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寒塵-開問精選:《玉樹後庭花》

2019-09-02     開問網

又是一年朔風吹雨,庭前屋後落了一地殘紅,玉樹上的細蕊,情願的或不情願的都入了清池,長在了另一方天地里。或也在方圓之間猶疑時,才懂得早已無路可退,卻憑空暈開了波心,淺淺淡淡的,又貪心的交錯了一池春色,無一倖免的亂了不知誰的心曲,不咸不淡的長久下去。

堂前的燕子換了幾回,春秋變也未變,它也只是日日唱著相似的歌。青磚上苔痕層層疊疊,偏一副誰也離不了誰的模樣,錯添幾分生趣。

石桌上的青瓷茶盞,冰裂紋樣,素凈的沒了生機。縱使暖陽照在上面,也自顧自清冷著,怎麼也鍍不上一絲情緒。端正有序的擺著,卻積了厚厚的塵埃,像入了瓷心,再也洗不凈了。

風勾起了檐角的六角銅鈴,恍惚間不知傾訴著誰的痴與恨……

我與他的相識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不過是在家宴上匆匆見過一面,大概連具體的模樣都不怎麼深刻的。他是個張揚又文武雙全的人,四書六藝總也難不倒他,在世家公子裡算得上頗有名望。

我是個安靜的人,在旁人眼裡,無非是賢良淑德多些,風情趣味少些,冷傲自持,孤高難相與。

如今想來怎麼也算不上般配,我們訂親的時候,沒有尋常橋段里的私定終身新婚遠走,沒有抵死不從互相怨懟,沒有家宅難安爭寵無端。

他給了我一場盛大的婚禮,紅羅滿天,良言不覺,錦衣華服,三書六禮,明媒正娶。自那後,也只有我一位妻子。

我原以為我們之間或許會有諸多不順心,卻原來並非如此。他盡己所能的讓我開心,許是在外奔波,人情世故見得多了,在家裡他很少說話,一點也不像當初那樣,倒與我多了幾分契合。

我記得他會帶我騎馬,在望不到邊際的曠野上,他在身後擁著我,我從未那樣安心過,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清凈的像在夢裡。身後是不再孤高的圓日,連模樣也不讓人窺得幾分,它就那樣大方的倚在山頭,殷紅情絲的纏繞著青山,隱隱約約的護著它只有最後一刻才能觸到的心上物件兒,然後把清冷的月還給暮雲。

回去時,起了風,他牽著馬,一席玄衣,蒼勁挺拔,讓星辰都暗淡的眸子,直直望進了我的心裡。我看著他的背影,修長有力,憑白的歡喜。

天幕沉沉的落了下來,連遠處樹都變得青澀起來,失了可望不可及的高高在上。

暮雲垂在天邊,草色遠遠連城一片碧色,如未經雕琢的美玉,清新自然的緊。偏在夜色里也不可遜色,濃郁又深沉。風撫過草尖,草錯落了馬蹄。

轉眼殘梅又開,換了年歲。庭中的雪沒有落下一處角落,倒也圓滿了青磚苔痕的白首之約。紅梅熾熱如火,每瓣都呵護著纖細的花心,有恰到好處的讓它展現在世人面前。

我握不住指間的雪,明明那麼輕盈,卻總不願沾染一點俗世氣息,繞過指間皈依了大地。站的久了不由低低的咳起來,大約是受了風寒吧。

可我還是邁步出了門,拾起白玉紗上的紅梅熾雪,擁在掌心裡,輕輕的吹了幾口氣,淡淡的清香氤氳而來,滿目琳琅之色。

他不知何時到了身後,也不催我回去,只披了件斗篷在我身上,然後握著我毫無溫度的手,輕輕笑了起來,讓我直直暖到了心裡。

我告訴他冬至那一日的紅梅最是好看,拾了釀酒最好不過了。他從不因自己的關心,駁了我的心意,只是盡他所能護好我,看我做自己喜歡的事。他不曾說什麼,便陪我拾了好些梅花,我將它們洗凈,封在罈子里,埋在了梅樹下,說等來年時候到了和他一起嘗嘗,他笑著應了幾句,從懷裡取出一段紅繩系在了我手上,說是從月老廟求來的,這樣不管哪生哪世都能再續今生緣。

他說的那樣情深義重,又系的那樣纏綿入骨,紅色錦繩灼灼的映著紅梅熾色,圈住了我的來生來世,永生永世。

我以為餘生會安穩的過去,相知相守便也足夠了。怎料風煙四起,天下相爭。他是這一方城的守將之子,守城是他的職責。

他走的那夜,戰鼓如雷,殺聲震天。我親手為他披上甲冑,英武不凡的樣子,是我心裡永遠的美景。那是我的心上人啊,一城的英雄。他的背影在殘陽里漸行漸遠,就像那日牽馬漫歸,只是馬上沒了我,身後沒了青原。

我不知在城牆上站了多久,我也不知我在看什麼,只覺得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最後只能聽到阿音焦急的呼喊,感到摔在地上的鈍痛。等我回神的時候已經在床上躺了許久。我看著母親心痛的眼神,看著阿音那小丫頭傷心欲絕的模樣,心下涼了幾分。

