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鍾薛高翻車,那句也許是斷章取義的「愛要不要」,讓很多人轉而懷念「老冰棍的便宜又好吃」,感覺爺青回。
老字號的「幸與不幸」從來都是一體的兩面。
幸運的是,在求新求變的網際網路時代,可以靠著墨守陳規逆勢翻紅,不幸的是,多年如一日的產品,終究逃不過味蕾的進化。
1957年4月,位於北京的中國科學院福利樓2層開出一家小店,主營各式西點、冷熱飲,還有正宗的紅菜湯,最大牌的顧客就是「中國原子彈之父」錢三強,他家就在小店後邊,每次饞蘋果派了,就打發保姆或閨女過來。
在那個不講商業價值的年代,這家名為「中關村茶點部」的小店過得無欲無求,2017年重裝開業,店裡的5位師傅都在6旬開外,一切都是老樣子,標籤用手寫,計價用算盤,稱重用秤砣,結帳用現金。
但活得如此原生態,仍然一邊被打卡,一邊被內涵。
在大眾點評上,不管老字號的人氣有多牛,星級有多高,歷史多悠久,差評總是如影隨形,「中關村茶點部」就有這麼一條評論。
口味是很私人的東西,通常是不喜勿噴,居然有這麼大怨念,與老字號的原罪有關,最典型的就是「又貴又難吃」,這方面全聚德和狗不理貢獻很大。
2001年12月17日《北京晚報》刊發一篇報道,宣稱全聚德的前門老店年營收突破9000萬元,按照900個餐位計算,一把椅子創收10萬元,聽起來很嚇人,這也是全聚德口碑崩壞的伊始。
但你把這個數據換算成今天的坪效,其實稀鬆平常。
全聚德前門店的營業面積2600平米,坪效大概在3.5萬元的水平,今天看來確實不低,但真不到招黑的程度。
根據公開信息,做肉加饃的西少爺15家直營店的平均坪效是6800元(創始人孟兵自述),賣臭豆腐的長沙超級文和友的坪效是2萬元,呷哺呷哺在2-2.5萬元左右,海底撈是5-5.5萬元,至於新晉網紅品牌更是突破天際,奈雪3.6萬元,喜茶的7萬元更是碾壓星巴克。
再說客單價,2001年全聚德烤鴨是30-60元一套,不算貴,招黑的是名目繁多的套餐,比如著名的「政要宴」,包括布希宴、希思宴、科爾宴、海部俊樹宴等,最低4000元起步。
純粹以烤鴨而論,全聚德絕對算不上北京最貴的烤鴨店,且不說大董、便宜坊,就是梧桐、1949全鴨季等後起之秀,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的。
只不過樹大招風,全聚德當然先被拿來說事。
去年迫於壓力,全聚德借著156周年店慶之機取消門店服務費,把整體菜價下調10-15%,團購的堂食烤鴨回到200元以內,已經比較親民了。
老字號拼的是傳承,偏偏中國消費者不吃這一套。
據不完全統計,日本的百年老店有25312家,美國11735家,歐洲國家緊隨其後,新中國成立時知名老字號尚有16000家,2006年和2011年,商務部兩次評定中華老字號,符合標準的老字號僅剩1128家。
真正的老字號都是以文化積澱支撐產品溢價,隨著時間推移,奢侈品化是合理趨勢,LV、愛瑪士的女包成本據說只有400元,但消費者趨之若鶩,無非是精神基因不可複製。
有人曾經用德國工具機、相同材料和工藝復刻萬寶龍經典的149鋼筆,後來發現毫無意義,就算你把鋼筆做出來,敢賣5000元嗎?有人敢買嗎?
但這個邏輯在中國不成立,網際網路時代的消費者喜新厭舊,更願意接受網紅溢價,鍾薛高賣多貴都有人搶,全聚德就必須便宜。
大家爭著給老字號開藥方,眾口一詞都是年輕化,逼著上了歲數的老字號塗脂抹粉,與新晉網紅比拼顏值,這種飯圈打法,真以為老戲骨贏得了小鮮肉?
