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悅然,走了

2019-10-20     吃文學

馬悅然是誰?不熟悉諾貝爾文學獎的人,想來並不清楚。但是關注文學諾獎的,大概沒有誰不知道他。作為漢學家高本漢的弟子,生於瑞典的他,是諾貝爾文學獎評委中唯一精通漢語的評委。

在他的書櫃里,最顯眼的還要屬日本人諸橋轍次編纂的多卷《大漢和辭典》。對中文,馬悅然近乎痴愛。他喜歡中國每個時期的文學,如果生命無限期,他對中國文學的情愫,亦將無止境。

01、一入中文深似海

學生時代的馬悅然,勤奮,善於思考。有一天他在閱讀林語堂先生英文版《生活的藝術》時,對林先生文章里提及的道教心生興趣。於是他當即去圖書館,想借一本《道德經》來讀讀。結果書架上的三種不同譯本,讓他不知該如何取捨。

不知所措之下,馬悅然即刻向當時已經很有名望的漢學家高本漢先生請教,不成想先生直白地說:「那些譯本都一樣糟,只有我譯的是好的。」聽先生如此自信,馬悅然便將高老師的譯本拿回家細讀。一周以後歸還書籍時,高老師問他,既然喜歡中文,為何不跟著我學習中文呢?就這樣,馬悅然從此跟隨高本漢,一顆心沉入中文這汪深深流動著的靜水。那一年是1946年,年輕的馬悅然只有22歲。

若想掌握更典雅更純粹的中文,自然要先和古人們打的火熱。因此,馬悅然最初接觸並喜歡上的是中國古典文學,也算情理之中。無論先秦經典,亦或唐詩宋詞,古文的韻味妙趣橫生,古人的哲思頗多奧秘。他就像一隻自由自在的飛鳥,捨不得飛離中國文學這方晴空。它太浩瀚,亦太高遠,難以觸到邊界。

一年後,馬悅然嘗試將《桃花源記》和《秋聲賦》譯成瑞典文,儘管這對世界翻譯文學來說,可能連渺小的腳印也留不下。但對馬悅然自身而言,卻有著堪比里程碑般的重大意義。這一次過把癮之後,更堅定了他要深入學習中文,並繼續翻譯中國文學的決心。

02、從馬可汗到馬悅然

說起馬悅然這個名字的由來,就不得不提一段紮根四川峨眉山報國寺的往事。那是1948年,高先生派愛徒去四川調查方言。一連八個月的時間,馬悅然一直和寺里的小和尚朝夕相處。小和尚們從初始時怕他,到與之親密無間,儘管相處時間不長,但彼此感情可謂深厚。

晚年的馬悅然仍然記得這些遠方朋友,此刻的他們已是人到暮年,想必也會偶爾想起那個名叫馬可汗的外國老頭兒吧。我猜他們總歸是對馬可汗記憶更深,至少馬悅然清楚的記得,當年小和尚們說可汗這名字不可胡亂叫,這才有了日後的馬悅然。

與小和尚們的情誼,是他忘不掉四川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四川美食的「辣」勁兒,是又一誘人之處。他不僅學習四川方言學得快,吃起四川菜來也入鄉隨俗得快。四川的「辣」中滋味,只有好這口兒的人才懂其中味。就像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只有真正喜歡的知己,才願意以大量私人時間來交換,哪怕僅懂其十之一二。

若說馬悅然和中國的緣分,可不只於學問。他的第一任妻子陳寧組女士,恰是在這段四川考察期間,成就的美好姻緣。兩人攜手多年,恩愛有佳,直到1996年,陳寧組病逝於瑞典斯德哥爾摩。2005年,馬悅然和第二任妻子的婚姻,同樣在中國開啟。這位女士名叫陳文芬,來自中國台灣,兩人在山西公布婚訊,彼此情真意切,三觀一致。

愛情和美食這兩大「牽絆」,註定讓中國成為馬悅然魂牽夢縈之所在。美食讓他的舌尖長久戀著中國,愛情甚至從衣食住行上改變著他的習慣。幸而他樂於這種變化,凡是中國的,他皆不抗拒。每當人們喊他的名字,我想總會有些許回憶浮現在腦海,也會有點滴情懷纏繞眉間心上。

03、與中國作家們剪不斷的關係

馬悅然最受中國媒體熱議的一年,是作家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那年。莫言獲獎,各路聲音四起。這其中不乏一些不夠友好和客觀的聲浪。面對記者一次次有意或無意的質疑,馬悅然對莫言的讚賞一如既往。他指責那些不想著先讀書,只一味先開口的批評者們,開口固然無妨,前提是不以貌取人的進行公正評價。

談及對莫言的賞識,馬悅然坦然表示:早在2004年,《上海文學》刊登了一篇名為《小說九段》的文章,儘管文章不長,但是每個簡短的故事卻很有趣。他分明從中讀出了福克納和馬爾克斯的奇幻感,但它們又的確僅是形式類似,故事又確是中國土生土長的。他被這個叫莫言的作者吸引住,並將這篇文章譯成了瑞典文。

