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我在美國的自隔離日記

2020-04-24     正午故事

編者按:兩年前,辛欣的愛人斯蒂夫離開了,她獨自一人在美國,「活在幾個平行世界裡:寫作的世界,鋪地板、看電影的世界,思念斯蒂夫的世界……」下面的文字,摘自她在亞特蘭大的自隔離日記。


2月27日


美國時間2月25日,疾病預防與控制中心(CDC)說,冠狀肺炎在美國蔓延是遲早的事。CDC在亞特蘭大,我住在亞特蘭大。

中國那邊的朋友建議,我應該準備口罩了。1月22日武漢半夜一封城,清晨我就問中國朋友要不要口罩。昨天,幾位朋友反過來催我給自己買口罩。上亞馬遜一看,價格十倍,四月才有貨。我登記了普通口罩,看著像胸罩?

朋友說:囤點米麵油。嚯嚯,兩禮拜前是我叫你們囤呢。

今天早上,我買了一小袋日本米,一盒義大利面,兩罐西紅柿醬,一小聽義大利迷迭香拌料,一小塊奶酪(斯蒂夫在時,天天晚上吃一點奶酪,我兩年沒吃了),四個螃蟹餅(凍的,斯蒂夫家鄉的食譜),三小袋黑巧克力。我這哪是為隔離備荒,純粹是解饞。

她們太了解我,特別囑咐我,最近別去電影院了。

她們不知道,我冒著大霧,記錯日子,跑了兩次,終於看了英國國家劇院衛星轉播的新編《西哈諾》。這戲討論到詩、文學,在現代殘酷戰爭里有任何意義嗎?名演員說關鍵台詞,是閉目,喃喃低語。黑暗中,我不由想到武漢詩人小引……(旁邊的觀眾深度咳嗽)。

她們勸我別去影院,而我才從影院看完《燃燒女子的肖像》回來。這個周末,新懸疑、青春版《艾瑪》,大都會老歌劇的現代做法……都得去看。


3月2日


美國前天號召:備兩星期食品。

我沒有備槍。朋友給我看他備的。我怕買了會對準自己。

關於口罩,美國的微博讀者告訴我home depot 網有貨。此時半夜,我看實體店也有,開車五分鐘可到。

早上讀完《紐約客》的「埃及棉花完結史「,我立刻奔店。就這一會兒功夫,最後的口罩被一個中國人全數買走了!書呆子如我……幾個店員說他們自己也備了一點(幾天前店員對瘟疫還一無所知)

前幾天換了一樓的部分地板。地板是淺顏色的。沒這種淺顏色了!各建材大店和地板店都無貨,中國供應鏈斷了,我的地板一半淺、其餘深?!不能接受。(雖然我沒有任何不能接受的了)。居然,就是買口罩這家建材店,在工廠倉庫發現了美國最後六十箱淺顏色的地板。我要了25箱。

我給鋪地板的當小工,然後自己壓地板壓邊條,上漆,爬梯子,掛窗簾,一處一處,腰疼的彎不下。

做著做著,想到義大利一教堂,上世紀末和斯蒂夫一起去的Siena鎮,那裡的共和國建制三百年呢,黑死病到來,教堂建了一半,全鎮人死光,只留下鋪的大理石地面和壁畫。我倆買了明信片。

剩一個我,為什麼依然活得精緻細膩?

影院一天看一部電影。新版《愛瑪》服裝和景致,一流的美,不就是一個嚼舌嫁人的故事嗎?

剛看《狂野呼喚》。身邊的老人觀眾估計在痴呆早期,不斷出聲呼應電影,如孩子一般,不斷被老伴制止。

我為什麼仍然進影院?直到有人宣布亞特拉大影院有瘟疫病例為止?

我活在幾個平行世界。寫作的時候忘記斯蒂夫;寫完,感覺活得有罪;油漆地板、看電影的時候,活的每一瞬間,思念斯蒂夫的平行真實世界……

瘟疫,人的大哀痛,大驚恐,隔守相望,和我對斯蒂夫的思念,哀傷。我問:你怎麼就去了?一切並不可混淆……


3月10日 給映湘打電話


昨晚看到原油價格跌去百分之三十,料定今天股市大跌。傍晚聽收音機里川普發話,修改舊日臨摹畫……

我淡定,因為愚蠢……

我的短篇《瘋狂的君子蘭》(1981年寫)曾譯成法文。譯者程映湘是中共早期托派領袖彭述之的女兒。她媽媽早期也是黨員、婦女領袖。映湘曾送我她父母的自傳。讀她父親傳,我感覺氣憤。是的,氣憤。他們去蘇聯學習帶回的那套東西,把我們帶入深淵。他們不得不逃亡流落他鄉。她媽媽最後化名在香港老人院去世(英屬香港也不待見托派)。

映湘92歲了,在巴黎,漢學家丈夫不久前去世了。她沒有手機、沒有網,我打電話到她家,但無人接,我又聽不懂法語留言。我只好給一位翻譯家朋友寫信,請她幫我聽電話留言。這位朋友發現,原來映湘去了老人院,於是過去看望她。

等我終於能和映湘說上話,我給翻譯家朋友寫了一封電郵:

Manou,我剛和映湘打通電話!