2011年狗不理就進了國家第三批非遺名錄,說明工藝確實是有傳承的,然並卵,一條吐槽視頻就跪了,這事不能讓老祖宗背鍋,純粹是狗不理自己一手好牌打得稀爛而已。
有時民族情懷都不能護體了,2016年日本電視台暗訪上海福州路有111年歷史的老半齋,直接給出0分,居然引發不少國人的共鳴。
憑心而論,老字號「黑化」有深層次的心理因素。
其一,吃的不曬,曬的不吃。
美團的《餐飲老字號發展報告2020》顯示,80%的餐飲老字號依賴本地消費,外地需求只占20%,節假日變量在10%左右,但恰恰是這部分打卡消費控制著老字號的口碑。
2019年米其林把三家北京老字號北新橋滷煮、尹三豆汁和金生隆爆肚放進了必比登榜單,帶來巨大爭議,因為這些老店對年輕人的親和力不高,加上服務欠佳,往往讓打卡族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長此以往,必然勸退路人。
其二,味蕾衝突有地域搏奕的成分。
網紅美食是人群定向,老字號是地域定向,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評價兩極分化是必然的,當年豆腐腦的咸甜之爭就打得不可開交。
去年的《胡潤中國最具歷史文化底蘊品牌榜》,歷史最悠久的是有643年歷史的山西老字號益源慶,他們的產品主要是老陳醋等調味品,知名度不高,就是因為地域性太強。
酒類歷史最悠久的不是茅台而是紹興的沈永和,生產黃酒的歷史長達356年,同樣因為產品的地域性,公眾影響力就要差得多。
美食的地域鄙視鏈一直存在,廣東人吃不慣醬咸口的滷煮、炒肝,北京人不喜歡臭屁醋和雞屎藤餅,這不很正常嗎?用這種事帶節奏,優越感與「正黃旗大媽」有一拼。
其三,情懷越多,逆反越強。
年輕人喜歡新國潮,老字號反而形同路人,這種疏離感原因很多,有些老字號的食材不符合今天的健康標準,還有些老字號處理不好繼承和揚棄的關係,讓品牌內涵淪為空洞的符號,直接引發逆反心理。
老字號還經常陷入一個悖論,就是不好好吃飯的打卡族越多,真正老顧客的體驗越差,這事幾乎是無解了。
老字號是不是非要年輕化、網紅化、潮流化?
2006年商務部出台了《中華老字號認定規範(試行版)》,規定了7項硬性標準。
1、擁有商標所有權或使用權。
2、品牌創立於1956年(含)以前。
3、傳承獨特的產品、技藝或服務。
4、有傳承中華民族優秀傳統的企業文化。
5、具有中華民族特色和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徵,具有歷史價值和文化價值。
6、具有良好信譽,得到廣泛的社會認同和讚譽。
7、國內資本及港澳台地區資本相對控股,經營狀況良好,且具有較強的可持續發展能力。
但符合上述標準的老字號並不多,而且經營狀況普遍都不太好。
《中華老字號品牌發展指數》研究報告顯示,中華老字號僅10%在蓬勃發展,40%勉強保持盈虧平衡,其他都在虧損。
老字號的源生性太強,地域擴張和規模擴張都很困難,還經常被當成倚老賣老的典型,打卡的人多了,又被譏笑是流量紅利下的文化殭屍。
老字號反覆被吐槽,又不善於用「黑紅」理論反爆流量,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落伍,就特別熱衷反傳統創新,通過撕裂自我的方式迎合和討好時代。
然而,盲目創新真不如把老手藝做到極致。
網紅老字號很多,五芳齋自稱為「數據科技公司」,用廣告把粽子玩出了圈;同仁堂做了知嘛咖啡,據說是為了給傍生的理療店導流;至於王老吉出盲盒,瀘州老窖賣香水,馬應龍做口紅更是數不勝數,用流量給IP攤大餅。
沒了專注,哪來的專業?
