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名美術老師,用鏡頭記錄一座工業老城的落寞和空洞

2020-03-16     極晝plus

文 | 葉雯

圖丨何挺

編輯 | 陶若谷

人們的普遍印象中,茂名是一座資源型城市,在GDP最高的廣東省排名前十。在37歲的中學美術教師何挺眼裡,這座粵西小城既是廢棄廠房彙集的機械之城,也是人們相聚在狗肉火鍋香氣里的閒散之城。

清晨陽光照在桌角一顆熟雞蛋上,那是他的早餐。兩隻黑白分明的豬橫在路中間,滿不在乎地擋住行人的路。像精子形狀一樣靠近食物的魚,麻將桌下遺棄的布娃娃,都是他偶然遇到的場景。人近中年,他給這組作品取名《偶然集》,「我和它們在一些地方相遇,就像和老朋友見面。」

今年過年趕上疫情,何挺基本待在家裡,每天陪孩子讀繪本,給家人做飯,沒事的時候獨自看看電影,也隨手拍下一組《「禁足」日子》的家庭日常發在朋友圈。 從美術系畢業後,何挺曾經想當個設計師,但他最後放棄大城市,回到離家不遠的茂名。時代一直在變,他對這些變化刻意地保持距離,吸引他的永遠是人的孤獨、隔絕。

教課之餘他拿起相機,什麼都拍。同事不理解他,家人更不知道他有這個愛好。他不善言語,回答不上來就說:看我的照片吧,都表達了。靠著他的鏡頭,小城茂名被拆分成呆板、散漫和遺失。

茂名街頭,擋在路上的兩頭豬

以下是他的作品與口述:

我老家在廣東高州(原名茂名縣)。大年三十回老家貼了春聯、吃完年夜飯就回到茂名市區自己的家裡。年前,有四川的朋友一家三口來找我玩,想看海。疫情還蠻嚴重的,但朋友好不容易來一趟,大年初一還是開半個小時車去了海灘。

那天天氣不錯,氣溫很低,沙灘上人特別少,我們都戴著口罩,朋友一家撿貝殼和海蚌,我看到有其他孩子戴著口罩往瓶子裡鏟沙子。海邊擱淺了幾條打漁的小船,船頭插著香火,船身上寫著「海財大進」、「出入平安」。

這次回家後,就基本沒有出過門,除了每周六回老家看望父母。放假期間,最大的收穫就是為他們修了豬圈——每周六開車半小時到鄉下,要「過三關」——出茂名城登記、路過鄉鎮登記、進村登記,比「非典」時期嚴格很多。

左:大年初一和朋友去海邊時拍攝。右:《「禁足」日子》系列中「被孩子摔得頭和身子分離的奧特曼」。

新冠肺炎疫情下的茂名街頭,戴口罩的人。

茂名是有名的工業城市,是第一個五年計劃的產物,因為發現油頁岩,這裡從荒蠻之地變成南方油城,從一個坑到一個城,客觀地看這個城市單一的工業發展,有著輝煌的工業史。

一條鐵路從茂名穿過,一邊是開發區,一邊是舊城。馬路上留著一道道的水,一個學生騎電動車,上面的鐵道上是獨頭火車。我特別喜歡這種火車,我覺得代表了一個工業時代。

左:火車道穿城而過,將茂名分成兩部分。右:像變形金剛的廢棄工廠。(以前拍攝)

從河東到河西,經過這六十年發展,油城一路到油城十路,能夠清晰看到這個城市的建設脈徑。建城之初蘇聯老大哥就為這個城市定下基調:橫平豎直,整齊劃一,十字延伸,扁平嚴肅。站在高處看茂名街頭,我不會有興奮感,因為它們都像一個個呆板的樂高玩具。

10年前,我開車偶然路過被遺棄的工業基地,天要下雨,我就下車,發現挖礦遺留下的一個個大坑,我走下去,走進廢置的廠房,那些化工裝置就像變形金剛一樣,那種機械力瞬間讓人產生恐懼感。後來這些大坑填上水,變成了類似地質公園的地方。現在湖對岸的燈光是茂名最大的石化煉油廠,機器24小時運轉,沒有一天停歇。

我拍了一個站在湖邊的男人,半脫外套,他很熱。我想表達一種游離的感覺:男人站在湖邊,看著遠處的生產機器,茂名的GDP是廣東的前幾名,但又關我什麼事呢?因為礦產建立的一個城市,城裡的人又從中獲得了什麼呢?

