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的另一個平行世界:三平方米孤獨與5000名蝙蝠俠

2019-05-22   廣州參考

一個向下延伸的廣州是怎樣的?

在我們目力所及的地方,龐大的廣州地鐵系統每天吞吐著超過800萬的客流,裹挾著步履不停的上班族、背編織袋的民工、低頭看書的學生不斷向前,再向前。

但這並非是這個地下世界的全貌。

在大多數人看不見的地下暗面,三號線列車司機謝榮財每天要重複300餘次「手指口呼」動作,在不到三平米的駕駛室里對抗著孤獨——前方是幽暗無盡的隧道,背後是1000多種不同顏色的人生。

那些晝伏夜出的「鋼軌醫生」,在冬天也要穿短袖的灼熱深夜,每天暴走五六公里對鋼軌進行「體檢」。在地上人沉眠的時候,像陳志斌這樣的地鐵「蝙蝠俠」卻早已爬上微信步數榜第一。

哪怕是那些在我們眼裡,只會重複「先上後下」、看似柔弱的地鐵小姐姐,也往往像岑芍君那樣,時常扛起60斤的鐵馬,撫平那些失意的心靈。

男朋友或許都沒有他們的腳力和速度,閨蜜可能也比不上他們的細緻和體貼。他們所展示和經歷的, 是廣州另一個平行世界裡鮮為人知的一面。

伴隨地鐵司機的,

往往是高度的精神集中與強烈的孤獨感

清晨六點,廣州地鐵三號線的列車會準時停靠在天河客運站或番禺廣場的站台,開始迎接第一撥乘客。

乘客或許此刻還睡眼惺忪,但列車司機謝榮財已經醒了三個小時。若是上早班,司機需要在前一晚到司機公寓休息,第二天凌晨三四點,由專人喊司機起床。上車前,謝榮財沿著約120米長的列車,拿著手電筒彎著腰對它做一次不少於21分鐘的例檢。最後,接觸網供電,列車緩慢出庫,五點多將列車從廈滘車廠開往天河客運站或番禺廣場站。

謝榮財在對列車進行例檢。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經常需要對抗困意,」謝榮財直言,「地鐵列車行駛速度快,又在昏暗的隧道里,很容易產生視覺疲勞。」

在天河客運站和番禺廣場之間,謝榮財每天需要開四個來回。為了提神,一個班下來他至少要喝上四大杯濃茶。「在駕駛的時候,就讓自己坐得筆直,不然太舒服也容易犯困。」

但精神緊張與孤獨感往往更甚於體力疲憊。

在不少人看來,地鐵司機每天坐在冬暖夏涼的駕駛室,到站停車、出站開車。「只有換上那身制服,坐到那個駕駛室,你才能感受到那種嚴肅緊張的精神狀態。」謝榮財說。

一扇通道門把駕駛室和乘客車廂隔離成兩個世界。車廂明如白晝,收容著形形色色乘客的各種情緒。另一頭的司機,獨自置身於不到三平方米的駕駛室,枯燥寂寞如影隨形。駕駛地上輕軌的司機可以感受四季交替,而映入謝榮財眼帘的,始終是一成不變的灰褐色混凝土。

「就是那種長時間的孤獨感,但司機就得學會去忍受。」謝榮財認真地說。

但相比起體力疲憊與孤獨感,保持高度的精神集中才是對司機最大的挑戰。「畢竟你是單獨一人,後面是整個車乘客的安全。」謝榮財坦言。

形容起剛開始當司機那會的感覺,謝榮財搜颳了一陣詞彙然後脫口而出:「興奮」、「緊張」。「穿上那身制服,走進駕駛室,會覺得自己很帥。但一想到這麼大一列車是自己開,要拉這麼多人,又止不住緊張。」

即使已經開了十年列車,這種緊張感依舊沒有消散。「尤其是早晚高峰,」那是身心最緊張的時候。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列車到站與停留的時間是嚴格控制的。地鐵站站台前端設置了一個計時器,當列車到達一個站點,計時器一般從「20」開始倒計時。這時司機要出來立崗觀察車門、站台門和乘客上下車的狀況,要做一整套標準化的手指口呼程序。倘若頭頂上的計時器進入正計時,列車便有晚點的可能。

