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風詞話》是清末民初重要的詞話著作,歷來學者多有解讀。筆者略覺遺憾的是,這些解讀絕大多數限於理論上的分析闡述,甚少結合實例來進行說明。究其原因,大概《蕙風詞話》中提到的概念相當抽象,詞話本身也沒有提供例子對概念進行說明,解讀者很難舉出合適的例子。對於詞史、風格流派不太了解的讀者,這些解讀可能難免有雲里霧裡之感。
人民文學出版社《蕙風詞話-人間詞話》
《蕙風詞話》的主要觀點:重、拙、大
「重、拙、大」是《蕙風詞話》最重要的觀點,我們先看一下況周頤原文的論述。
作詞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諸賢不可及處在是。
重者,沉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
半塘云:「宋人拙處不可及,國初諸老拙處亦不可及。」
況氏首先提出南宋詞更符合重、拙、大的標準。南宋詞人很多,哪些是「南渡諸賢」?至於況氏引用的王半塘論述「宋人拙處不可及」,直指「宋人」,連南北宋的界限都不提,就更寬泛不可捉摸了。這裡涉及兩個問題:一,南北宋詞風之別。二,況周頤、王半塘的詞學宗尚。
- 南北宋詞風之別
南北宋詞風之變,是一種審美創作與接受體系的大變。
北宋詞大多注重自然感發,見景生情,或寓情於景,感情自然流露,字句多率真之致。北宋末,周邦彥開創的雅正一派詞風,深刻影響了南宋詞人。這一派詞,開始注重章法結構、字句的勾勒錘鍊、用字的典雅精純,意境的深厚綿長,詞的技巧更為純熟。另外,由於江山淪陷的家國之變,南宋詞風相對於北宋的承平歌舞,也發生了變化。一是豪邁激昂、慷慨悲壯的愛國詞風,以辛棄疾為代表、陳亮、張孝祥、劉辰翁、劉過、劉克莊、文天祥等人為羽翼;二是周邦彥影響下的雅正一派,或感慨蘊藉、沉咽多風,多黍離麥秀之感,或抒寫個人身世,以吳文英、史達祖、王沂孫、張炎、周密等人為代表。
- 況周頤的詞學宗尚
況周頤與王半塘詞學宗尚常州詞派。常州詞派論詞主比興寄託,以意為主,提倡「意內而言外謂之詞」,詞學思想遵守傳統的「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儒家詩教,提倡詞對社會現實的反映。常州詞派標舉王沂孫、吳文英、辛棄疾、周邦彥四家,稱:「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碧山饜心切理,言近指遠,聲容調度,一一可循。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泚,為北宋之稼摯。」辛棄疾是慷慨激昂詞風的代表,碧山夢窗是感慨蘊籍詞風的代表,而周邦彥則是開南宋一代風氣的詞人。
況周頤像
所謂「南渡諸賢」,在況氏看來,主要就是稼軒、碧山、夢窗一類。「重者,沉著之謂」,沉著是相對於輕浮而言,由於比興寄託的手法的使用,和技巧上對於詞句的精心勾勒,南宋詞的氣格比北宋詞更顯厚重。
舉王沂孫《齊天樂.蟬》為例: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珮流空,玉箏調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
銅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餘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淒楚。謾想薰風,柳絲千萬縷。
這是一首詠物寄意的詞。宋亡後,元僧楊璉真伽盜發宋代帝後陵墓,王沂孫等遺民悲憤之餘,作詞以記此事。此詞以齊後化蟬的典故,以蟬暗喻死去的宮女,全篇既是詠蟬,又是宮女的悲痛境遇。「宮魂斷」喻宮女之死,魂既是宮女之魂,也是蟬之魂。魂無所依的宮女,在殘破的宮庭的樹上流離悲鳴,像玉箏一樣動聽的聲音,令人想像原本美好的宮女,此時卻被無情地摧殘,再也無心妝扮,因為家國破亡,妝成又給誰看。銅仙沿淚用「金銅仙人」的典故,寄託亡國哀思。「病翼驚秋」句,描寫宮女如今的淒涼處境,最後通過回憶過去曾經的春天的暖風和千萬縷柳絲,今昔對比,加深了悲痛之情。
這首詞,含蓄蘊藏、忠愛纏綿,不露不浮,沉著的風格與表達的感情相符。比興寄託的手法,因為托物寄意,不直接道破,比較含蓄,相對於直接感發的詞,本身就顯得沉著,不輕浮。就這是「重」。
所以,況周頤又說:「填詞先求凝重。......凡輕倩處,即是傷格處」。
南宋末因為特殊的政治環境,詞人詠物成風,而北宋卻甚少詠物之作。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是為數不多的北宋詠物詞之一。蘇詞以楊花喻思婦,刻畫出楊花的精魂,屬詠物詞中上乘之作。首句「似花還似非花」,便輕盈靈動,「也無人惜從教墜」,是淺直的描述。「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寫得柔美纏綿,「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也是直白的描寫,「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清新明麗,「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也是直白的描寫。
顯然,對比下之,蘇詞無論於氣格或造句,均與王沂孫詞之沉著蘊藉大不相同。王沂孫詞反映的是內心真切的悲痛,蘇軾詞是一般的詠物抒情,王沂孫詞完全體現了常州詞派「比興寄託、意內言外、溫柔敦厚」的主張。這就是況周頤所謂「南渡諸賢不可及」的原因,同時也可以看出,況氏的觀點,其實是基於常州詞派的理論。
什麼是「拙」?