在興趣的驅使下,馬悅然又接連讀了幾篇莫言的小說,果然內容不俗,很有嚼頭。像是《透明的胡蘿蔔》、《30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姑娘翱翔》等等,他從中讀出了中國古典小說的那份引人入勝。

日後在同莫言相處時,兩人聊起福克納、馬爾克斯,莫言說那些帶著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小說內容,他的家鄉高密從不乏這類看似離奇的故事,因此故鄉便是他的創作土壤,有著取之不盡的題材。馬悅然和莫言的單獨相處,一共有三次。想來他們之間的關係有多重:作者與譯者、作者與讀者,當然還有多年的老朋友。

馬悅然算是莫言文學作品上的知音,在莫言還未獲獎前,他便已經讀懂其文字表層的意蘊和背後的內涵。我想他之所以翻譯莫言的作品,恰是因為這些文字透出的屬於文學層面的坦誠。文學的作用不只在誇讚和褒獎,它同樣具有揭露和批判的功能。文學讓讀者更進一步看清人世的真實,我們可以選擇不看,但它一直存在。

馬悅然的妻子陳文芬曾說:「我明白我們跟中國之間就是這樣了,中國作家沒得獎,就怪悅然一個人,得獎了以後就莫名攻擊得更加厲害。」這話不假,因而聽來心酸。馬悅然能做的無非是推薦,為那些他認為完全有資格參評的中國作家,爭取登上更大舞台的機會。試問哪個作家真心不想獲獎?即便有,也是由真正獲獎的人說來更有分量,否則聽上去總歸顯得假大空。

作為推薦官,他擁有推薦權,評價權,但不擁有決定權。最終誰能獲獎,不是他一人說的算。所以那些怨懟馬悅然的,這股氣出的不是地方啊。中國作家的文學水準能被國際承認,到底是好事。至於各種流言蜚語,我們茶餘飯後聽聽便罷了。

從我個人讀莫言的作品感受上說,我覺得馬悅然說的不錯:「我讀過莫言很多作品,也讀過很多當代小說作家的作品,但沒一個比得上莫言敢批評中國社會不公平的現象。」敢說真相的作家,是為我所欽佩的。

除了莫言,馬悅然和不少中國當代作家都保持著聯繫,他不斷向國際推薦這些作家的作品,包括今年炒的很熱的作家殘雪,馬悅然對她早已是頗多讚賞。殘雪是50年代生人,40年代的曹乃謙,是另一個倍受其推崇的作家。來自山西,馬悅然親切地稱他「鄉巴佬」,「他筆下的雁北,就像沈從文的湘西一樣讓人感動。」

更早些年的老舍、艾青、沈從文、錢鍾書等國內眾多文學大咖,也都或多或少有過交集。他自小接觸中國文學,對中國作家有天然的好感。但好感歸好感,他自有評定作品優劣的標準。從文學的角度來說,中國得一馬悅然,可謂幸運。

據馬悅然的妻子陳文芬回憶,10月17日那天,馬悅然說自己有點兒不舒服,坐在平常的椅子上幾秒鐘就離開了。就像老和尚圓寂了一樣,沒有痛苦,很平靜。在病中休養的日子裡,《莊子》是他的靈丹妙藥。他嘴裡念著《莊子》,便覺得身上不痛了。

去年《莊子》已由他翻譯完成,不得不說是功德一件。《莊子》對於中國文學的意義,毋庸置疑。若能將這本代表中國文化一部分含義的作品廣而告之,也是世界了解中國文學的一個捷徑。

馬悅然曾用中文寫下一本隨筆集《另一種鄉愁》,在接受採訪時,他說:「自從1950年離開中國的時候,我就把中國當作我的第二個祖國。」整本書中遍布著我們熟悉的一個個文學巨匠,馬悅然和這些逝去的古人約為朋友,並且久處不厭。

在談到譯介問題時,他坦言瑞典學院的18個院士中,只有他一個精通文學,因此也只有他能夠將中國文學介紹給同院的朋友們,這不得不說是莫大的遺憾。他盼望能有更多優質的翻譯家,將目光關注到中國現當代文學,這片土地上生長起來的作家,完全有水準媲美世界文學。

在讀馬悅然的一些採訪和了解到他為中國文學所做的貢獻時,我經常覺得他甚至比我們更熱愛中國文化。他願意去體會這個國家每個角落發生的故事,每種方言蘊藏的質感,每位寫作者潛心的創作歷程。他是在真正觸摸中國文化的靈魂,並投入自己的靈魂來與之共鳴。如今他去世了,假如中國文學在他人生的最後時刻,果真慰藉了他的身心,這也算是一種旁人難懂的屬於彼此的交融。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k/jsLi6G0BMH2_cNUgd3LJ.html





















馬悅然,走了

2019-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