我打過去,映湘立刻聽出我的聲音。絕美的是,對所有「老話題」她都明白。人、事、88年我在作家代表團在蓬皮杜中心(她也在台上)……我跟她說,你看到病床邊她爸爸的書,說你讀到她寫的80年代我們那串人,覺得非常有意思;她全都明白,她說很感動……

只有瘟疫這個新話題她不明白。她叫我重複說。我跟她從零說起。我覺得她也明白了。

我先問她走路,吃飯、大便、洗澡問題。她回答非常清晰,說走路不用人扶,走15分鐘很累。我大讚她,說我還走不了15分鐘呢(真的)。

她一句也沒有提斯蒂夫,也許她非常懂得,故意不提。

我告訴她,這輩子她救我幾次危機,我深深記得,我好好寫,報答她。她幾次說,她非常感動……

說了40分鐘!

我吃口飯,趕緊寫給你。

辛欣

然後,我收到瑪麗的電郵。我給映湘打電話時,瑪麗在她身邊。

(原為法語,下面是谷歌翻譯):

張辛欣,你好!

很高興看到映湘很高興與您交談……

但我必須警告您:她的頭真的不是它的頭……她無法理解您所說的關於武漢發燒等的大部分內容。而且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例如,在過去四個月中,她根本無法走路。不幸的是,她一直坐在輪椅上。但是她認為她可以走路。因此,每次她設法從床上或椅子上爬下來時,她都會摔倒。起初,她有很多傷疤。現在我猜她只是滑倒了,所以不會受到太大傷害。

人很老的時候很難過。

當您再與她交談時(如果我可以提建議的話)只用短句子,然後等待一段時間,以便她可以回答您。她非常擔心您的健康:您有足夠的錢嗎?你孤單嗎 ?你身體好嗎?在美國幸福嗎?她告訴我你有四個孩子!我認為那不是真的,所以也許你也可以告訴她……

她絕對確定,克勞德在某個地方,但不想來拜訪她……儘管我參加他的葬禮,參加了教堂的儀式,但她從未接受他去世的消息。她告訴我「克勞德有那麼多耐力,他可以從棺材中出來」!哦,好吧……我什麼也沒回答……

請不要因為我告訴你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而感到生氣!

最好的想法給你!

瑪麗

沉默了一天。半夜,我給翻譯家朋友寫道:

Manou,

我看到自己的處境,一個孤獨的瘋子,跟一個痴呆老人,單方說話,說,說……花了140美金電話費,10天的吃飯錢;以為讓她快樂,大部分她沒有懂。

我寫給你,好像對樹洞說。

映湘不相信克勞德去了,

我也不相信斯蒂夫沒有了,

瘋子我,和腦子痴呆的映湘,有多大區別?

我會補在《1988年,流行歌手》的後記里。

末日時候,還在每日寫,《瘟疫今日一個封殺者自述》…

辛欣

下面是我給瑪麗的回信:

瑪麗,

每一行讀著震驚,哀傷,

真實是這樣。

我有一點疑惑,一點覺察,沒想到真實是這樣的。

我注意到她用力氣跟隨談話。

讀您的描述,我同時想,瑪麗,你辛苦了。

謝謝。

我這樣賣力地使勁說讓她很疲勞?

請告訴她,我活的很好,不缺吃喝,在寫作,每天。

深謝一切。

辛欣



4月9日


一個月前寫了住巴黎老人院的92歲映湘,以及那個誤會的電話。今天早上,她因新冠去世。告知者寫給我的話:「她丈夫克勞德離世時至少得到擁抱,她走時身邊無人,沒人知道她最後時刻想什麼。不能遺體告別,火化後領骨灰。」這也是谷歌翻譯的。我猜映湘會說,獨裁病毒攻入克林姆林宮……

4月21日 遺囑


前天的新聞,美國超級市場員工害怕被感染,於是全食考慮對顧客關大門,訂購食物,在店門外面取。何時是瘟疫盡頭?

剛才我們州長宣布,本周五重開商店、健身房、理髮店,本月27號重開電影院(最觀眾的我會去嗎?)《紐約時報》報道這條新聞,有讀者評論說,川普和共和黨希望有商業收入,其實,殯儀館的收入一定會大增呀——《紐約時報》左翼讀者不善良啊!

我的終極自有算計:重新做遺囑(小而簡單),把全部財產包括房子和車放入斯蒂夫和辛欣信託,信託寫得詳細,是可反轉的,不能免稅的。信託名是:斯蒂夫和辛欣藝術信託,用於我倆的創作繼續完成和擴展(不支持阿貓阿狗「藝術家「)。我在世則我管理,我走了,執行人繼續。

做這事讓我相當費神,持續焦慮。遺囑執行人,應該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我根本找不到這麼多,只有兩個。律師說,最後銀行做執行人。

銀行知道我是誰嗎?我的創作和斯蒂夫的創作!哄我,倒是看著銀行按年度報帳,雇「專家「悠然地花完我倆一生勤奮自律掙的錢。死不瞑目?活著我都找不到更多執行人。

我向漢學家金介甫(《沈從文史詩》作者)求助。寫信求他的時候,我在修理房子,心裡說,房子完美,您看,您看,我一點麻煩沒留給您。他回信說,他年紀比我長好幾歲,喬州的遺囑執行人法律上是拿錢的,他不想沾。而且他手中的沈從文信件,兒子毫無興趣,直發愁哪個大學要呢?

