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中二,很憤青,但我不忍苛責

2020-11-10     第十放映室

原標題:很中二,很憤青,但我不忍苛責

《風平浪靜》,撲街了。

章宇、宋佳、王硯輝,強大的陣容以及精彩的表演並沒能挽回觀眾的心。豆瓣評分持續走低,最終保持在了6.5分。

這片在上映之前營銷熱度挺大,打出的旗號是「 2020年首部華語犯罪片」。

雖然不知道「首部犯罪片」有什麼好值得驕傲的,但可能是因為今年大家都太憋屈,所以內心隱約的衝動需要得到釋放。

而《風平浪靜》看上去太像是一場暗流涌動的好戲了。

當然,結局大家都知道了:電影只有涌動,沒有暗流。

換句話說,可以看出導演的初衷是拍出一個人在失語的環境中,默然走向精神崩潰的過程。

但由於種種原因,影片最終呈現出的是精神大廈垮塌的幾個瞬間。

而最重要的部分——精神大廈的內部運作機制卻乏善可陳。

這導致整部電影偶有華章,但敘事卻支離破碎。

觀眾沒有看到「風平浪靜」下危險正在時刻逼近,那麼,當「風平浪靜」被打破時,力道也被消解大半。

但是,影片中的某些段落又是如此出彩,讓人沒法指著鼻子罵爛片。

甚至導演李霄峰從處女座《少女哪吒》延續下來的少年氣(說好聽是嫉世憤俗,說直白點是中二),也讓人不忍心責罵。

畢竟這個世界存在太多偽善,需要有人試圖大聲控訴。

01 現實與隱喻

故事開始於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南方城市西園。

先簡單介紹一下劇情。

十五年前,三好學生宋浩(章宇 飾)的保送名額被好友李唐(李鴻其 飾)頂替,風雨交加之際,宋浩來到李唐家居住的富人別墅區,卻失手傷人,其後趕到的宋父(王硯輝 飾)補刀殺人。宋浩連夜出逃。十五年後母親去世,宋浩回鄉奔喪,與追求者潘曉霜結婚,卻被李唐要挾,最終自戕、殺父。

從劇情來看,故事涉及諸多現實題材:保送名額頂替、強制拆遷、原生家庭、改革開放……

還沒上映,就莫名戳中了大眾的G點。

但,這樣諸多敏感點的題材又讓人替導演捏了把汗:

到底是要描摹精神狀態,還是展現現實環境?

到底是將狗血進行到底,還是選擇冷酷到底?

兩個極端都有珠玉在前。

強拆、誤殺、奇情。

這些關鍵詞不難讓人想起婁燁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狗血的四角戀情在極度風格化的影像中迸發出別樣的意味,人物的癲狂暗合著大時代的情緒。因此,即便觀眾權當喝了一頓烈酒,也足夠爽快。

社會、環境、少年犯罪。

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則徹底貫徹了現實主義精神,將整個社會對少年的精神世界的影響細細描摹,足夠耐心,足夠細微,終成經典。

而李霄峰這部作品,有一個野心十足的開場和立意,卻在現實與超現實中左右搖擺在抒情和隱喻上做足了文章,卻無法掩蓋敘事的乏力,最終不免落入文青式的喃喃自語和圈地自萌。

本片的敘事乏力主要集中在劇情發展缺乏邏輯,類型風格過於割裂,以及涉及現實的部分缺乏細節真實。

前兩者大家已經充分討論過了。

對於故事情節欠缺邏輯這一點,想必導演李霄峰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在採訪中,他表示下次可能不會嘗試犯罪故事了。

看,虛構一個犯罪故事對編劇的要求還是非常高的。

雖然犯罪故事天然帶有極大張力,但奉勸各位文青導演還是謹慎入坑。

當然,對於具有人文理想的導演來說,講述犯罪自然是為了挖掘背後深藏的動機及隱痛。

所以,當背負著人命的宋浩回到故鄉時,我們渴望看到的是他在精神上如何隱瞞犯罪帶來的折磨,如何面對已然暴露偽善面目的父親,在被李唐漸漸拖下水時如何掙扎。

這些非常考驗文本的紮實程度。

宋浩的性格特點是沉默寡言,但人物進入格格不入的環境後,必然會產生各種應激反應。

這種反應不應該只是沉默寡言。

或者說,角色是沉默的,但劇作和鏡頭不應該是沉默的。

角色越是無法直抒胸臆,越需要更多的細節來外化該角色的內心。

但在電影中,宋浩這一角色的心理歷程幾乎沒有外化呈現。我們看到的宋浩總是在被動接受——這種反應是為風平浪靜。

但風平浪靜下的隱痛,大多數時候觀眾只能靠腦補。

從一個三好學生淪落為石雕廠的底層工人,這15年的經歷究竟在宋浩的身上留下了怎樣的痕跡?

自以為背負命案的宋浩又在逃亡過程中養成了怎樣的習慣?

