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2019年華語電影,「撤檔」無疑是這一年的行業主題之一。
從年初撤離柏林電影節的《一秒鐘》、《少年的你》,到暑期檔遭撤下的《八佰》、《小小的願望》,再到2019年末《別告訴她》、《蘭心大戲院》檔期做出調整......
一些電影的「消失」,是否說明影視行業出現了新的審查規則?
這無疑是個耐人尋味的話題。
這些現象引人關注,因為他們集中展現了一些強勢又壓制性的力量。
但實際情況要更為複雜。
若以2019年在我國上映電影觀察對象,其中折射出的權威與觀眾、票房與市場之間的關係,有共謀,有妥協,也有分歧。這些變化顯示2019年或許才是中國電影真正的轉折之年。
過去數十年的市場化進程被打斷,而意識形態或將成為中國電影未來發展的決定性因素。
這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話題。
主旋律大片大賣背後
2019年9月之前,其實影視導演們對於全年票房的預估並不樂觀。
上半年綜合票房同比下跌2.7%,觀影人次更是同比下滑10.5%左右。
即使是暑期檔《哪吒之魔童降世》以接近50億票房成為僅次於《戰狼2》的中國影史票房亞軍,7月和8月的票房總額也不過與2018年同期持平。
所以有種淺呼聲,《一秒鐘》、《八佰》、《少年的你》等電影的撤檔會累及全年票房的增長。
但可喜的是,2019年國慶檔上映的三部主旋律影片《我和我的祖國》、《中國機長》、《攀登者》扭轉了這一局面。
10月綜合票房超過81.74億元,是去年10月份的兩倍以上,甚至超過暑期黃金檔,成為今年票房最高的月份。主旋律電影拯救中國票房,上一次是《戰狼2》。該電影創造了2017年相較於2016年全年票房的56億增量。但與《戰狼2》不同的是,2019年國慶檔是精心獻禮的結果。
《我和我的祖國》就是相關主管部門於2018年10月交給總導演陳凱歌和總製片人黃建新的任務。
電影公司也會選擇主動配合中宣部。近年來與黃建新長期合作、開發主旋律電影的博納影業就在2019 年6月宣布推出中國驕傲三部曲:《烈火英雄》《決勝時刻》和《中國機長》。
暫且把這類電影統稱為「主旋律電影」。
特殊時間點以及官方主動介入,使主旋律電影在2019年大批量出現,而觀眾也回報以充沛的觀影熱情。《我和我的祖國》累計票房接近30億元,《中國機長》約28.7億元,《烈火英雄》約16.9億元,三部電影分別為2019年華語電影票房的第四、第五、和第八位。
中國觀眾對於主旋律電影的熱情至少部分建立在中華民族中國特色主義底色之上。
其由來是個複雜的問題,在此不作贅述。不過,根據愛荷華大學教授唐文方與洛拉斯學院助理教授班傑明·達爾在35個國家和地區的調查,中國人的民族認同感是最高的,超過美國、日本、俄羅斯、韓國、英國等其他已開發國家。
而在2019 年,這種民族情緒又得到了新的刺激。
一些來自外部的危機,它喚起了中國人集體潛意識中的危機感。進而演化成激進的民族情緒表達。
人們指責、貶低任何一個可能威脅到中國完整和穩定的對象。這樣的大環境下,集中出現的國慶宣傳,以及分布其中的主旋律電影,就成為了人們宣洩情緒的出口。他們認同主旋律電影中表達的主題和情緒,於是便推高了這些電影的票房。
另一方面,當下的主旋律電影也已經與傳統的主旋律電影完全不同,迎合併利用社會整體娛樂化的氛圍。
首先,大量的流量明星加入進來,IP魅力吸引觀眾之餘,也讓電影本身獲得了主旋律說教之外的娛樂性。
其次,故事情節、人物塑造也更多利用了成熟商業電影類型與模式。
比如《中國機長》就擁有一個災難片的外殼。最後,電腦特效又為影片賦予了更多視覺奇觀。《烈火英雄》中的火災,或是《中國機長》中穿越風暴的場面至少看上去都足夠驚心動魄。
相比起傳統主旋律電影常被詬病的問題——人物臉譜化、說教僵硬、節奏緩慢等,這些主旋律電影在升級之後更能吸引想要娛樂刺激的觀眾。電影製片人也因此稱他們構成了一種新的電影類型。
主旋律大片似乎是當下中國電影的最大公約數。
觀眾樂於買帳,電影公司也能從當中賺到錢。
現實題材電影的讓步
2019年湧現的另一類電影大多都試圖與現實社會問題做一些妥協。
《少年的你》將校園霸凌作為影片的核心賣點。鄧超和俞白眉聯合指導了以家庭教育為內核的《銀河補習班》。此外,還有背景為廣州城中村拆遷的事《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計劃生育歷史下的《地久天長》,主角為往來深圳香港間走私的青春片《過春天》。
我對比過過去五年在市場上獲得高票房的電影,可以發現這一類電影正得到觀眾越來越多的關注。
2019年票房前十的電影中,有四部屬於這一範疇內。此前三年的票房前十電影都僅有一部,分別是《我不是藥神》《芳華》《湄公河行動》。而2015年和2014年都沒有這樣的高票房電影。
造成這一變化的部分原因,在於中國電影市場經歷了十來年的爆髮式增長之後,觀眾觀影習慣逐漸成熟。
如同許多人在談及韓國電影《熔爐》時所說,
「別的國家有改變國家的電影,我們國家只有改變電影的國家。」
他們賦予了電影更多的社會意義,潛意識中,人們希望電影作為一種大眾媒介,在反應社會的同時,又能夠推動問題解決,就像《熔爐》推動韓國立法保護未成年人不受性侵侵害一樣。
而在物質生活提高,社會措施完善,但各種精神問題層出不窮的大背景下,關注社會問題的電影也會相應被推及輿論更中心的位置。
換句話來說,《少年的你》不就是再向《熔爐》靠近嗎!
