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在唐宋時期形成習俗,在明清時期走入節日的輝煌。自元末明初到清乾隆年間,五百年中湧現出的集文化大成的小說,如《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和《紅樓夢》中,都有對元宵節的描寫。這些描寫可以讓我們想見古人是如何參與創造出節日似錦繁華的。
《紅樓夢》中有多處描寫元宵節的場景。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中,就有兩處寫到元宵節。第一處:「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逗她玩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過會的熱鬧。」文中的「過會」,即是元宵節的活動之一。第二處:「真是閒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士隱令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文中的「社火花燈」是指元宵節夜晚街頭的鼓樂、歌舞、百戲、雜耍、放花燈等娛樂活動,由此也可見,當時老百姓觀看社火花燈的盛況。
賈府的元宵節是在《紅樓夢》第十八回「林黛玉誤剪香囊帶,賈元春歸省慶元宵」開始的。元春晉封賢德妃,回家省親,便正值元宵佳節。在這一回中,作者借元春的目光,展示了賈府的奢靡豪華富貴風流:「且說賈妃在轎內看此園內外如此豪華,因默默嘆息奢華過費。忽又見執拂太監跪請登舟,賈妃乃下輿。只見清流一帶,勢若游龍,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光雪浪;上面柳、杏諸樹雖無花葉,然皆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粘於枝上的,每一株懸燈數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系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諸燈上下爭輝,真系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亦系各種精緻盆景諸燈,珠簾繡幕,桂楫蘭橈,自不必說。」元妃省親回宮後,特地製作燈謎與家人同樂:「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爆竹)迎春的燈謎是:「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算盤)探春的是:「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風箏)惜春則是:「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佛前海燈)正如小說中賈政所想:「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由此可見,這些燈謎既暗示了元、迎、探、惜後來各自不同的命運結局,也預示了賈府顯赫之後的敗落,眼前的歡樂無疑透出日後的悲聲。
到了賈府第二年再過元宵節時,這個「昌明隆勝之邦,詩禮簪纓之家」便開始顯露出衰敗的景象。在《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中,賈母開設夜宴時,雖然榮寧二府賞燈吃酒,笙歌聒耳,錦繡盈眸,但是賈氏族人來者卻寥寥無幾:「賈母也曾差人去請眾族中男女,奈他們或有年邁懶於熱鬧的;或有家內沒有人不便來的;或有疾病淹纏,欲來竟不能來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貧不來的;甚至於有一等憎畏鳳姐之為人而賭氣不來的;或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不敢來的。」見到如此尷尬的情景,鳳姐不得不想方設法來渲染元宵節的氣氛。