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張文靜
徐鳳翔
年近90歲的徐鳳翔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隨時踏上前往深山密林科考的路途了。
但她仍保持著年輕時的習慣,睡眠極少,至凌晨仍不寐。後半夜醒來有時拿起報刊書籍翻翻看看,有時乾脆什麼都不做,任憑腦中思緒翻滾。
從專業理念到名詞概念,再到論述應如何遣詞造句,她在腦中反覆推敲。她說,自己一輩子愛「自我折騰」「跟自己較勁」。
這位曾在上世紀80年代因為作家黃宗英的報告文學《小木屋》而知名全國的森林生態、高原生態學家,對於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已是十分遙遠和陌生了。
2019年5月,徐鳳翔出版了她的專業著作《綠野行蹤——林海高原六十載》。從思考到動筆,用了幾年的時間。
「這是我專業上的封筆之作。不寫了,老了。」她說。
一心進藏
70年前,徐鳳翔與森林的相遇有個詩意的開始。
1950年,因父親中風臥床,徐鳳翔沒有考學,在家中照顧父親。她是個閒不住的人,照顧父親之餘,常跑出來參加活動,或是到附近的新華書店看書。
一天,她在《中國林業》雜誌創刊號上無意間讀到了新中國首任林墾部部長梁希的文章:「把河山裝成錦繡,把大地繪成丹青,新中國的林人同時也是新中國的藝人……」
心中一直有個文學夢的徐鳳翔驚住了,原來從事林業工作竟有著這樣的詩意,從此由文轉科,考入南京大學森林系。
畢業後,徐鳳翔被分配到南京林學院任教。閒不住的「老毛病」又犯了,除了日常的教學科研外,她把大部分時間用在了野外考察上。
從長白山林區的松濤,到閩北林區的密林……徐鳳翔把中國東、南、北、中各大林區的主要線路、典型生態類型區跑了個遍。唯一的遺憾是還沒去過西藏。
很快,機會來了。
1967年左右,南京林學院接到任務,要派三位工農兵學員去援藏。一時間學校里人人緊張,只有徐鳳翔感到興奮。
那個年代,進藏是件十分兇險的事,可能要送命。
從徐鳳翔後來的經歷來看,塌方滑坡、蘑菇中毒、瘧疾發作、螞蟥叮咬、狼群圍困……確實是險象環生。但那時和以後的徐鳳翔都不在乎。
她與同樣在南京林學院任教的愛人范自強商量。范自強當即表示支持:「西藏肯定還需要其他的專業人員,我是教化學的,也能去教書!」聽了爸爸的話,兩個孩子也跟著嚷嚷:「我們也要一起去!」
愛人對徐鳳翔的感情與支持,讓黃宗英後來在《小木屋》中忍不住「吐槽」:「范自強的態度,不是中性pH7,而是濃烈的強酸!」
得到家人支持的徐鳳翔向學校遞交了進藏申請,可惜由於不符合「工農兵學員」的身份,沒能成功。
這讓徐鳳翔失落了好一陣。直到十年後,真正的機會來了。
1977年,南京林學院又接到援藏任務——派一名森林生態學專業教師赴藏任教。「我完全符合要求,這次肯定能去了吧!」已經46歲的徐鳳翔終於獲准入藏。
除了個人衣物,徐鳳翔還帶去了測樹、測土、林分調查、氣象觀測的教學用具和一批專業圖書。西藏農牧學院的書記笑稱:「這是科學的文成公主帶著嫁妝進藏來了。」
兩座木屋
1983年,黃宗英的報告文學《小木屋》發表,讓全國人民認識了這位常年埋頭於高原林區的女生態學家徐鳳翔。
1982年,黃宗英跟著徐鳳翔的野外考察隊在西藏高原波密林區度過了兩個月的時間,一起經歷過蘑菇中毒事件,差點送命。過命之交讓她們成為了終生的知己和好友。
在黃宗英的筆下,徐鳳翔對高原生態的愛、對科研的執著如此純粹和真誠。她常年冒著危險進高原林區考察,到處去疾呼在藏東南建一座森林生態定位站。
生活中的徐鳳翔又「笨」得可愛,切蔥花要問「切成零點幾厘米」;用茶壺煮夾生飯,干到挖不出來。
在野外,徐鳳翔半夜裡被一隻草虱叮了肩膀,到了早上才叫黃宗英用煙頭把草虱燙出來,因為前一晚「我看你累了」。
把草虱拿出來後,顧不上穿好衣服,徐鳳翔驚呼:「你看它的嘴,是刺吸式口器。問一問朱老師,要不要這完整的草虱標本。」惹得黃宗英連連感嘆:「唉,沒治!」
1985年,經過多方籲請,54歲的徐鳳翔正式調藏,從此紮根高原。
她的「小木屋」也從紙上變成了現實——高原生態研究所創立了。這座集辦公、住宿、觀測、育苗於一體的「科學小廟」,被她親切地稱為「高原小木屋」。
《綠野行蹤——林海高原六十載》,徐鳳翔著,王劍、高曉花整理,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2019年5月出版
