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森林中:一部文化史

2022-06-20     《藝術與設計》雜誌

原標題:於森林中:一部文化史

森林是植物、動物及人類的棲居之所。她 慷慨地給予文明發展所需的林業資源, 也扛起調節氣候的重任。而在今天,她 卻面臨被破壞、萎縮甚至消亡的慘況。 瑞士國家博物館群(Schweizerischen Nationalmuseums)旗下的蘇黎世博物 館舉辦了一場名為《於森林中:一部文化 史》(Im Wald: Eine Kulturgeschichte) 的展覽。

> 展覽現場

該展覽營造出自然和文化的雙重空間,將人類 與森林關係持續變動的歷程作為追蹤和考察的 對象。人對森林的認知轉變既反映到藝術創作 內,也投射進其他社會實踐中,各類有關森林 的視覺資料和文獻共同構築起一部我們如何 理解自然的文化史。

森林的圖像

瑞士藝術史中不乏森林主題的經典之作。活躍 於18世紀的瑞士畫家卡斯帕爾·沃爾夫(Caspar Wolf)受彼時德語文化圈中狂飆突進運動 (Sturm und Drang)的影響,視覺表達由古典 主義向浪漫主義過渡。他的畫作猶如一幕充 滿衝突的戲劇,讓觀眾經歷情感的震撼而非 理性的思索。沃爾夫崇尚大自然的宏大力量, 曾繪下山谷內冷杉樹被風暴連根拔起的場景。 風暴不受人意志的控制,它有著英雄凱歌式 的壯麗、激烈。相較於此,羅伯特·曾德(Robert Zünd)筆下的森林靜謐舒適。與他許多同時 代的畫家一樣,曾德走出畫室於戶外作畫。他 同自然保持著深度的親密,以驚人的、一絲不 苟的寫實技巧多次描繪一片令他流連忘返的 橡樹林。自然主義風格的傑作《橡樹林》(Der Eichenwald)奠定了曾德在瑞士風景畫領域的 崇高地位。他在同一位置觀察同一場景的光影變化。光既是自然的恩賜,也升華為藝術家寫 作田園讚美詩的詞句。樹葉、枝幹遮蔽了光,灑下陰影,創造出空間的深度。觀眾仿佛可以置 身其中,目光隨著曾德精確的筆觸參與到光與 影的遊戲里,甚至恍惚間會誤以為在凝視一張 攝影照片。但是攝影那種機械和化學感光物質 所刻寫的光痕顯然失掉了靈韻(Aura),曾德創造的景觀則恢復了理念中完美和諧的自然,趨近於道德上純粹的美與善。靈韻的臨在使他 的筆超越照相機,賦予畫面無與倫比的美感與 敏銳。

> 展覽現場

本次展覽的序篇簡要概括了人類砍伐森林的 各個階段。羅馬人使用的木材取自地中海地區 的大片森林,中世紀人類定居點的擴張亦以犧 牲森林為代價。我們的文明始終建立在對林業資源的使用上。不過,上述利用程度始終沒有 超出地球生態強大的再生能力,森林的美景尚存,令人沉醉。曾德有意避免描繪鐵路、工廠等 現代設施,他的森林一隅或許還尚未受到工業 開發的干擾和威脅,但是誰也無法阻擋即將開 啟的對森林愈發猖獗的砍伐。工業時代的抵臨 時刻,人們依舊沉浸在森林資源無限、人可以 完全掌控自然的幻夢中。響亮的勞動號子則將 人們拉回到19世紀下半葉的現實情境中。來自瑞士的費迪南德·霍德勒(Ferdinand Hodler)創 作的《伐木工》(Der Holzfäller)塑造了有力、 樸實且堅韌的男性形象。20世紀初,該創作受 瑞士國家銀行委託,服務於紙幣圖樣的設計。 霍德勒選擇這位普通人替代名人形象來凝聚瑞士聯邦的身份認同。林業開發艱苦卓絕,工人 英雄般地高舉著即將向下揮動的斧頭,藝術家 讚頌著人征服自然的勇氣與崇高。

> 布魯諾·曼澤(Bruno Manser)