在《紅樓夢》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中,鳳姐為了討好賈母,在元宵的酒宴上一連說了兩個「過正月半」的笑話:一個是「一家子也是過正月半,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一個是「聾子點炮仗」。說完笑話,鳳姐說:「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這分明是一種預言,與第一回癩頭僧所念「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有著前後呼應的異曲同工之妙。賈府最繁華、最熱鬧的時刻和場面總伴隨著不祥和悲哀,歡樂之後總是深深的落寞與不安。不難想像,當時四大家族之一的賈府,此時已經由「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的盛世,走向「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衰敗。賈府這場豪華的元宵宴成為最後的晚餐也就在所難免了。
《西遊記》中也有關於元宵節的描述。第九十一回「金平府元夜觀燈,玄英洞唐僧供狀」中寫道:
此夜正是十五元宵,眾僧道:「老師父,我們前晚只在荒山與關廂看燈。今晚正節,進城裡看看金燈如何?」唐僧欣然從之,同行者三人及本寺多僧進城看燈。正是:
三五良宵節,上元春色和。花燈懸鬧市,齊唱太平歌。又見那六街三市燈亮,半空一鑒初升。那月如馮夷推上爛銀盤,這燈似仙女織成鋪地錦。燈映月,增一倍光輝;月照燈,添十分燦爛。觀不盡鐵鎖星橋,看不了燈花火樹。雪花燈、梅花燈,春冰剪碎;繡屏燈、畫屏燈,五彩攢成。核桃燈、荷花燈,燈樓高掛;青獅燈、白象燈,燈架高檠。蝦兒燈、鱉兒燈,棚前高弄;羊兒燈、兔兒燈,檐下精神。鷹兒燈、鳳兒燈,相連相併;虎兒燈、馬兒燈,同走同行。仙鶴燈、白鹿燈,壽星騎坐;金魚燈、長鯨燈,李白高乘。鰲山燈,神仙聚會;走馬燈,武將交鋒。萬千家燈火樓台,十數里雲煙世界。那壁廂,索琅琅玉韂飛來;這壁廂,轂轆轆香車輦過。看那紅妝樓上,倚著欄,隔著簾,並著肩,攜著手,雙雙美女貪歡;綠水橋邊,鬧吵吵,錦簇簇,醉醺醺,笑呵呵,對對遊人戲彩。滿城中簫鼓喧譁,徹夜裡笙歌不斷。
有詩為證,詩曰:錦繡場中唱彩蓮,太平境內簇人煙。燈明月皎元宵夜,雨順風調大有年。《三國演義》中寫了元宵節發生的故事。《三國演義》第六十九回「卜周易管輅知機 討漢賊五臣死節」一章中,耿紀、韋晃、金褘和吉邈、吉穆五人計劃在許都正月十五慶賞元宵佳節之際起兵討伐曹操。那一天,「天色晴霽,星月交輝,六街三市,競放花燈。真箇金吾不禁,玉漏無催!」城內四下火起,燒著五鳳樓,皇帝避於深宮。曹氏心腹爪牙,死據宮門。城中但聞人叫:「殺盡曹賊,以扶漢室!」但五人勢孤力單,不是被曹軍擒獲,死於亂軍之中,他們的宗族老小,也被曹操命人皆斬於市。文中寫道:
至正月十五夜,天色晴霽,星月交輝,六街三市,競放花燈。真箇金吾不禁,玉漏無催!王必與御林諸將在營中飲宴。二更以後,忽聞營中吶喊,人報營後火起。王必慌忙出帳看時,只見火光亂滾;又聞喊殺連天,知是營中有變,急上馬出南門,正遇耿紀,一箭射中肩膊,幾乎墜馬,遂望西門而走。背後有軍趕來。王必著忙,棄馬步行。至金褘門首,慌叩其門。原來金褘一面使人於營中放火,一面親領家僮隨後助戰,只留婦女在家。時家中聞王必叩門之聲,只道金褘歸來。褘妻從隔門便問曰:「王必那廝殺了麼?」王必大驚,方悟金褘同謀,徑投曹休家,報知金褘、耿紀等同謀反。休急披掛上馬,引千餘人在城中拒敵。城內四下火起,燒著五鳳樓,帝避於深宮。曹氏心腹爪牙,死據宮門。城中但聞人叫:「殺盡曹賊,以扶漢室!」
《水滸傳》中對元宵之夜的描寫大多是打打殺殺。
