生靈之禍,莫慘於此。」等到康熙22年(1683年)全面復界的時候,這些遷出人員已經死的死、逃的逃,能回來願回來的少之又少。無奈之下,官府不得不多次頒布招墾令,給予土地、種子、耕牛、減免稅賦等優惠條件募集人力開荒。自乾隆到嘉慶年間,越來越多的粵東、江西、福建等地客家陸陸續續遷徙而來。最鼎盛時期,連綿延宕的山丘谷地之間、13條獨流入海的河涌之畔,綻放出24座大大小小的村莊。而壩光,已不僅僅是一座自然村的名字,還成為這一帶最繁華熱鬧的圩集,成為當地所有村莊的統稱。

現在想來,十年前的我並不知道這個統稱,以為壩光就是一座村莊。以至於我在村裡村外逡巡了好幾圈,連銀葉樹的一片葉子都未見著。卻看到了,二三十株數百歲的古老榕樹把屋舍團團圍在一片寧靜之中,透過樹林的縫隙,有船兒停泊河岸,有牛兒在田埂上漫不經心地啃草……

「抗疫」哪吒廟

我再度前往時,這些記憶里吐著芬芳的田園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忙碌緊張的大工地,泥頭車跑來跑去,挖掘機挖來挖去,推土機推來推去……村莊變成了一堆又一堆的瓦礫,祖先留下的廟宇、祠堂、榕樹岌岌可危,遠遠望去如同塵沙圍困的綠洲,說不出的孤單。整個壩光,面積約有32平方公里,據說是寸土寸金的深圳,最大、最後的一塊可用於開發的土地。再過幾年,這裡將崛起一處叫國際生物科技谷的園區。移山、填海、拆遷……正在讓盛滿光陰故事的村莊一個接一個地消逝。幸運的是,還有一座叫鹽灶的村莊保留了下來,連同蔚然成林的銀葉樹一起。

鹽灶村。 (龐勉/圖)

鹽灶還在幾公里之外,按照建築工人的指點,我驅車駛上了壩核公路。這是一條與海蜿蜒同行的公路,曾經沿途儘是的紅樹林在1990年代興起的海產養殖中被砍去不少,眼下公路兩側擠滿了寫著囗號的工地圍擋板。除了圍擋板,我還注意到不時閃現的一塊塊標誌牌,提醒沒有通行證的車輛掉頭。原來,這條路的盡頭連著中國第一座核電站——大亞灣核電站。從1987年基建開始,那裡就實行了嚴格的封閉管理,沒有通行證,人車根本無法進入,只能折返。當然,我並不需要去那裡。

轉了好幾道彎後,開始爬坡。沒多久,在左手邊,我看見兩塊圍擋板之間露出一處「破綻」——黑乎乎的路口,便不加思索地拐了進去。一道只容一輛車通過的下坡路和一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黃狗,在車前引領著我。因為擔心會車,開了一段之後,我把車插進路旁的林子。

其實擔心純屬多餘,對面不會來車的。這裡已是一座空村,闃無人跡,連剛才的狗也跑不見了。我一直走到村前的海邊,未與銀葉樹相遇,卻相遇了一間綠瓦綠牆、鄉土氣息濃郁的小廟。居然是太子廟,供奉腳踩風火輪、手持火尖槍的哪吒三太子。這大大出乎意料,據我所知,粵港澳地區比較常見觀音、天后、關帝的宮廟,哪吒廟相當稀罕。若干年前,我參觀過澳門大三巴附近的一座哪吒廟。除此之外,在深圳,這還是我頭一次看到。

太子廟背對西南門朝東北,不高不大,目測頂多30個平方,只住得下哪吒一位神祇。從廟內一塊語焉不詳的碑記,我得到了兩個訊息,一個是這村子叫產頭,並非鹽灶,我竟然再次跑錯;另一個是兩百多年前始建此廟。我大概算了一下,兩百多年前是清朝雍正、乾隆、嘉慶年間,正值復界以後客家遷徙的高潮。同時,廣東沿海因為風災、旱澇、饑荒引發的瘟疫也逐漸抬頭。據地方志記載,那個時候產頭所屬的歸善縣、惠州府共發生過4次瘟疫,僅一山之隔的新安縣在嘉慶25年(1820年)甚至發生過1次明確的瘟疫--霍亂。被死亡的陰影籠罩的村民,缺醫少藥、悽惶無助,只能跪拜哪吒的庇佑。