一個班下來,謝榮財要重複300餘次標準化的「手指口呼」動作。「車門、站台門開啟……」,口中說著,手指邊做相應動作。但這些並非要反饋給後台調度中心,完全是司機的自我提醒。

早晚高峰期間,總會有乘客擠占在站台門與屏蔽門之間,門會因此無法順利關上。而當乘客太滿,車門還容易夾到衣服。於是,司機出來立崗時都要認真留心站台門和車門的狀況。

謝榮財記得幾年前一個早高峰,值乘列車開到客村,一個車門發生了故障。他當時是側身緊貼著站台門,在烏泱泱的人牆與站台門的空隙間一點一點捱過去的。

但論起神經最緊繃的時刻,跨年夜才「當之無愧」。如無意外,每年這個夜晚必會刷新廣州地鐵的客流峰值。而越是這樣,越不容得出現絲毫差錯。

「你別看我現在穿這樣跟你很放鬆地聊天」,謝榮財指了指自己穿的休閒上衣,「但一換上制服,我可能就板著臉,很嚴肅,立馬切換。一進入駕駛室,精神就會高度集中。」謝榮財認為,這是屬於司機的條件反射。

除了喊「先下後上」,

站務還要「打量」乘客和下隧道撿手機

下午五點左右,體育西路站值班站長岑芍君和她的同事會開始布置限流用的護欄,以迎接五點半到七點半的晚高峰。地鐵工作人員稱這些護欄為「鐵馬」,「一個鐵馬有60斤重」,但扛鐵馬並非是男同事的專屬職責。

岑芍君的同事在搬「鐵馬」。

晚上六點半,體育西路站的客流量達到峰值,站外的長隊沿著限流通道一點點挪動,站內已是滿滿當當的人群。

九年前,岑芍君剛到體育西路站工作時,同學就跟她調侃:感覺你一天看到的人比我們一年見的還多。

今年「五一」節前一天,體育西路站的客流達到了76.7萬人次,比春運時廣州南站的日均客流量還高。尖峰時段,30多位站務員工維持著整個車站的秩序。連續站上五六個小時引導乘客的情況,岑芍君都經歷過。

三號線尖峰時段幾乎是一分鐘一班車,負責站台的站務員一個小時里可能要喊上60次「請先下後上,注意安全」。

尖峰時段人流密集便意味著,發生意外狀況的幾率大。岑芍君印象最深的是,一個早高峰就有八名乘客因為沒吃早餐引發低血糖而暈倒。遇到這種情況,站務會就近把乘客挪到椅子上,提供溫水和藥油。若有乘客提出需要,也會幫他們買點吃的墊墊肚子。

總有些一般人難以想到的、千奇百怪的狀況。比如,有的人上了車,包落在了外面;有的包被擠上了車,人卻卡在了車外。

「包被擠上了車,人還在車外,那我們就要聯繫下一個站的工作人員,讓他們幫忙到對應編號的車廂找。」岑芍君說。

岑芍君在工作中。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也正因為會有各種意外狀況在不經意間出現,站務系列的工作人員需要對乘客有所留意。高峰結束,岑芍君依然需要「擰緊發條」——巡視整個站。一趟下來大概半個鐘,一天要巡上6趟。除了留意是否有設備故障、貼紙是否美觀等,還得觀察乘客的狀態。「因為這關係到安全問題,就怕乘客身體不舒服。」

岑芍君就遇到過一個姑娘躲在沒太多人經過的角落哭。她上前詢問是不是不舒服,才知女孩是失戀了。「她比較健談,我也只能邊聽邊給她遞紙巾,給她點安慰。」

去年10月一個晚上,一位女乘客突然間暈倒。岑芍君打電話給乘客的老公,「當時她老公不相信,以為我們是騙子。得知是廣州地鐵的,這才趕過去醫院。」岑芍君打趣說,完全想不到後來她老公還買了一大籃水果來致謝,因為打電話時乘客的老公是那種畫風剛硬的氣場,「沒想到還有這麼柔情的一面。」

「現在小孩也很聰明」,岑芍君提到,「找不到家長了,會主動跑過來找我們這些穿黃色衣服的,對我們說跟爸爸媽媽走散了。」

岑芍君在工作中。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半個月前,岑芍君撿到一個書包,裡面有兩部手機和一些錢。後來是這位乘客的奶奶來認領,老人握著她的手不鬆開,連連道謝。「因為她孫子要趕飛機,我那時就說,『奶奶您還是先抓緊給您孫子送包吧』。」