拙,是相對於「纖巧」而言。纖巧者往往追求字面的新穎,迎合流俗的審美,纖巧則意淺無骨、氣格不高。
《蕙風詞話》沒有直接解釋何為「拙」,但我們可以從其它論述中窺知消息。
詩筆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為曲折。以曲折藥直率,即已落下乘。
詞能直,固大佳。顧所謂直,誠至不易。不能直,分也。當於無字處為曲折,切忌有字處為曲折。
詞不嫌方。能圓,見學力。能方,見天分。
況氏提出的「直」和「方」,和「拙」有關。
第一,拙,是率真,是不刻意雕琢,是無技巧的技巧。況氏認為,詩筆不應直率,因為直率就無餘味。但他又說寧可直率,也不要刻意為曲折。因為刻意為曲折,就落於「巧」了,屬於「下乘」了。
第二,「當於無字處為曲折,切忌有字處為曲折」,這是從手法上來說。前面說不要刻意為曲折,並非說不要曲折。那麼如何「為曲折」呢?於無字處為曲折。何為「無字」?無字的意思,是詞意的轉折不從字面,而從意。
第三,方,關乎作者之性情,是性情流露,決定作品之氣格。圓,關乎作者的學力,是文字的能力,決定技巧的表現。
《蕙風詞話》卷二之十七:
元人沈伯時作樂府指迷,於清真詞推許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時斯見何妨?」、「夢魂凝想鴛侶」等句為不可學,則非真能知詞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伴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此等語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說盡而愈無盡。
沈伯時最崇拜清真用字之雅,因此他認為「天便教人,霎時斯見何妨」這樣淺俗的句子不可學,況周頤卻持相反意見,他認為「此等語愈朴愈厚」,朴,是不事雕飾,因為朴,所以詞味更厚。他所舉的幾句,都是直抒胸臆,無修飾痕跡,感情流露真摯而直接,令讀者感動。這就是況周頤所謂「拙」、「方」。筆者想到金庸小說中的傻姑,她的招式極為簡單,就是將叉直直地刺出,但這等「拙劣」的武功,卻威力甚大,連李莫愁這等武功變化莫測的高手都被她打跑。
所謂大巧若拙者。
這是意轉。「意轉」,也就是不從字面轉。常州詞派推崇的吳文英是此中高手。
吳文英詞跳躍性大,句與句之間的意思往往似乎難以連接。這是因為從字面的線索獲得轉折容易,從詞意獲得轉折較難。所謂「潛氣內轉」者。
舉個例子,姜夔的《齊天樂.蟋蟀》:
庾郎先自吟愁賦,淒淒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 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這首詞的脈絡很清晰,先從張功甫詠蟋蟀說起,到蟋蟀的私語,繼續說到銅鋪、石井的生活環境,再從哀音想到思婦無眠的夜晚,獨自淒涼。過片「又吹」二字自然地承上啟下,再想到候館、離宮,到世間兒女,等等。除了內容自然過渡之外,詞中多以虛字承接,如先自、更聞、都是、正、又吹、漫、笑,這樣的寫法,令詞的脈絡更為清晰。
吳文英詞卻是另一種筆法。如《霜葉飛.重九》:
斷煙離緒。關心事,斜陽紅隱霜樹。半壺秋水薦黃花,香噀西風雨。縱玉勒、輕飛迅羽,淒涼誰吊荒台古?記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蟬,倦夢不知蠻素。 聊對舊節傳杯,塵箋蠹管,斷闋經歲慵賦。小蟾斜影轉東籬,夜冷殘蛩語。早白髮、緣愁萬縷。驚飆從卷烏紗去。謾細將、茱萸看,但約明年,翠微高處。
