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米」們晚上好,宅在家裡一段時日了~
今天,書單君和大家分享一位特別人物的故事。
先來看幾幅他的畫作: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郎騎竹馬來
冬日可愛
也許你已經猜到了,這位特別的人物,正是著名的現代畫家、散文家豐子愷老先生。
1898年,豐子愷生於浙江崇德。在現代中國文人里,豐老是少有的「十項全能」型人物,對繪畫、音樂、文學、書法、金石、工藝等均有研究,而且都有成果。尤其他的漫畫有生趣又不乏內涵,隨筆溫潤卻不乏智慧,書單君都已喜歡了很久。
最近,我在讀17年新出版的《日月樓中日月長·豐子愷家庭影像、隨筆、漫畫精選集》,適逢之前網上在討論中年人的「油膩」,我愈發覺得,豐老的為人處世、個性魅力,特別值得我們這些一不小心就會浸染太多油膩的俗世中人瞻仰學習。
「我是個啥畫家呀」
你在飯局上一定見過這樣的人——
他們遞過來的名片金光閃閃,頭銜多得幾乎要把那張小紙片撐破。講話時有意無意地都在透露某某領導和我關係要好,某某經理是我兄弟,唯恐別人把他看低了。
有些中年人之所以顯得油膩,一大原因就是過於自我膨脹,殊不知真正厲害的人,有一種源於自信的謙和。
1938年,40歲的豐子愷已經是知名畫家了。
有一次,他去武漢開會,一位25歲的年輕人見到他,畢恭畢敬地行以師禮,開口滿是崇敬,類似「我從小就看您的書,知道您是一位作家、畫家、音樂家,受益匪淺。」
豐子愷聽了,卻很覺過意不去,連忙說:「你不要講我是畫家。在江西時,有一次,我請人家買麵包,因語言不通,我便在紙上畫了個圓形的東西給那人看,結果呢,人家買回來一個芋頭。畫解決不了問題。你看,我是個啥畫家呀?」
不擺譜,不拿大,不裝腔作勢。都說「畫如其人」,這在豐子愷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你看他的畫,都是日常生活中的感觸。
比如友人相聚後的心境——
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
比如孩童天真無邪的嬉鬧——
妹妹新娘子,弟弟新官人,姐姐做媒人
比如家人在一起的其樂融融——
星期六之夜
我們身邊很多油膩的中年人,也是藝術愛好者。只不過,他們把玩手串,搜羅字畫,往往是為了裝點門面,顯示自己的經濟實力和階層品味——「你看,我多高雅!我多有文化!」
人若重利便無趣
如果你和豐子愷同時代,想買一張他的畫,並不難。因為不貴。
有人記錄過,1948年時,一張豐子愷的畫,大概和幾本普通雜誌的價格差不多。
難道他不懂得經營之道?不是。這是他故意所為。
他曾給友人寫信說,「藝術品賤賣亦可使大眾皆得欣賞」,如果高價賣畫,黑心斂財,「罪大惡極,豈藝術所能容?」
錢財,對豐子愷來說,重要,卻又沒那麼重要。他在散文《謝謝重慶》中寫道:
全為實利打算,換言之,就是只要便宜。充其極端,做人全無感情,全無意氣,全無趣味,而人就變成枯燥、死板、冷酷、無情的一種動物。這就不是「生活」,而僅是一種「生存」了。
而現實生活中,很多人眼裡灌滿了「實利」,他們動作即使體面,看起來也沒那麼可愛了。
比如,剛進單位的幾個年輕人,初來時還青澀冒失,可要不了半年,人家就能總在下雨天帶著傘偶遇不帶傘的領導了,一副清秀的樣子,卻生出油膩的心。
比如,很多老練的中年人,清楚公司的門門道道,說的話誰也不得罪,但總讓人覺得這人很假,親近不起來。
俗話說,做人不要太精明。太精明,就是功利心太重,滿腦子都是利益計算,漸漸地人就油膩起來。
不止便宜賣畫,豐子愷還「傻乎乎」地干過很多不計實利的事。
解放前,他在老家修建房子,工人為了多占地皮,把樓建歪了。豐子愷得知後,不顧旁人勸阻,執意拆了重建,因此,多費了幾百元。這在當時可是好一筆錢,在鄉下傳為奇談。而他的理由是,我想讓子孫培養出正直的品格,就不能讓他們住在歪房子裡。