但車站最常撿到的,其實是人稱「卡界三寶」的羊城通、身份證和銀行卡。從列車與站台間的空隙掉落在隧道上的,則基本是手機。

每天晚上,當列車駛回車廠,夜班的值班站長一項固定的工作就是下到隧道撿東西。一個班起碼要撿上三件,以至於上夜班的值班站長跟同事交接時都會問「今晚有什麼東西要撿?」

這裡就像城市的一個平行世界。人間百態,喜怒哀樂,似乎都能在地鐵站里找到線索。

下隧道,

兩分鐘不到,全身就能被汗水浸濕

零點過後,地鐵的司機和站務都已下班。緊接著,巡道工、橋隧工等上百個工種、約5000名夜間作業工人像蝙蝠俠一般開始「登場」。

這是陳志斌當地鐵探傷工的第五個年頭。凌晨一兩點,在很多人睡得正酣時,他和同事們便三人一組下隧道,推著兩台鋼軌探傷儀沿著兩條鋼軌進行檢測。

凌晨兩點多正在作業的工人。

鋼軌、電纜、混凝土……廣州地鐵在這裡素顏對人。最深如體育西路和番禺廣場站,可達地下三十多米。最淺才地下幾米,有時可感受到車輛在頭頂疾馳而過的聲音。

人們常調侃,廣州撐死就只有夏天冬天兩個季節。對陳志斌和他的同事來說,隧道永遠都是夏季。「冬天穿短袖剛好合適,夏天下隧道,兩分鐘不到就全身濕透了。」

從深夜一點多到四點半,平均一個班下來,陳志斌要走上五六公里。他的同事打趣道:「當別人每天還沒開始走路,我們已經霸占微信步數的榜首了。」

如此的勞動強度,對鞋襪的損耗頗為厲害。每個月下來,陳志斌至少要磨損掉三雙襪子。

行進速度卻不能太快。地鐵探傷是一項「慢活」,需要保證檢測的精確性。因此,探傷工推車的速度每小時不能超過3公里。但速度慢並不意味著這是個輕而易舉的活。

下隧道前,陳志斌在給探傷儀的水箱加水。

一台鋼軌探傷儀加滿水就有60斤重,推車時只可用單手,沒經驗的人很容易推不到一米就偏離鋼軌。對抗困意也在所難免。且不論這份工作需要晝伏夜出,在昏暗的隧道中行走,眼睛要盯著探傷儀上的螢幕顯示的波形,很容易就產生疲勞。

不過,最大的挑戰在於判斷儀器顯示的波形。檢測經常會出現一些假現象波形,探傷工需要從中分辨出鋼軌是否真正發生了損害。

因為是預防性維護,陳志斌五年來遇到的意外狀況屈指可數。最大的一次是今年元宵節,剛下隧道檢測就發現有條鋼軌的軌腳起了裂紋。這意味著,幾個小時後的早班車將進不了折返線,不能上下運行。

陳志斌在推車作業。

日夜顛倒的工作性質使得陳志斌現在格外關注每年的體檢結果。「每天大概早上八點才開始睡覺,下午三點左右起床,一天也就是吃兩頓飯。」陳志斌說。「但沒辦法,白天地鐵要開,肯定只能等列車停運才開始作業。」陳志斌的同事補充道。

隧道作業結束一般是凌晨四點多,接著陳志斌要完善台帳、錄入數據、作業銷點……有時候這一系列的工作完成後,又累又困的同事直接躺倒在站台地面,紓解一晚的疲憊。清早坐在回家的地鐵上,他們也時常睡過了站。

下班時間是早上六點。若是在深冬時節,這時天剛蒙蒙亮,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陳志斌要換掉在隧道穿的短袖,重新裹上羽絨服。當這座城市緩緩醒來,街上汽車按喇叭的聲音越來越響,地鐵站開始有乘客魚貫而入。而像陳志斌般過著「美國時間」的地鐵維護工人,則準備進入夢鄉了。

廣州日報全媒體文字記者:林傳凌

廣州日報全媒體圖片記者:林傳凌(除註明受訪者供圖外)

廣州日報全媒體編輯:方金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