當父親如此冷血時,當李唐父子如此囂張地傾軋著自己時,宋浩身體里的骨頭正在一點點被碾碎,精神正在被一點點被吞噬。

為什麼在這些傷害正在發生時,觀眾卻聽不出一絲悲鳴?

只有幾個符號式的片段來並不能支撐這場漫長的精神覆滅。

創作者應該讓這些精神壓抑的細節充斥在整部電影中,就像灰塵應該永遠充斥在空氣中,而不是在劇情轉折時生硬地插入。

大家覺得愛情戲好,就好在細節豐盛而自然。

舉個例子,潘曉霜懷孕之後,宋浩一個人去買牛奶。他非常自然地伸手去拿貨架頂端裡面的牛奶,因為倆人酸奶定情那天潘曉霜說過,裡面的酸奶日期比較新鮮。

這就是細節真實。

很顯然,只有在劇情貼近日常生活時,創作者才能拍出真實質感。

而對那些過於戲劇化的劇情,他們就捉襟見肘了。在講述宋浩迅速墜落的人生時,影片似乎沾染了中產階級的想像與自憐。

這種乏力,讓人想起賈樟柯在《江湖兒女》中的處理:劇本的設定是女主角傾家蕩產後,重新靠撈偏門成為老闆娘。

但對人物塑造如此重要的情節,個中艱辛電影卻一筆帶過,不得不說是一種創作上的偷懶。

由於犯罪故事超乎常人的生活經驗,有較大的戲劇空間,因而成為創作者競相追逐的熱土。

但作為一部加入如此多現實元素的電影,讓罪案中心的人物努力貼近生活卻非常困難。

依靠視聽效果去展現人物的精神狀態,是下下策。

很可惜,《風平浪靜》中招了。

《風平浪靜》是導演李霄峰的第三部長片,影評人和寫小說的經歷,讓他對電影的文學性一直有所偏好。

在影片中,很多現實環境都是通過隱喻的方式來呈現的。

一部電影中,好的文學隱喻應該順應劇情的發展,就像一個人低頭撣撣毛衣,順手把毛球揪下來那樣自然。

譬如,片中常常風雨交加的南方城市西園,實際取景地為泉州。結合90年代的時代背景,加上潮濕的「南方」這一意向,作者隱喻大時代背景的意圖明顯。

而宋浩在兩次命運突轉時同樣奔向大海,也暗示著「大海」的含義——

它既代表了前路,又代表著迷惘。

當一群人在遊輪上狂歡的場景出現,其現實意義就更為明顯——

在經濟一片繁榮的表面下,有多少人閉著眼睛,忘記道德為何物,忘記自己身處何方,忘記自己將要去何方。

然而,這些現實隱喻由於缺乏現實土壤的襯托,顯得虛無縹緲。

因此,整部影片的割裂感非常強烈。

用空中樓閣式的犯罪故事來表達時代與個人命運的主題,是會有一種「古怪的漫畫感」(影評人賽人語)

有時故事講得浮於表面,有時卻流光溢彩。

有時情感過於收斂,有時情感又過於誇張。

李霄峰拍到第三部電影,似乎仍像一個剛剛學會魔法的人,尚不能應用自如。

02 「我控訴」

但是,即使電影現在被批得很慘,沒有邏輯也好,缺乏動機也罷,但我仍然認為,這部電影有一些頗為動人且特殊的地方。

用導演自己的話說,電影中有強烈的「對人的完整性的追求」——

一個極度被動的人,用何種方式向世界發出「我不」的聲音。

這部電影所散發出的讓人無法批評的東西是什麼呢?

是少年氣?

這個詞已經過於爛俗。

我們不如換個更爛俗的詞—— 真誠。

近乎幼稚的真誠。

而令這種真誠沒有徹底滑向愚蠢的原因,源於優秀的表演和導演自身的進步。

自始至終,即便劇情充滿了邏輯漏洞,但章宇的表演都是令人信服的。

在文本並未給出更多心理細節的情況下,章宇用肢體動作和面部表情成功塑造出一個極端被動型人格的受害者形象。

影片中,宋浩這個角色有很多靜坐的鏡頭。

在校長告知他名額被頂替時,少年宋浩尚且在沙發上坐直身子說了一聲「為什麼」。

成年後,宋浩每次靜坐,都在被動接受事實。

回鄉後他獨坐一角,同父異母的弟弟過來跟他認親,他接受了父親為延續香火拋棄母親的事實;

潘曉霜一身紅裙試探宋浩,欲擒故縱,一來一回,宋浩全程佝坐在椅子上;

李唐撞死釘子戶,他埋人洗車,精神受到重創,亦是坐姿,一動不動;

生命最後,他決定了結自己時,也是坐著。

一個穿著短袖T恤、背部呈拱形,雙手無措擺放,面部無甚表情的身影,深深融入了整部電影的敘述中。

章宇通過靜態的肢體形態傳達出豐富的心理層次:

