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宗歐陽修: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2019-11-09     好玩的國學

宋朝是文人的黃金時代。自從宋太祖立下文人治國的指導思想之後,宋朝統治者對文人的態度比較寬鬆,即使是面對范仲淹、寇準、歐陽修和蘇東坡這樣的刺頭,既不砍頭,也不公然脫掉下衣打屁股,頂多把文人貶到窮山僻壤了事。這種態度,也讓宋朝的文化達到了巔峰。

文人總是想做官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等榮光,但中國知識分子,又有一種「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宏大理想,即使是一身仙氣的李白,也渴望「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更別說一生憂國憂民的杜甫了,他的理想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但問題是,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能實現,即使是做了官,也未必能一帆風順。所以,在中國的封建社會,文人被砍頭滅族是常有的事情。但在宋朝,文人一般不被砍頭,即使是發了好多牢騷的蘇東坡,在烏台詩案中差一點人頭落地,最後還是被貶到黃州種地。

人生就像一條河,有「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的時候,也有險灘激流舟毀人亡的時候,如何過好自己的人生,這是每個人的選擇的問題。可以說,如何面對挫折,關係著人生快樂指數的高低。在宋朝的文人中,遭受貶官、誣陷等挫折的人如過江之鯽,很多人在挫折中一蹶不振,但也有人卻在挫折中成就了自己。在這些文人中,蘇東坡和他的老師歐陽修,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挫折是人生最好的大學。蘇東坡要不是在人生巔峰的時候,被貶到黃州,也許就沒有那個在中國藝術史上最全才的大師了。在黃州,蘇東坡不僅把自己的精神熨帖的很好,讓自己在藝術境界上更上一層樓,他的大部分經典的詩詞歌賦、書法和繪畫精品,都是在黃州期間誕生的。更為重要的是,蘇東坡在黃州還把自己搞成了一個大胖子,他吃豬肉,他釀酒,他想著法子搞一些小吃來愉悅自己。這就是蘇東坡的「此心安處是吾鄉」的人生態度。

其實,比蘇東坡更喜歡玩的,是他的老師歐陽修。要說人生挫折,歐陽修比蘇東坡更為悲慘,但歐陽修卻活的比蘇東坡更為詩意,他完全是用一種欣賞愛慕美的眼睛與心靈,去對待世界的一切。春花春鳥春天的姑娘,秋風秋月秋天的燦爛,在歐陽修看來,所有的人生挫折,其實都是以另外一種美的境界而存在,只要你用一種遣玩的意興,好玩的態度,生活哪有什麼挫折與悲悲切切?

歐陽修人長得丑,脾氣不好,甚至情商也不高。他根本就不會察言觀色隨波逐流拍馬屁。他不懂得官場上「逢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規則;他不知道仕入官場,官升一級,人情便淡薄一分的道理。

我在拙作《欲將沉醉換悲涼——北宋詞人的命運沉浮》中講過,晏殊是歐陽修的老鄉,也是當時歐陽修科舉考試的主考官。一個下雪的天氣,歐陽修等人在晏殊家做客,晏殊神采飛揚很開心,說,「下雪天又正值詩人來訪,不可不飲酒為樂」。於是開宴置酒賞雪,即席賦詩。這正是炫耀文采溜須拍馬的絕佳時機,但刺頭歐陽修卻偏偏讓人掃興,他寫了一首詩,「主人與國共休戚,不惟喜樂將豐登。須憐鐵甲冷透骨,四十餘萬屯邊兵」。言下之意很明白,戰士們在邊疆打仗,你卻在安樂窩裡寫詩。搞得老師晏殊,一輩子記恨歐陽修。