湖邊半脫外套的男人

我是學設計的,大三有個攝影老師帶我看瑪格南(Magnum Photos世界知名圖片社),跟我們平時以為漂亮的風景照、人物照非常不一樣,我就朝著那個人文攝影的方向努力。實習也帶著很大的理想——當設計師。後來去了廣告公司,發現設計工作跟想像的完全不一樣:接單,調字號,調顏色,沒有任何創意可言,非常無聊。

我還去江門日報面試過攝影記者。但沒有這方面經驗,簡歷乾淨得就像一張白紙,別人拍過什麼重大新聞事件,都一件一件列出來,報社當然沒有要我。這次之後我就在茂名一家中學當美術老師,一直到現在。

現在的生活也是呆板的。最多的時候一周上14節課,備一次課,要重複講14遍。剛畢業的興奮感和大幹一場的憧憬很快就沒了。跟數學老師、物理老師也就聊上了什麼課,什麼時候上課,沒話了。想聊課堂之外的東西,發現不是一個世界的。

美術教師何挺。(受訪者供圖)

我去拍那些工業作業遺留下的痕跡和日常生活,他們不理解:有啥意思,有啥用呢?一開始還聚聚餐唱唱歌,我想聊點時事,聊點藝術,結果他們聊八卦,聊家長里短,我就漸漸不去了。同事都叫我「大師」,我覺得是在逗我,並不是真的大師。他們覺得我有些文人的刻板,叫順口了也改不過來。

比如我會說:攝影就是切割這個世界,一刀下去沒有後悔藥,儘管你是抱著美好的願望,但大多事與願違。 還有:不必尋找有趣的靈魂,那些都太虛,太假,太文藝,有時間走走鄉鎮,接接地氣,面對掏空的鄉下,會有更真切的體驗感。

我不知道怎麼去改變,只能每天隨身攜帶相機拍照。當時的想法很單純,參加攝影展,出名,靠攝影掙錢養活家庭。

當老師就一點好,時間自由,有課去上,上完就走。我整天背著相機在茂名閒逛。有菜市場從凌晨開到天亮,開餐館的去那裡批發新鮮蔬菜,我晝夜顛倒連著拍了一個多月。2011年,一些照片被選進平遙攝影展,我很高興,以為專職攝影師可以掙錢。

何挺在平遙攝影展的作品:抽煙的石油工人

參展那些天,我發現平遙有上千個展覽,攝影師參加完攝影節就結束了,大部分攝影都是玩票,為了展覽而展覽,為了露面而露面,我對這個圈子很幻滅。攝影師不可能通過這個掙錢,只能靠另外的職業去養。

那段時間,我時常想起一個同學,高州老鄉。畢業時我為班上同學抓拍照片留念,那時他在學校外面租房,我找他時,他正站在床上,被褥被舉起來擋住了他的全身,我趕緊拍下來了,他是唯一一個沒有露臉的同學。他和我一樣,看了國外的作品迷上攝影。為了進修攝影,大學畢業他跑到南京報考研究生,深夜在電白(當地村莊)坐豬仔車(方言,拉客的黑車)回高州,路上和泥頭車(工地上的卡車)相撞,當場就死了。

聽說他出事的時候,我就坐在學校辦公室里,回不過神。這種生命的偶然和無常給我的震撼很大,如果不是為了攝影,他也不會出車禍,代價未免太大了。從那之後,我想,我不能圍著攝影轉,攝影只能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在茂名12年,它沒什麼改變,這裡的人還是喜歡吃狗肉,白切或者燒烤,還是喜歡打麻將。大家不讀書,對文化沒什麼追求。改變的是我,現在我也愛吃狗肉,愛打麻將了。

雖然是一個年輕的城市,但茂名就像一個「油膩大叔」,我們經常說:「狗肉滾一滾,神仙站不穩」。街頭隨處可見的大鍋狗,全圍著人,朋友相聚在這狗肉火鍋的香氣里。

左:奶茶店外玩手機的本地青年。右:街邊打牌的本地人(以前拍攝)