從哀傷到逃避,從震驚到崩潰,從試圖同流合污到決定自戕以謝罪,這個人物始終處於沉默的、佝僂的狀態。

他仿佛是從逼仄的精神地牢里被假釋的囚犯,被暗無天日的牢牆壓彎了腰,不敢出聲,永遠躲閃。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弱者、失敗者。

有人對電影里章宇的形象表達過哀怨,說把章宇拍得丑,拍成了一個怯弱的、毫無魅力的人。

那就對了。

李霄峰對宋浩這個人物進行了矮化處理,讓他無時無刻不處於被動壓抑的情境中,讓人們看不到他對周遭罪惡環境積極主動地進行反擊(在精神崩潰之前,他唯一主動的選擇是決定與潘曉霜結婚)

換言之,他似乎連自我救贖的主觀能動性都很匱乏。

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反抗世界的方式也很「軟弱」。

對李唐父子忍無可忍,他拿起鐵鍬一路追打。但注意,這時宋浩身上應該有一把刀,他卻沒用這把刀來刺殺敵人。

在眾目睽睽之下用鐵鍬殺人未遂,他一路狂奔、逃亡,並在最後掏出匕首扎向自己的腹部,同時也給前來「招安」的父親一刀(正片中宋浩刺向父親的一刀被剪掉,有點可惜)

而且,注意他行兇的順序,先殺自己,再殺父親。

是他給自己和父親的一刀,讓我們明白,原來直到生命最後,宋浩最痛恨的不是社會性的罪惡,而是痛恨自己沒有成為一個完整的、理想的、大寫的人。

很多人闡釋「弒父」這一行為所代表諸如反叛權威之類的文化內涵,我倒是覺得,可以更直接地理解為,宋浩希望更徹底剷除自我。因為父親也是自我的一部分。

通過自戕這一行為,全片再次從社會悲劇回歸到命運悲劇上來。

社會悲劇通常側重描述悲劇發生的外部環境,而命運悲劇則充斥著揮之不去的宿命感,主人公的毀滅常常源於自身性格弱點。

影片中,有不少段落閃爍著古典悲劇的光芒。

譬如十分精彩的遊輪跳海片段。

飄蕩在茫茫黑夜中的郵輪,船上的男女老少通通幾近癲狂,老人在倒立,年輕人在尖叫。這時,從歌舞昇平的混亂聲中蒸騰出《大海啊故鄉》的旋律。

現代與古典對撞,時代漂泊感與追尋精神故鄉互不相容。

宋浩只有縱身一跳,奮力游泳,爬上一塊礁石。

這時,鏡頭定住,靜靜地旁觀他如何艱難、緩慢地爬上這棲身之處。

宋浩始終弓著身子,即使站在礁石之上,也沒有直起腰。最終,他側對鏡頭,踉蹌著跌出鏡頭之外。

這一段鏡頭詩意地濃縮了古典悲劇的精華——一個被命運追趕的人試圖站立起來。

對於古典悲劇的英雄們來說,一個人在命運重壓下是否能站起來,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試圖站立的過程,那是命運悲劇中人生而為人的意義。

對宋浩來說,站立的意義亦是如此。

但本片也有超脫於古典悲劇的地方。命運悲劇中,在主角毀滅的瞬間,悲劇才得以形成閉環,爆發出最大的激情和價值感。

但與很多被侮辱被損害的小人物不同,宋浩沒有將刀尖對準施暴者,而是對準自己。

其中包含的自毀傾向,一種對自我道德的審判,甚至是某種程度上的精神潔癖,都讓這個結局變得有些特殊和擰巴。

一定有一些觀眾認為這結尾看著憋屈——壞人沒壞報,好人把自己捅死了算怎麼回事?

但是,對於一個弱者,一個被動型人格的人來說,面對無法根除的罪惡,讓罪惡在自己這裡先行了結,似乎是更為符合邏輯的做法。

因此,命運悲劇是英雄的悲劇,但《風平浪靜》的悲劇,是比普通人還要更懦弱一點的普通人的悲劇。

但這不妨礙我們看到人的意志以另一種更為壓抑的方式得到張揚。

而這也是李霄峰一貫的主題——拒絕偽善的人永遠找不到精神故鄉。

在這種擰巴的背後,能看到創作者的掙扎,他面對這個光怪陸離的社會,也並未找到答案。

於是,主角非常委屈地自戕了。

但創作的故事卻會繼續下去。

近些年,致力於探討精神故鄉和道德困境的華語院線電影並不算多見。

在一些創作者在為類型片的順滑觀感而逐漸變得圓滑時,生於70年代的李霄峰卻還在擰巴,還在憤青,還有一團火要往外釋放。

雖然他還沒學會如何控制這團激情,但這未嘗不是一件值得期待的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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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k/dVE0tXUBjdFTv4tAE2-Y.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