2018年的《我不是藥神》奠定了這樣一種模式。
這部電影改編自真實事件,講述慢粒白血病患者程勇前往印度採購價格更為低廉的仿製藥,延長病友生命,但因為觸犯中國藥品管制規定,未獲准上市銷售而受到懲罰。
電影片尾用字幕顯示的方式羅列了近年來中國醫藥方面改革的文件和案例,十分形象的將國情和大眾文化緊密的結合在一起。就算電影創作者意圖並非如此,它也在事實上達成了與政府的合謀,成為整體宣傳中的一個環節。
2019年這樣的做法更為普遍。
《地久天長》展現失去獨生子女家庭的痛苦,契合當下鼓勵生育的氛圍;關注校園霸凌的《少年的你》片尾字幕也顯示教育部聯合多部門下發通知要求重視並治理校園霸凌現象;《烈火英雄》末尾影片註明消防員群體自武警部隊劃歸新成立的應急管理部,強調消防員職業化的改變。
我國的電影審查體系是一個龐大體系,這樣的審查體系下,各個部門擁有通過電影傳達自己宣傳利益的能力,任何不符合他們利益的電影都可能無緣大銀幕。這也使得任何觸及現實問題的影片流於表面。
例如《烈火英雄》並未審視造成火災的原因,以及如何避免重蹈覆轍。《中國機長》描寫了驚心動魄的空難,但現實中的事故調查報告仍然沒有出爐。無法得知事故原因,只能在電影里「天馬行空」一下。
當然,這也是時至今日觀眾仍無法得到滿足的電影市場部分。
觀眾依然渴望能夠在大銀幕上看到更尖銳的反應社會問題的電影。
觀眾期待中國能夠出現《熔爐》,更多的出現能推動社會制度變革的電影。這也是為什麼許多人會將韓國電影視為榜樣的原因。但若是某局管控力度維持在2019年的水準,中國的《熔爐》也仍然不會到來。
形態意識夾擊下的電影市場
再來說下目前華語電影市場最多的電影品質——商業電影。
商業大片簡單、輕鬆,他們純粹為了娛樂而誕生。
即使偶爾談論意識形態,但取得高票房是它們被製作、重現出來的最主要目的。
自2012年人們開始注意到華語電影高速發展趨勢以來,這類電影通常都是支撐票房的主力軍,如《泰囧》《心花路放》《捉妖記》《尋龍訣》 《美人魚》《羞羞的鐵拳》等。但在2019年,人們似乎無法再將他們看成是單純的爆米花電影。
意識形態如幽魂般縈繞四周。
《流浪地球》不過是一部製作純熟的太空災難片,當然也是好萊塢畫面十足的大製作。但從電影宣傳片發布起,關於它的討論就走偏了。
預告片中因為出現了吳京,《流浪地球》一度被嘲諷為「太空戰狼」,意思是「犯我中華者,雖太空必誅。」
電影上映後,觀眾又就電影是否暗示只有中國人才能拯救人類爭論不休。最後,相關討論又集中於,它是否代表了中國科幻電影元年、中國具備與好萊塢抗衡的電影製作水準。《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命運也是如此。觀影后,許多人關於它的評論迅速上升到了「國漫崛起」的層面,他們希望《哪吒》的成功代表著整個中國動漫製作水準的提升。
支持《哪吒》就是支持中國動漫,反之則是在打壓中國動漫。
這種形態意識在某瓣的討論依舊絡繹不絕,好像是教科書式的八股文書,是華語電影評判的唯一標準一樣。
2019年中國電影頻頻撤檔不斷強化了來自上層的意識形態,從而使人忽略了意識形態要求也可能來自觀眾。
他們逐漸習慣於自覺地將電影放在意識形態標準下加以審視。
《流浪地球》《哪吒》是被寄予厚望的電影。反例則是刁亦男執導的《南方車站的聚會》,片中使用武漢話方言作為對白,而其場景又大多聚焦於破落的城中村、混亂的人際關係。
部分來自武漢的觀眾指責電影抹黑武漢的城市形象。對此,刁亦男的回應——我認為電影,真實要服從於風格。
這句話足以顯示了觀眾與影視創作者之間的分歧。
這樣的聲音雖然還不顯著,但見微知著,在更大範圍的娛樂行業中已經初現端倪。
電視劇《親愛的,熱愛的》被觀眾指出一副出現在背景中的地區未將中國宣稱擁有主權的地區納入其中,並引發觀眾的抵制和舉報,最終該劇被處以10萬元罰款。