民間相傳能抗瘟疫的哪吒。 (龐勉/圖)

哪吒廟。 (龐勉/圖)

為什麼拜哪吒呢?可能是村民覺得觀音、關公、媽祖、伯公(客家對土地神的稱謂)都缺乏「抗疫」經驗,比不上耳熟能詳的《封神演義》故事裡,那位既在東海屠過龍,又在西岐抗過瘟疫的哪吒威猛。大三巴哪吒廟就是為從前澳門出現瘟疫時顯靈的哪吒而建。或許產頭的太子廟也是基於這個原因,一切不得而知,迎面吹來的海風也不能告訴我準確的答案。

赴港「跑火船」

原路返回,在產頭路囗,我攔住了一輛電單車。騎車的小伙很熱情,告訴我走過頭了。末了,他讓我開車跟著,沒多遠。果然,不遠即到,我把車靠路牙停好,貓腰鑽進小伙指的一塊圍擋板上的破洞。

眼前豁然開朗,人工種植的樹木、花草慵懶地曬著日頭,閒置的健身器材、垃圾桶無聊地生著銹,石板鋪的步道連著一道曲折的木橋,橋的那頭,站立著一棟棟灰瓦白牆的客家排屋。這裡無疑就是鹽灶,我怎麼也想不到它會藏在一處建好已久卻未開放的市政公園裡。

繞過一方半圓形的月池,我來到藍氏宗祠前的禾坪(夾在月池與房屋之間,客家用來曬穀打場的空地),前後左右打量著眼前的村莊。顯而易見,這處小小的村莊並無旅遊書上常見的土樓、圍屋,只有分列成兩三行,參差起落「勾搭」一起的30多棟民居。依我看來,整個形制有點類似今天地產商銷售的聯排別墅。沒錯,這種迥異於圍合封閉的土樓、圍屋的開敞式建築組群正是大鵬半島上從清朝中葉以後逐漸流行的客家排屋。推開藍氏宗祠虛掩的木門,整個村莊的故事「吱呀」一聲打開了。

清朝雍正年間,廣東興寧的一個藍姓家族遭受天災人禍,絕望之際,聽到惠州府、廣州府復界招墾的消息,便一路向西南遷徙。在大亞灣北岸的澳頭海邊搭船時,他們遇到了一個來自江西贛南的周姓家族。都是客家,風俗相近,都把隨身帶的骨罐(客家遷徙時通常會帶上盛殮祖先骨殖的陶罐)放在船頭。等到上岸,才發現兩家的骨罐混在一起根本無法辨認。對素來敬祖穆宗的客家來說,這著實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悲哀之餘,有人急中生智,想出了「解決」方案:兩家結拜為異姓兄弟及後代不得通婚。祖宗的事情安排妥當後,他們在樹林掩映中發現了一條亮晶晶的河涌,又在荒草湮漫里發現了一片煎煮海鹽的爐灶,那是遷海而去再未迴轉的人丟下的。更重要的是,篤信風水的他們,還發現了不遠處有一大片銀葉樹,正好可以作為客家村莊必不可少的風水林。於是,藍周異姓兄弟聯手夯土築牆,掘井開塘,推平煮鹽的爐灶改造成栽植莊稼的農田,一座叫鹽灶的村莊上空開始升起裊裊炊煙。