解放後,上海中國畫院請他當院長,幾番推辭不過,他才同意。但有兩個條件:一是不坐班,二是不領工資。
只要經濟條件允許,豐子愷便躲進小樓成一統,埋頭寫寫、畫畫。
所以他喜歡的是陶淵明,嚮往的是「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的鄉村生活,追求的是人生的趣味。
有童心者不油膩
豐子愷先生的許多作品,都是以兒童為主題的。
他曾說,我的心被四件事所占據: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
在他看來,兒童有著連凳子都要給它穿鞋、待物如我的同理心——
有著把蒲扇當車輪的蓬勃想像力——
還有著探索萬物、連「草為什麼綠」都要問的好奇心——
想像力、同理心、好奇心……兒童身上的這些特質,正是藝術所需,也正是油膩到骨子裡的那些人所稀缺的。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們丟失童真的過程,就是日漸油膩的過程。
豐子愷在四十歲那年寫過《不惑之禮》,對這個過程有精妙的描述——
人生好比喝酒,一歲喝一杯,兩歲喝兩杯,三歲喝三杯……越喝越醉,越喝越痴,越迷,終而至於越糊塗,麻木若死屍。
只要看孩子們就可知道:十多歲的大孩子,對於人生社會的種種怪現狀,已經見怪不怪,行將安之若素了。只有七八歲的小孩子,有時把眼睛睜得桂圓大,驚疑地質問:「牛為什麼肯被人殺來吃?」「叫化子為什麼肯討飯?」「兵為什麼肯打仗?」……
大孩子們都笑他發痴,我只見大孩子們自己發痴。他們已經喝了十多杯酒,漸漸地有些醉,已在那裡痴迷起來,糊塗起來,麻木起來了,可勝哀哉!
我們今天所謂的「油膩」之人,便也是豐老所謂的醉酒之人。
醉了,醜陋的自我膨脹出來,就有了百般醜態。
怎解生活的濁酒?
要想過不油膩的一生,還需有解酒力。
可惜的是,油膩的人一般都過早地放棄了自我。放棄身材、打扮、業務,還是小事;最可怕的是,放棄了生活趣味、同理心、想像力,放棄了涵養自己的品格和靈魂。
後者,才是難以根治的油膩。
豐子愷曾說:「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
越往上走,就越不容易變得油膩。
豐子愷的晚年清苦,但越是在艱苦中,越能看出他的「解酒力」。
他53歲時,為了翻譯蘇聯作品,開始自學俄文,到了55歲,便已有《獵人筆記》、《蘇聯音樂青年》等多部譯著。
「文革」開始,年近七旬的豐子愷成了上海市十大批鬥對象。家被抄了,畫被毀了,人也被關進牛棚。
但他白天在牛棚里勞作、挨批鬥,卻在早上4點起身,偷偷寫作、作畫、翻譯。家人擔心,拿走筆硯,他哀求,「你拿走了我的筆硯,比挖了我的心肝還痛苦,趕快還我吧!」
豐子愷的鬍鬚,是30歲時母親去世後留的,卻被造反派剪了。子女怕他心裡過不去,沒想他反來安慰家人,吟了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還調侃「『文革』使我變年輕了」。
在牛棚時,房屋簡陋,枕邊都是落雪,洗臉都是河裡的冷水,但在這個環境中,豐老和棚友仍大談詩詞、宗教。子女來探望時,他打趣道,「地當床,天當被,還有一河濱的洗臉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1975年,「文革」結束的前一年,長期受折磨的豐子愷因病抱恨長逝。但他的漫畫、散文等作品,都已成傳世經典,沁潤著我們的心。
和同時代的文學大師,比如魯迅、胡適、郭沫若、林語堂等人相比,論聲名和影響力,豐子愷或許沒有他們那麼煊赫,但他就像天邊的一片雲,活得飄逸洒脫。
面對人生一杯一杯的濁酒,他始終沒醉。
本文圖片來自《日月樓中日月長》一書,由上海文化出版社授權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