開頭才說斷煙,下句忽然轉到「關心事」,關心什麼?卻又沒說,只說「斜陽紅隱霜樹」。下句說折菊花插壺中,接著忽然「誰吊荒台古」懷古起來。懷古後回憶「醉踏南屏」的舊事。過片「聊對舊節傳杯」,也不像姜夔「西窗又吹暗雨」那樣明顯地承上接下,接著寫到冷月殘蛩,又寫風吹落帽。
這就是吳梅所說的「潛氣內轉,上下映帶,有天梯石棧之妙」,關於這種「轉意」,陳匪石《宋詞舉》分析:
「霜樹」、「黃花」,就「傳杯」後所前所見言之;「蟾影」、「蛩語」就「傳杯」後所遇言之;皆用實寫,而各是一境。「斜陽」、「雨」、「蠻素」、「翠薇」,則均遊刃於虛,極虛實相間之妙。「斷闕」與前之「咽涼蟬」,後之「殘蛩語」,「舊節」與前之「記醉塌」、後之「明年」、線索分明,尤見細針密縷。
況周頤又說:「作詞須知『暗』字訣。凡暗轉、暗接、暗提、暗頓,必須有大氣真力斡旋其間,非時流小惠之筆能勝任也。」暗轉,和吳文英的潛氣內轉是同一個道理。
這就是吳詞的「無字處為曲折」。
什麼是「大」?
「重拙大」的觀點,並非況周頤的發明,而是首先由王鵬運提出。但是,王鵬運並未有任何解釋,其本人也沒有詞話著作,因此其本意如何,已難以考察。尤其對於「大」,更是眾說紛紜。
《蕙風詞話》卷二載:
花間集歐陽炯浣溪沙云:「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織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自有艷詞以來,殆莫艷於此矣。半塘僧騖曰:「奚翅艷而已?直是大且重。」苟無花間詞筆,孰敢為斯語者?
一首香艷的小詞,竟被王鵬運認為「大且重」,到底他出於何種觀點如此認為?況周頤沒有作出解釋,但在卷一之六十有一則詞話:
玉梅後詞玲瓏四犯云:衰桃不是相思血,斷紅泣、垂楊金縷。自註:桃花泣柳,柳固漠然,而桃花不悔也。斯旨可以語大。所謂盡其在我而已。千古忠臣孝子,何嘗求諒於君父哉?
「玉梅」即況周頤詞集《玉梅詞》。戊戌變法後,況周頤不為朝廷所用,流落江南,感慨身世遭遇,又思念早逝的妻子,作《玉梅詞》以寄情。從上述詞話可以看出,況氏以桃花自喻,借「桃花泣柳,柳固漠然,而桃花不悔也」以表「忠臣孝子,何嘗求諒於君父」的忠君思想,並稱「斯旨可以語大」,那麼,這個大,就可以理解為思想境界之大,不僅是個人身世情感,還包括了家國政治抱負。
常州派開山祖師張惠言推崇比興寄託到了迂腐的地步,甚至從本無寄託的《花間》艷詞中挖掘出政治寄託來。例如從溫庭筠的《菩薩蠻》「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聯想到離騷初服的政治喻意。王鵬運、況周頤作為常州派後勁,自然繼承了比興寄託的思想。那麼,王鵬運認為歐陽炯《浣溪沙》「大且重」,也就有可能是基於比興寄託的觀點了。
再回到況周頤對於「大」的理解。常州詞派推崇的辛棄疾、王沂孫詞,便有宏大的境界。這種大,是氣魄胸襟之大,詞的題材之闊大,思想境界之深廣,不僅有個人身世的感慨,更有國家民族的情懷。作為豪放詞風代表的稼軒詞自不必說,宋亡後王沂孫的詞也流露出深厚的家國情懷,超越了個人身世之慨。
況周頤詞《浣溪沙》
結語
《蕙風詞話》有五卷,另《續篇》兩卷,除推出「重拙大」、「性靈」說之外,還有詞境詞律、學詞途徑及歷代詞人評論等內容,是一個相當完整的詞論系統。朱孝臧稱這部詞話是「自有詞話以來,無此有功詞學之作」,本文試圖以一種較為淺近的方式討論「重拙大」的觀點,希望對於況氏的觀點和常州詞派的理論有更好的理解,也對學詞提供一點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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