「廟」雖小,作用卻大,這是我國高原生態研究的搖籃。愛人范自強利用假期赴藏,幫助研究所設計建設了分析實驗室。
徐鳳翔在所內建起了常年定位站,還在農牧學院和色季拉山的東西坡上設立了觀測點,常年開展森林生態定位研究,觀測、採集了林分生長、樹冠徑流、地表植物等科學數據。
徐鳳翔帶領團隊進行野外考察,獲得了大量寶貴的第一手數據、標本和圖像資料。
他們對西藏的主要生態類型,特別是森林類型的生物組合、結構和生長、分布規律、資源價值、保護利用方法等,進行了系統的調查分析,創立了西藏森林生態學,並推動了林芝雲杉林、巨柏林、墨脫林區生態與珍稀物種等西藏多個自然保護區的建立。
1995年,「超期服役」的徐鳳翔退休,離開了高原。「閒不住」的她沒有選擇頤養天年,而是登上了被她稱為「北京的珠穆朗瑪」的靈山,建立起第二座「小木屋」。
1995年,北京靈山生態研究所成立。這裡設有中國高原縱覽展室、靈山生物多樣性展室、生態教學樓等,成為了「獨特的生態科教園地」。
徐鳳翔和她的「小木屋」,分別獲得我國的環保大獎——「地球獎」。
六字人生
徐鳳翔說,《綠野行蹤——林海高原六十載》出版後,她不再出版專業著作,明年可能會出版一本關於感謝的書。
「不寫了,老了。」「老了」這個詞,不像是從徐鳳翔口中說出的話。
1931年出生的徐鳳翔,已經88歲了。這個滿頭白髮、身材瘦小的老太太,步履矯健、神采飛揚,說起話來條理清晰、底氣十足。
一直到去年,她還進藏,回到讓她魂牽夢繞的「高原小木屋」去看了看。
在此之前,已過古稀之年的她足跡踏遍了五大洲,進行生態觀光,並與我國青藏高原進行對比考察。2015年,84歲的徐鳳翔還飛到大洋洲,高興地在塔斯馬尼亞島見到了溫性雨林。
步履不停,思考亦不停。從任教南京林學院時對國內各大林區的科考,到對西藏高原生態的考察與思考,再到行至五大洲的考察經歷和感悟,徐鳳翔將這60年的經歷寫進了《綠野行蹤——林海高原六十載》一書中。
書中雖有不少有趣的科考故事,但核心仍是關於森林生態和高原生態的專業知識和理念。
「我總希望能多談談專業認識。」滿頭華發的徐鳳翔對科研的執著一如從前。
她把自己北京和南京的家都改造成了青藏高原生態「展覽館」,陳列她幾十年來在西藏採集的珍貴文圖資料;她接受邀請,到學校、博物館作講座;她筆耕不輟,出版了多部著作。一有機會,她就要講對高原林區的研究與保護有多重要。
「高原林區是西藏的核心,是我國西南大林區的高原與後院,是全球高山森林大系統中擁有植被帶譜最完整、類型最豐富、生境最優異、孑遺珍稀蘊藏最獨特的寶地。是全球生態制高點,需要更多關注和保護。」
「符合自然界演替規律與人類社會需要的生態關係是協調關係。因而『生態平衡』一詞不夠準確,用『生態協調』更好。」
「藏北不是無人區,而是少人區,是堅韌生命的活動區。」
「珍稀瀕危物種,珍、稀、瀕、危四個方面的分門別類、定性、定量需要更細緻,不能籠統劃分。」
說起專業問題來,徐鳳翔思路清晰、滔滔不絕。「我不是大科學家,我只是個聲音微弱的吹鼓手,或者說是個『祥林嫂』?」她自嘲說。
她說自己的一生就是在持續地「行(旅行)、觀(觀察)、學(學習)、思(思考)、交(交流)、保(環保)」,希望有更多人認識、關注、研究和保護青藏高原的生態。
這樣的徐鳳翔,一如黃宗英在1982年到西藏尋找她時聽聞的那樣:
「你認識徐鳳翔嗎?」我到處問。
「你問的是咕嘰咕嘰吧?」有人答。
「咕嘰咕嘰?」我疑惑地。
「是那位年過半百的女同志吧?」
「是過半百了吧,1979年,她48歲,可是像個少先隊輔導員,戴著個小白帽。」
「是她,年年來,到處咕嘰咕嘰,人家叫她『咕嘰教授』。」
「她怎麼啦?」我以為她得了個不雅的綽號。
「咕嘰,就是藏話『求求』的意思,咕嘰個『熊掌牌』——就是在路邊伸手攔車求捎腳;咕嘰吃頓飯、借個宿;咕嘰捎帶標本;還從這個部到那個局咕嘰建個什麼站……」
「咕嘰教授」——徐鳳翔究竟在哪兒?
有人說:「聽說她去了下察隅。」
「上個月,在樟木口岸看見她。」
「看見她在尼泊爾邊境,傻看對岸的森林。」
《中國科學報》 (2019-11-15 第6版 讀書)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k/kMHqem4BMH2_cNUgLGOj.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