這是一個讓人容易滿足的城市,麻將攤隨處可見。石油公司的工人,像校車的小朋友一樣上班下班,他們穿著淺藍色的工作服跟麻將色一樣,我就想,這幾十萬工人如果一起穿著工作服打麻將,多麼壯觀。

老街區有很多奶茶店,到了晚上茂名人都聚集到這裡,年輕人雙腳搭在塑料椅上,窩著,玩遊戲。這個姿態就是典型的「茂名人姿態」,街上人都是這樣的,很茂名。

改用手機拍攝之後,拍照變得更加輕鬆和容易。它們都是我偶然看到再拍下來,我給這些無法歸類的照片取名《偶然集》。我和它們在一些地方相遇,受到觸動,就像和老朋友見面。

大家對手機不會戒備,不像以前那樣警惕。之前用相機拍脫了皮的狗肉,被警察發現,他們盤問了很久才放我走。

拍的主題也更加私人化,每個人都有隱秘世界。我太太的妹妹很早就被過繼,家庭聚餐時我抓拍下她的神態,能感覺到她跟這些人是有隔閡的,性格也是有些叛逆的。我們都很戀家,希望離家近一些,但她一直留在廣州,也不經常回來,和老家一直保持距離。

左:何挺妻子的妹妹參加家庭聚餐。右:家族中做過檢察官的年輕人

這個男孩也是親戚,1米88,高大威猛,早兩年考到中山做檢察官。有一年過年,去水庫遊船,他坐在船邊,做一個衝鋒的動作望向遠方,意氣風發。去年,一個犯人罵他祖宗十八代,他受不了,打罵了犯人,現在背了處分,在單位不好過,主動辭職不幹了。

每天晚上,很多人都會開著摩托車,到市區30公里外的一個碼頭去。碼頭很小,只有100多米,他們帶著小孩散步,聊天,看風景,很平常的生活。住在海邊的人說俚語,我們聽不懂,只能遠遠看著他們。海對於他們稀鬆平常,不同於城裡人的欣喜,他們想到的是出海的勞累與生存壓力。透過一個男人的雙腿拍站在海邊歇息的人,是想表達,其實人與人之間非常疏離。

茂名城外的海邊。

照片都帶著自我情緒。我回老家村子看戲,看戲的都是老人,村子裡沒有年輕人了,也沒有人在意這些古老的娛樂。我沒拍老人看戲,拍了地上的一灘水,一個車痕。我想表現那種孤獨的,家鄉味道遺失。

朋友掙錢後在城郊買了房子,把家人從農村接來。站在他新家窗前向外看,主路旁延伸出一些小路,遠處有很多樓房和起伏的小山。城市在不斷擴張,和農村對接,很自然,又無力改變什麼,童年回憶和農村印記越來越少。

往年,「游神」中的粵西村民。

在我老家,每年過完春節有「游神」的習俗,是粵西獨有的。在村子空曠的地方把四尊菩薩擺好。家家戶戶先大擺宴席,請親戚朋友吃飯,然後用食物祭祀菩薩。期間就會「游神」,用紅繩綁著菩薩後面的把手,像甩風車一樣來回甩菩薩,跟在菩薩後面放鞭炮,誰家放炮多,來年就發財。

鞭炮非常響,濃煙四散,可能會覺得有些詩意。很多年輕人站在樹林裡,而這些樹以前都是我和夥伴摸過的,爬過的。時間太快了,往年這些事情都是父母在做,現在我成了主角。年歲漸長,結婚生子,過年儀式感的喜悅已經被儀式的不耐煩取代,似乎還沒有適應,這種感情很複雜。

「游神」時放鞭炮,在煙霧中的年輕人。

以往過年我會在老家待上三四天,「游神」在記憶里從未取消過,今年這些都省了。

3月初學校開學,我教初一美術,也要在網上直播上課,每次8個班400多人同時在線。我覺得沒什麼好講的,直接布置作業,讓學生畫下來他們眼中的疫情和假期,我想看到不一樣的作品,藝術性一點的。

不交作業的太多了,我也管不了,索性不管。最後一共收上來幾十幅,都很一般,沒有驚艷的。

班上同學交來的美術作業。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k/TFI583ABrZ4kL1VicmOJ.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