林林的吶喊

英雄主義式的森林開發在短時間內便顯現出罪 惡的後果。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ETH)收藏的 一張照片記錄下1924年山體滑坡後瑞士南部村 莊被毀的慘狀。木材貿易帶來商機,也導致災難。樹木被截斷運至大工廠,人們為了商業利益 開始掠奪、毀壞自然,資本的無序擴張清理出 土地,剩下荒蕪。動植物種群瀕危,局部生態 系統崩潰並產生蝴蝶效應致使全球生態在過去 一個世紀中逐步惡化。見於報端的森林話題如 今往往和氣候變化相關。藝術家朱利安·沙里埃 (Julian Charrière)剛剛完成的新作《自我們爬 出以來》(Ever Since We Crawled Out)其題目 犀利地諷刺人類濫用有限資源所建立起的現代 文明形態。跨越一百餘年,該作品像是繪畫《伐 木工》的電影版續集。藝術家截取黑白影像檔 案中的鏡頭,將樹木一個接一個倒下的動態連 續拼接,構成多米諾骨牌式的結構。僅有幾個 鏡頭內有人的身影,他們在奔跑、在躲避、在遠 處回望樹的墜落。蒙太奇迫使觀眾不斷重複地 觀看樹木屈服於重力向地面傾倒的高潮瞬間。 斧痕由裂縫撕開一張斷面,像一張嘴巴貪婪 地張大,截面上的年輪清晰可見。樹木吱吱的 響聲猶如吶喊,似乎在全力反抗著人類強加給 它們的厄運。倒塌的轟然巨響過後,樹葉零散 地飄落,這是森林最後的嘆息。隨著這嘆息漸 微,唯有讓人毛骨悚然的寂靜留了下來。

> 羅伯特·曾德(Robert Zünd),《橡樹林》(Der Eichenwald)

與倒下的圖像相對立,先鋒人物約瑟夫·博伊斯 (Joseph Beuys)早在40年前便致力於「樹立」 的積極實踐。在1982年的第七屆卡塞爾文獻展 上,博伊斯發起植樹行為藝術。他採用眾籌的 形式,邀請參與者各自捐出500馬克購置一棵橡 樹樹苗。這個造價昂貴的規劃在城市中實現, 共完成7000株橡樹的種植,如今,這片樹林已 然枝繁葉茂,它們足以稱得上是可持續的「社 會雕塑」,鐫刻下環保運動中藝術家的身影。當 代藝術視野下的森林議題呼籲我們聆聽林之吶 喊,用自己的雙目識別徵兆,意識到森林對穩定 全球氣候的價值,將負面、緊迫的現狀視為切 身之痛。

> 布魯諾·曼澤(Bruno Manser)的筆記本

守護與反省

展覽沒有局限於以純藝術回應森林話題,策 展團隊從文化史著眼呈現了森林保護的瑞士 方案。它不僅對於其他國家具有現實借鑑意 義,還從歷史的縱向維度開闢突破當代「綠 色」困境的全新通路。19世紀末的工業浪潮 之下,並非所有人都只關注森林的經濟價值, 瑞士博物學家保羅·薩拉贊(Paul Sarasin)作 為聯合創始人提出建設國家公園的構想。國 家公園是從利用到保護的觀念轉變的真實場 域,政策下被保育起來的森林遠離了不計後 果的開發,也脫離了片面追求高速增長的畸形 市場邏輯。瑞士方案中更加前衛的觀念則在 於從保護向守護的轉變。保護往往倚重理性 的科學技術,而正是以技術為主宰的教條才 使自然成為被無限操縱、任意支配的對象。僅 僅依靠技術挽救森林的想法掩蓋了真實及深 層的道德觀念缺失。共融與愛——守護有著 超越保護的特殊意涵和道德價值。本次展覽 以文獻形式集中回顧了來自瑞士的森林守護 者布魯諾·曼澤(Bruno Manser)的事跡。1984 至1990年,曼澤深度探訪馬來西亞砂拉越的 佩南(Penan)部落,融入部落與原住民同吃同住。他寫下、畫下或拍攝下日常所見彙集成一 部圖文並茂、內容翔實的筆記。真誠的曼澤獲得了原住民的信任,他錄製並翻譯部落長老口 述歷史的音頻資料。那片佩南人賴以生存的雨 林家園當時正遭受著商業性的破壞濫伐。曼 澤聯合原住民發起守護森林、抗爭開發的運 動。居於部落期間,他曾多次組織封鎖木材公司的行動。從森林深處歸來後,曼澤創立非政 府組織在全球範圍內為保護熱帶雨林和居住 在那裡的原住民權利奔走。他的守護行動時 常採用相當激進的策略,強力促進已開發國家 重視南方地區所面臨的環境災難。曼澤守護 的目標不單純是外在於人的自然生態,他將生 活於良好、可持續的環境之內作為一種人的基 本權利,甚至甘願奉獻生命為弱者的生存權、 發展權而鬥爭。