還有一件事,也說明歐陽修的情商不高。歐陽修曾經在洛陽做官,上司非常喜歡他,不讓他加班,甚至都不用上班,每天流連忘返於洛陽的花間與美酒之中。但是後來換工作到了另外一個上司的手下,上司很看不起歐陽修的這種貪玩的態度,就告誡他說,你看寇準宰相,後來貧窮而死,就是因為太貪玩了,按理說歐陽修應該馬上痛改前非,哪怕是面子上假裝一下也行,沒想到歐陽修卻說,寇準的慘劇不在於他貪玩和奢侈,而是因為他不知道急流勇退的道理,言外之意就是領導你可以退休了。

歐陽修曾經身居高位,一度做到過副宰相,但他一生也是三次被貶,一次是替老刺頭范仲淹說話,還有兩次是被人誣陷為蘿莉控和亂倫的老流氓,相繼被貶。這樣的遭遇在宋朝也是前無古人了。但歐陽修滿不在乎,他覺得外面的世界好精彩,外面的世界很好玩,每到一個地方,他就玩它個天翻地覆慨而慷。這一點,號稱豁達通透的蘇東坡也遠遠不及。要知道蘇東坡因為烏台詩案被捕入獄的時候,他一度想到過自殺。而自殺這樣的念頭,在歐陽修的心中是絕對沒有過的,因為,他愛這個世界,愛人世間的一切。

第一次被貶到湖北夷陵的路上,歐陽修竟然覺得這個地方簡直是世外桃源,他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地寫道:「聞說夷陵人為愁,共言遷客不堪游。崎嶇幾日山行盡,卻喜坡頭見峽州」。到了夷陵,他在《黃溪夜泊》中寫道,「行見江山且吟詠,不因遷謫豈能來」。竟然感謝這次被貶,不是被貶怎麼能發現這個如此美麗的地方呢。

蘇東坡大概也學習了老師歐陽修的人生態度,在被貶到天涯海角之後,也用一種美麗的心情寫道:「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誰能有我這樣的波瀾壯闊的人生經歷呢?

歐陽修因為一首詞,被人汙衊為猥瑣大叔的蘿莉控,被貶到滁州。但歐陽修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相反玩的更嗨了。「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譁者,眾賓歡也。蒼顏白髮,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他是大醉不知歸路的太守。

他欣賞美麗的自然,在《醉翁亭記》中興致勃勃地寫道:「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沒有熱愛自然的心靈,哪有那麼多美景在胸?不是神經特別大條,哪來滁州湖光山色中一個怡然的醉翁?

在滁州,歐陽修簡直找到了自己的天堂。他在《豐樂亭游春三首》中說,「春雲淡淡日輝輝,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籃輿酩酊插花歸。」歐陽修坐在小轎中,喝的七葷八素,頭上還插滿了鮮花,這簡直就是一個可愛的小老頭。

這一點,蘇東坡的弟子黃庭堅似乎也學到了師公歐陽修的人生精神,在被貶到貴州的時候,照樣是酒照喝,歌照唱。黃庭堅在《鷓鴣天》詞中寫道: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乾。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黃庭堅喝醉了,就橫起笛子對著風雨吹,頭上插花倒戴帽,一幅放浪形骸的樣子,深得師公歐陽修的人生三昧。

歐陽修晚年依然很嗨,但相對來說高雅起來。在滁州期間,他自號醉翁,很顯然革命小酒天天醉,而在晚年,他自號「六一居士」。他說,「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於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客曰:「是為五一爾,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晚年的歐陽修,成了藏書家,成了五柳先生,在讀書、鑑賞碑銘、彈琴、弈棋、飲酒中悠然自得。

就像歐陽修自己所說,他是人世間第一情痴:他深愛著這個世界,一切都是可愛的美好的,他帶著欣賞和喜悅的心情,開開心心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他沒有焦慮,不像王安石「但有纖毫即是塵」的固執的完美主義,也不像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救世主情懷,他就是「人間自是有情痴」。《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人生總有聚散,花開定會花落。趁著花還在的時候,盡情享受當下的生活,看遍洛陽的花兒,直到它們繁華落盡,我才與春天告別。而告別,是為了來日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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