到了清末民初,社會的動盪、人口的膨脹讓本來就山多地少的大鵬半島再也無法養家活命。年輕人不得不背井離鄉,另尋生路。那個時候,大鵬灣的海邊有幾處蒸汽輪船直航香港的碼頭,船票僅需一元港幣。鹽灶村民周澄宇較早赴港,大鵬半島許多年輕人通過他後來開辦的「船館」(從事海員職業介紹的機構)謀得「跑火船」(海員)的差事。「跑火船」雖然辛苦,但是待遇相對豐厚。他們不光把薪水、「紅毛泥」(當時稱英國出產的水泥)、石料,有的甚至連跑船時看到的西洋建築樣式都畫下來寄回去,要求家人照此建房。再後年,這些見過市面的年輕人紛紛參加了接踵而來的香港海員大罷工和省港大罷工。

大鵬半島海灘布滿黑色的礁石。 (龐勉/圖)

在村莊東側的一棟民宅,我看到了一堵帶有西洋裝飾風格的山牆。幾近百年的光陰,給它打上了一層滄桑,原先完美的弧線和絢麗的花紋凋零得斑駁黯淡,唯有「紫氣」兩個大字隱約可辨。這是鹽灶僅有的民國早期建築遺存,同時期的大多毀於日軍縱燒的戰火。

「翻閱」銀葉樹

1938年,為策應正在進行的武漢會戰,日軍發動侵略華南的廣州戰役。因為情報失誤,中國軍隊主要集結在珠江口,大亞灣只構築了簡單的防禦工事。10月11日下午,日軍的小股先頭部隊抵壩光一帶刺探情報,遭到壩光抗日自衛隊的阻擊。12日凌晨,日軍大規模登陸大亞灣後,對沿岸村莊實施血腥的報復,搶掠殺人放火。作為登陸點之一的鹽灶首當其衝淪為一堆廢墟,呆立村後的銀葉樹也未能倖免,被日軍揀大的砍翻十棵,搶去修建防空洞。

八十多年過去了,日軍曾經盜伐銀葉樹的海灘,如今是一處面積2萬平方米的「國家珍稀植物群落保護小區」。據說嘯聚其間數量眾多的銀葉樹,構成了這個星球上迄今為止保存最完整、樹齡最大的天然銀葉樹群落。銀葉樹屬於熱帶、亞熱帶海岸紅樹林的樹種之一,但並不是所有的紅樹林都能大範圍生長銀葉樹。只有充足的陽光、冷熱適中的海水、比例恰當的鹹淡水交匯和含鹽量高的沙壤土,才能讓漂游海面的銀葉樹種子甘願沉淪在潮汐漲落的地帶紮根萌芽。事實上,僅僅數十年之前,不單單鹽灶,整個壩光沿海都是銀葉樹繁衍的家園,是人類活動招致的生態環境變化,讓銀葉樹的圈子越來越小。

漫步保護小區內的觀景棧橋時,我特地仔細「翻閱」了一枚銀葉樹的樹葉。如果只看葉面,深綠色,和普通的樹葉沒什麼兩樣;翻過來再看,葉背卻是銀灰色。截然不同的兩種顏色附著於同一片葉子,的確有些神奇,銀葉樹正是因此而得名。而銀葉樹另一個神奇之處,就在於它的根。當我找到一棵樹齡超過500年的銀葉樹時,被深深震撼了。這是最古老的一棵,樹冠如一把撐開的巨傘,樹幹粗大高壯。尤其令我「驚心動魄」的,是它裸露地表的板狀根部,異常發達、誇張,足足有一兩米高,失水蛟龍般地扭曲、伸展、盤結、交錯、掙扎……呈獻出一種痛苦之美。儘管很美,卻讓我有些不忍直視,我更想聽到潮汐滾滾而來之際,它在海風吹拂下發出銀光般閃亮的笑聲。

銀葉樹的板狀根。 (龐勉/圖)

棧橋是單行道設計,走出銀葉樹林,又轉進了與之伴生的紅樹林。在那裡,我看到了細條條的秋茄。秋茄又名水筆仔,這讓我想起了年少時讀過的一首詩:再見了啊我的水筆仔/你心中有我珍惜的愛/莫怨我恨我,更請你/常常將年輕的我記起/請你在海風裡常回首/莫理會世間日月悠悠。

龐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MPP_inEBiuFnsJQVHTP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