> 烏戈·龍迪諾內(Ugo Rondinone)的雕塑

守護者曼澤提示給我們重思生態公義的兩個 關鍵點:第一,生態即核心矯正了偏頗的人類 中心論。第二,維護人的環境權利對抗的是整 個資本主義。對於第一點,「生態中心主義」應 運而生,其目標是自然的解放。它關心森林毀 滅、氣候災難的現象,認為罪咎的肇因是自然 的人化。然而,把人與自然對立起來的做法卻 錯認了問題的根源。第二個關鍵點中的環境 權利吸收了生態中心主義的合理內核,認為人 類福祉依賴而不是對立於自然,造成問題的實質乃是自然的資本化。《於森林中:一部文化 史》精選的博客文章深刻反省20世紀下半葉 「綠色革命」時期與瑞士相關聯的亞馬遜雨林 破壞。所謂「綠色革命」即通過轉讓西方專業 知識成果,通過跨國資本引入農藥、轉基因作 物和機械化栽培技術來實現不發達地區的農 業現代化。此願景雖然出於消滅貧困的人道動 機,但高速公路的開拓、農業牧場的興建驅動 著濫砍濫伐為亞馬遜雨林帶來滅頂之災,也使 當地貧窮的農民淪為被剝削、遭受強迫勞動的 現代奴隸。極端的消費主義、資本邏輯建構起 「丟棄文化」——製造、使用、扔掉的慣性浪 費著海量的自然資源。同時,除了生態環境被 用後即丟之外,人類大家庭內的貧困者也被排 除在拯救名單之外。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環境及社會的惡化作用在不同主體上效果是不 同的,不公平現象顯而易見:擁有較多資源和 經濟政治權利的人往往遭到間接損害,而飽受 直接折磨的則是地球上最弱小的群體。大地和窮人在一同吶喊,生態危機是環境、社會兩者的危機復合體。

> 克勞斯·利特曼(Klaus littmann)設計藝術裝置《樹之圓形劇場》(Arena for a Tree)

展覽的結尾以烏戈 · 龍迪諾內( Ugo Rondinone)的雕塑提供給我們反思復合危機 的視覺符號。該雕塑復刻了義大利南部地區 一棵有2000年歷史的橄欖樹。時間的流逝、生 命的短暫被鑄造材料所凍結,橄欖樹的形象變得潔凈、永恆和不朽,扭曲卻不斷向上延展 的枝幹見證著生命與殘酷環境的搏鬥。古樹仿佛在用神性的聲音低語,警示我們倘若繼續 無序地將森林資源資本化,那麼人類的生存 必會受到威脅。枯樹的形象也蔓延至展廳之 外,博物館的庭院內佇立著由克勞斯·利特曼 (Klaus littmann)設計藝術裝置《樹之圓形劇場》(Arena for a Tree)。碗狀的圓形劇場高8 米,直徑達12米,由不規則的條狀木構件拼架 而成,外觀上模擬著樹木的年輪。其空間內部 設置50個座位,環形結構引導注意力向中心匯 聚。一株枯萎的樹木位於正中,它象徵著人類 對自然所犯下的罪。然而,其存在沒有止步於 控訴,它號召每個人擔當自然的守護者,即刻 採取行動落實對環境友好的生活生產和消費 方式。《樹之圓形劇場》還為日常被競爭和追 求利潤信條驅使的人創設了一處理想的安靜場 所、一個特定的默觀地點。於此,藝術家再次 回到浪漫主義,森林再次被視作沉思、平靜和 放鬆的地方。我們的思緒穿越森之圖像,耳畔 迴響著林之吶喊。森林招呼大家靜靜地坐下來 展開對話,重拾與自然的回憶,省思生命存在 的形式和意義。於森林中,人們獲得了尋覓真 實自我的契機。(編輯:彌生)

文 Article > 哲洛 Araki ;

圖 Picture > 蘇黎世博物館 Landesmuseum Zürich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37b9ac989007adf2e800e9fc36c3dad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