漫威未上映新片《上氣》在年中公布將由梁朝偉飾演反派角色滿大人之後,中國觀眾又認為滿大人角色原型為傅滿洲,一個被認定為種滿了白人至上、種族主義傾向的角色,因此指責漫威此舉涉嫌辱華。
目前來看,電影尚未受到明確影響,但若是大眾的情緒繼續被撩撥、被培養,以後或許也將會出現更嚴重的事件。
畢竟,原本已經定檔的《好萊塢往事》就因為李小龍女兒認為本片涉嫌醜化李小龍而向電影局舉報,最終致使電影無緣中國上映。
國慶結束以後,官方對於電影市場的掌控看似有所放鬆。
2019年12月,傳統意義上留給中國電影的保護時間,多部外國電影宣布定檔。其中,往年通常都會被推遲到1月上映,以保護國產片元旦檔的《星球大戰》首次與北美同步在聖誕節期間上映。此外,《少年的你》修改後復映媒體平台。撤檔的《催眠·裁決》、《吹哨人》也陸續登上大銀幕。受到稅務風波影響的馮小剛新作《只有芸知道》也靜悄悄地登陸院線。
以此判斷2019年是一個特例似乎為時過早。仍需要等待更多的像《八佰》《一秒鐘》《蘭心大戲院》等多部電影的未來命運,才有可能得出一個初步判斷。
一位不願具名的豆瓣影評人說:
「中國電影忽然繁榮了一段時間,但是這個繁榮充滿了偶然性,因為缺乏最根本的體制保障,所以一夜之間,行業前景就會被改變。據說今年前五個月,中國電影電視註冊拍攝少了許多。不管怎樣,大的趨勢是這樣走向了蕭條。」
風險很快就反映在市場上。在《八佰》宣布撤檔後,華誼兄弟的股價開始下跌。實際上,去年面臨上市十年以來首次虧損的華誼兄弟,今年對《八佰》、《手機2》、《小小的願望》等項目都寄與厚望,但這三部電影卻都歷經延檔、撤檔風波,使得華誼兄弟再度受到重創。
根據上半年財報顯示,華誼兄弟實現營業總收入為10.77億人民幣,與同期相比下降49.26%;實現凈利潤為-3.79 億人民幣,同比下降236.75%。
而所謂「繁榮了一段時間」,指的是三年前,也就是2015年後,中國的電影市場還在快速成長,當時還有電影人喊出要超越全球最大的北美票房市場。
業外資金瘋狂投入這個膨脹的產業;全國的銀幕數、影院數急速擴增;觀影人次直線上升;國產商業大片、喜劇小品也隨之成長。
我們再回到《八佰》宣告撤檔的那一天,賈樟柯導演曾在微博上發表一段話:電影事業,不能這樣搞。
著名編劇史航則說:有位導演的鬍子,是我們眼看著白的。中國電影的天,也是我們眼看著黑的。
當然,這兩則帖子,如今也已經找不到了。
這兩年中國電影市場似乎又面臨一次轉型。之前中國電影市場向好,從產業業績上迅速上升,從文化層面上也已經開始更多的多元表達了。但最近一兩年,這種開放性的確在收縮。
電影創作,需要一個開放的環境。如果不開放,電影產業就會萎縮。這是最淺顯的道理。
主旋律電影,必定是今後領引時代的風潮和向標。
可以總結的說,大概也就是這12個字了:
講好中國故事,擦亮國家名片。
無論如何,主旋律電影都打斷了中國電影過去數十年的發展路徑。
2019年意識形態介入了原本用以評判電影的商業標準和藝術標準。使得意識形態超越商業標準和藝術標準,成為中國電影市場中的決定性力量。
或許從今年開始,電影周期更長、成本更高、風險更大,更容易受其影響。畢竟2019年只是這個漫長過程的開始。
其實說了這麼多,你問我中國電影產業會會走向何處?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但可以確定的說,情況沒有那麼糟,畢竟中國電影道路經歷過高歌猛進,如今的阻力頂多是個關卡。但依然有導演陷入深深沮喪的情緒,覺得自己失去了描述產業全貌的能力。
但不管怎樣,還是期待出現更多、更優質的華語電影,2020,加油!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k/abjiEnABgx9BqZZI0yhH.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