很多津津樂道的案例都只是短期營銷行為,而不是真正的產品創新,全聚德衰落是因為沒有跨界做腕錶嗎?任何時候,老字號的失敗都只能是沒有堅守傳統,沒有把老祖宗留下來的手藝發揮到極致。
狗不理過去100多年只作2種包子(豬肉和三鮮),後來增加到6個品種,顧客卻不是照單全收,賣得最好的始終是老兩樣,新業務反而都在拖後腿,2015年狗不理花3000萬拿到了澳洲咖啡高樂雅的特許經營權,投資益生菌企業等等,都不如預期。
麥當勞、可口可樂也有這種煩惱,似乎不搞點創新,就是抱殘守缺,所以大家拚命試錯,用品牌換流量,試探消費慣性的可塑性。
知乎上總有人在問,麥當勞、肯德基為什麼經常下架那些看起來不錯的人氣新品,其實原因很簡單,銷售數據已經說明一切。
消費者也不必用忘掉過去的方式,證明自己年輕。
我們對老字號嚴苛,對網紅寬容,全聚德、狗不理們被黑出翔,鍾薛高翻車,有人卻在微博質問,哈根達斯可以收智商稅,鍾薛高為什麼不行?
其他國家很少有這種流量崇拜,有位美國大媽在Tiktok上「糟蹋」英國美食炸魚薯條和下午茶,氣得廚神戈登·拉姆齊生活不能自理。
英國人維護這種毫無技術含量又沒有健康價值的食品,因為炸魚薯條是源自狄更斯《霧都孤兒》提到的「炸魚倉庫」,多少也算一種文化傳承,當然要保護。
喝慣了espresso的義大利人一直防備「反出師門」的星巴克回來偷家,也是有道理的,2018年星巴克終於落地米蘭,年輕人果然排隊了。
這事損害的不僅是義大利人的自尊,還有他們的錢包,因為星巴克的espresso定價1.8歐元,比本土產品貴1倍,Cappuccino是4.5歐元,貴3倍。
當然義大利人也可以在咖啡奶泡上加點榛子糖漿和肉桂粉,但這是對抗星巴克的正確方式嗎?
北京最老的西點店之一崇文門新僑三寶樂,從前以奶油牛角和拿破崙出名,現在也賣起了酸奶大麻花。
現在的端午節,奈雪做奶茶粽,星巴克出星冰粽,衛龍賣辣條粽,都不算離經叛道,但五芳齋如果也下場,就真是毀粽子了。
非要讓老字號追隨潮流,非要打掉他們最後的一點矜持,何必呢?
老字號其實比網紅更適合充當城市IP。
很多城市的網紅街區最後都淪為美食街,美食街變成小吃街,用抖音導流,靠打卡出圈,但本地特色缺失,什麼火就做什麼,從北京南鑼鼓巷到成都寬窄巷子都是如此。
另一種玩法是打包的老字號集聚區。
2011年北京前門大柵欄的26家中華老字號組成了全國首個老字號集聚區,把店鋪、胡同和景點融為一體,將老字號賴以成名的文化內涵展示出來,比如張一元的茶葉必須包成著名的「元寶包」,上寬下窄,形似漏斗,落地不散。
蘇州的觀前街也重組了業態,放棄豪擲百萬房租的網紅店,請來蘇州稻香村、葉受和等知名老字號,政府還提供一定補貼。
這些嘗試多少阻止了老字號成為流量的附庸。
過多的外部干預只給老字號留下了兩種選擇,要麼在墨守陳規的吐槽中走向萎縮,要麼被改造成連老祖宗都不認識的網紅。
其實,讓老字號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不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