強撐著起身,就那樣不言不語的看著她們,很久很久,我不記得那時自己的心情了,只清楚的聽母親說,我時日無多,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我沒有她們想像中的痛苦慌亂,大概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罷。早些日子便已經開始咳血了,身體每況愈下。

我教母親不要告訴他,我怕他分心,怕他痛苦。那之後,每日都在喝藥,又過了一月,他還是沒有回來,只寄回兩封書信,說一切都好,卻只有寥寥數語,我知道,他必定很難很苦。

我每日無事可做,只能為他縫幾件衣服,從春衣到冬衣,我把他喜歡的,不喜歡的,都寫在紙上,交給了阿音,權當沒看見她紅腫的眼,叫她一定要記清,做好。

院裡的紅梅落得愈發多了,只有伶仃幾朵,顯得形單影隻起來,我知道,春天要到了,我的日子,也要到了。

這幾日,夜夜都能夢到他,夢裡他還是那樣的好看,眉眼如畫的樣子,溫柔的笑著。每每醒來總是悵然若失,也許我等不到見他最後一面了,可我好想再看看他,躺在他懷裡,輕輕撫上他的眼,那只有我的眼,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最後那一日,母親大約知道的,什麼也沒說,顫抖的走了,我望著母親的背影,心裡痛如刀絞。陽光照在身上,卻感不到一絲暖意,我緩緩鎖了院門,換了件他最喜歡的衣服,帶上他最愛的髮飾,緩緩走到梅樹下,靠在樹下,看著雪漸漸落下,我知道,這是最後一場雪了,雪停了,花落了,冬天也就過去了。

我的心從未那樣靜過,身體每一寸都很疼很疼,可心是暖的。我想不到他回來了會如何,我從沒有像這一刻那樣後悔,往日牽腸掛肚等他回家,如今呢,半分我都不敢了,是我沒有等住他,不是他不願意回來了。

雪越來越大,不知道他打贏了沒有,他是不是也在想我,只有這一刻,我私心的想,他也想想我,什麼也不顧,只想著我。

我緊緊握著紅繩,怕它不夠緊,拉不住我在奈何橋上回頭看看他,怕沒了來世。然後不知過了多久,漸漸閉上了眼,梅樹上最後一朵花飄搖的落在了手裡,平平靜靜。

我能感覺的到自己輕輕的飄了起來,看得到樹下沒了氣息的自己。後來的幾天我都只能呆在樹邊,不能離開,也未見黃泉。不知過了多久,院門開了。

我就那樣呆呆地看著他,他憔悴了很多,唇角乾裂,滿目風霜,渾身是血,我想說話,可他聽不到,我也碰不到他,我只能看著,看他踉蹌一下,跪在身邊,手上都是血和傷口,我看他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滿臉淚水,痛苦壓抑的哭喊著,我拚命想抱著他,可我碰不到,近在咫尺,可他看不到我,這算什麼呢,我留在這裡有什麼意義呢!

他抱著我坐了多久,我就陪了他多久,我看著他總是明亮的雙眼沒了光彩,一夜之間,白了雙鬢,我流不下一滴淚,是啊,鬼魂而已,哪來的淚呢。

他抱著我的屍體入了殮,那一夜他背著棺材,上了南山,沒人知道為什麼,也沒人敢問他,所有人到最後什麼也沒說。可我知道,我曾說過,南山上的暮雲落霞最是漂亮,滿山的梅林,熱烈如海,等我們老了,就住在那裡,一定很好。他記得,他都記得,我的每句話,每個願望,他都盡力滿足。

他一步步都是血,肩磨破了,手也見了骨,我哭著喊他,求他停下,可他聽不到,我一次次上前攔他,都是徒勞。

到了晚上,他終於到了山頂,就那樣徒手將我葬了起來。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要走了,原來有了葬身之所,我也沒有存在的意義了,我多想和他說句話,聽他笑著哄我,可惜,再也不能了,總歸見他最後一面,這就夠了。

我輕喚一聲庭華,就漸漸散去了。

我沒有看到的是,他聽到了,他抬頭望向這裡,輕輕喚了聲:玉樹。雖然什麼都看不到,可他知道我來過,他還是那般笑容,自那以後,住在了南山上,為我守著墓。

多年後,奈何橋上。

我在這裡待了很久很久,不願喝孟婆湯忘卻前塵,也不願投胎轉世,只是坐在忘川河邊,日復一日的等著他。我在橋上望著遠方,忽然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玉樹……

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細心保存。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 但他,我知,我一直知,不管多久總會來。

昨夜夢回,枯榮片刻,故人音容猶在側。落木蕭蕭,合眼見神佛,痛快痛恨都照徹。梅花都吹落,春秋都吹落,最懂竟是夢中那一刻,卻是紛紛求不得。

執迷一世,有何不可。也許世人,都難逃情字蠱惑。你是執著 ,也是存活。更是我夢裡反覆千萬遍的,求不得,求不得……

【都雲人生若只如初見,可惜當時只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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