是的,美國大學往外扔庫存,美國大學面臨財政危機……經濟大蕭條,股市房地產,冷靜保守地估計,最近這幾年掉一半。我無業可失,有屋頂(幸虧沒有心碎賣房),靠斯蒂夫的退休金,花不完大跌後的小存款。我的後事真讓遺囑執行人為難。

這樣吧,除了兩個媽媽,寫明:謝謝幫我創作的人。

思路頓開,謝意,十萬美金去了。

律師指出:以後這些人不再幫你了呢?

我回答:謝的是從前,不指望以後。

我繼續告訴律師:為了讓遺囑執行人少費心,我還給兩鄰居孩子們留一點錢,兩鄰居基督徒,善待我,會幫執行人的。

思考如何處理後事,折磨了我四個月,眼看瘟疫影子從武漢到美國,到我這裡封州。最後一刻,我終於找到兩位在美國的執行人(沒見過面,微博認識)。文件終於寫出來。簽字作證,保持社交距離了。常規法律文件的簽字方式無法進行了。律師斯蒂夫,你有超級想像力,你也想不到你的職業現在變這樣了:律師用視頻監督簽字作證。

作證需要兩人,兩家鄰居都不能當證人,因為孩子是受益者。於是我求另一家鄰居,小區唯一的穆斯林人家。我對人家不善(不搭理),斯蒂夫超善(主動搭腔)。斯蒂夫走了,他們第一個上門致哀,每天晚上派三個孩子給我送晚飯。這時候我就請他們作證。

簽完字,律師在視頻里說,派專遞來取。我放到家門口的郵箱裡。我問專遞的費用,她說無費用,就是她兒子過來。我說我給獎勵吧,律師笑了,「晚上我給他做好吃的就是了」。

這位律師是銀行支行行長介紹的,一路替我計較。她的長相是典型的南方白人甜心,臉由心生,這時我以為然。按規矩我先付一半律師費,一千一百塊,她寫文件,敲公證章。她兒子送回我門前郵箱,我寫出遺囑後,附上另一半的一千一的支票。兩千二百塊去了,心裡默念,善行啊。

然後,我給我在信託中感謝的中文編輯、英文法文翻譯、瑞典的以及美國的金介甫寫了一封信:

各位,

十天前我做完:遺囑,trust 等六個法律文件。這裡附帶的照片,是原地避難令下Zoom律師視頻,證人和我簽字。在我家飯桌做的。稀奇的「歷史「照片。

在我的trust里,對給我創作幫助的各位,包括這封郵件里的和沒有在此BCC的,我走之後,每人我留下一點點錢作為謝意。請不要笑話我。please。

請放心,雖然經濟危機,斯蒂夫和我一生的勤奮所得會大跌,但我不會住到大街上,扔進老人院。請放心我。

中文編輯的每一個修改,每一個提示(每一個!)我都記得,包括這封郵件沒有包括的《我》的中文書出版編輯;

同樣,trust的感謝,包括不是文學編輯的《我》的第一位讀者,跟我長信討論;《IT84 》小中篇第一個中文讀者(也是斯蒂夫寫律師生活的唯一英文編輯);隔著海洋的我的繪本書有聲版音響合作者;日文數碼版夫妻;三位國內讀者,斯蒂夫走後,她們自動結成小組,陪我微信說話,我回國時候陪我(逼迫我!不要浪費旅行)採訪《兩爸兩媽》,現在天涯阻隔,幾位讀者多麼智慧……《城門開》第一位讀者;

好幾位,我至今沒有見過面。

這封信里的各國各位,文學的體貼和愛護不一一說,我記得,我珍惜。我把各位聯繫方式都給了律師以及trust 在我之後的後繼執行人。

周末愉快。

在各國各地多保重。

請不用為此回復我。

辛欣

然後,我有點疑惑,這筆超過十萬的感謝過去的錢,哪裡來的?哦,是斯蒂夫離開這個世界的三天前,掙的……

——完——

編輯絮語:辛欣是我的老朋友。如果文藝創作是一個關卡重重的遊戲,那麼辛欣一定就是那位打通關的絕頂高手。80年代,她在北京寫小說,在人藝當導演,口述實錄《北京人》被翻譯成12種外文版。2012年我與她認識時,她正為剛上線的iPad書店創作有聲繪本小說《拍花子與俏女孩》,搗騰電子書格式和聲光電效果。2018年,她出版了科幻小說兼自傳《IT84》……不論時代和科技如何變遷,辛欣永遠最潮最酷。

題圖為張辛欣在家的工作室,由作者提供。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k/uYG543EBfwtFQPkdYT4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