《水滸傳》第七十二回「柴進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鬧東京」中,有一篇《絳都春》的詞,描寫的是北宋時期東京街頭正月十五元宵之夜景致:「融和初報,乍瑞靄霽色,皇都春早。翠幰競飛,玉勒爭馳都門道,鰲山彩結蓬萊島,向晚色雙龍銜照。絳霄樓上,彤芝蓋底,仰瞻天表。縹緲。風傳帝樂,慶玉殿共賞,群仙同到。迤邐御香,飄滿人間開嬉笑,一點星球小。漸隱隱鳴梢聲杳,遊人月下歸來,洞天未曉。」宋江於正月十一到了汴梁,到了元宵這天,「是夜雖無夜禁,各門頭目軍士,全付披掛,都是戎裝慣帶,弓弩上弦,刀劍出鞘,擺布得甚是嚴整。高太尉自引鐵騎馬軍五千,在城上巡禁」。宋徽宗雖然標榜「與民同樂」,卻也只敢從地道中溜出皇宮私會李師師。即使如此,當李逵在李師師家大鬧放火時,「驚得趙官家一道煙走了」。「城中喊起殺聲,震天動地。高太尉在北門上巡警,聽得了這話,帶領軍馬便來追趕……把門軍士急待要關門,外面魯智深輪著鐵禪杖,武行者使起雙戒刀,朱仝、劉唐手拈著朴刀,早殺入城來,救出裡面四人(宋江等)。方才出得城門,高太尉軍馬恰好趕到城外來。」而吳用派來接應的梁山五虎將關勝、林沖、秦明、呼延灼、董平,「突到城邊,立馬於濠塹上,大叫道:『梁山泊好漢全伙在此!早早獻城,免汝一死!』高太尉聽得,那裡敢出城來。」東京汴梁的元宵節,被鬧得天翻地覆,皇帝和高俅都狼狽不堪。
又第三十二回「宋江夜看小鰲山,花榮大鬧清風寨」中,清風鎮只有「三五千人家」,「花榮到巳牌前後,上馬去公廨內,點起數百個軍士,教晚間去市鎮上彈壓。又點差許多軍漢,分頭去四下里守把柵門」。花榮本人,由於是鎮上的軍事首領,更是擔負著保衛的重任。他已經是將各路軍士的任務安排停當,在宋江準備去看花燈時,他說:「小弟本欲陪侍兄長去看燈,正當其理。只是奈緣我職役在身,不能勾自在閒步同往。今夜兄長自與家間二三人去看燈,早早的便回。弟在家專待,家宴三盅,以慶佳節。」清風鎮的元宵之夜,似乎除了宋江被抓,並未釀成大的災難。可是,正是因宋江被抓,引出了花榮大鬧清風寨,又引出了秦明夜走瓦礫場。
第六十六回「時遷火燒翠雲樓,吳用智取大名府」中,大名府元宵放燈,「聞達親領一彪軍馬,出城去飛虎峪駐紮,以防賊人奸計;再著李都監親引鐵騎馬軍,繞城巡邏,勿令居民驚憂」。吳用就是因為元宵放燈而制定了裡應外合的計劃,鼓上蚤時遷就建議,「眼見得元宵之夜,必然喧鬨」,他自己「乘空潛地入城。正月十五日夜,盤去翠雲樓上,放起火來為號。軍師可自調人馬劫牢」。而那些被派作內應的人馬,也就是化裝成各色人物,順利地潛入了大名府。到了元宵之夜,時遷趁翠雲樓上的「閣子內吹笙簫,動鼓板,掀雲鬧社,子弟們鬧鬧嚷嚷,都在樓上打哄賞燈」的時機,在「翠雲樓上點著硫黃焰硝,放一把火來。那火烈焰沖天,火光奪月,十分浩大」,進城的梁山頭領們在各處大鬧,梁山軍馬兵臨城下,直把「燭龍街照夜光寒,人民歌舞欣時安」的大名府,頃刻間變成了一片火海。還是蔡福請求柴進「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殘害」,等到「柴進尋著吳用,急傳下號令去,教休殺害良民時,城中將及傷損一半」。
由上述可見,人心希望熱鬧、團圓、狂歡,儘管元宵節里會有殺戮、戰爭,但我們的古人仍把這一節日過得莊重、熱烈,他們過元宵節有今人未必理解的在世感。而通過曹雪芹等偉大作家的總結,我們的文化也從節日中獲得了極高明而中庸的教益。是的,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最繁華、最熱鬧的時刻和場面總伴隨著不祥和悲哀,歡樂之後總是深深的落寞與不安。但我們人類在人生百年中,仍會年復一年地、一代一代地努力,搭起長棚,創造出繁華、歡樂來。
跟除夕、春節等家人團聚的節日不同,元宵節的社會性是非常明顯的,很多傳統節日是關門闔家團聚,元宵節則是走出來參與社區活動,投入其中,猜燈謎,逛廟會,男女不禁。在與親友、鄉親、街坊歡度元宵節時,我們都是這一節日裡的主角。但在人生社會的節慶里,我們又都是節日藉以書寫的文本道具。只要有人存在,節日的慶典就會延續下去。
西門大官人的焰火也好,賈府大觀園的豪華也罷,都只是節日展開的道具,它們終將煙消雲散。而歐陽修、辛棄疾、曹雪芹們的文字與世長存。在元宵節日裡,只有超越性的參與,才能將景觀化為與節日同輝的力量,感染一代又一代人。致廣大而盡精微。因為節日及其超越者不會毀滅,毀滅的只是各類不自覺的道具。我們中國文化講文化,化民成俗,以文化之,元宵節可算是一個典型。
正月十五的元宵節,多在陽曆2月中下旬,按大時間序列,2月中旬為賁卦時空。這是男歡女愛的時空,是奮發人心飛揚的時空,是裝飾的時空,這一切多跟元宵節的習俗絲絲相扣。「山下有火,賁。」先哲曾給賁卦時空繫辭說,「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這也極為精準地概括了元宵節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