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胡珉琦
青藏高原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去過一次,就再也忘不掉,何況是兩次。
今年9月末,我再一次作為隨隊記者參加了中科院第二次青藏高原綜合科考古生物考察研究。
這一次,20多人的科考隊歷時20天,沿新藏線穿行在崑崙山、喀喇崑崙山、岡底斯山和喜馬拉雅山間,開展古生物學和地層學考察工作。
近4000公里的科考之路,他們揣著一顆「朝聖者」的心,而我,只想再次走進他們習以為常的日子。
新疆和田地區考察點
一把科考錘走天下
科考隊領隊、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以下簡稱古脊椎所)副研究員吳飛翔總結過兩條野外挖掘的經驗:
第一,新手一般運氣比較好;第二,工作快結束的時候最容易發現「好東西」。
這一次,又被他言中了。
這裡是阿里扎達盆地的土林,一片鬼斧神工的地貌。
科考隊在扎達土林發掘化石。
它是河湖相砂泥質堆積在淋蝕和風化作用下形成的,沿河谷橫亘綿延數十公里,萬仞峰林,森若城廓。
十幾年來,古生物學家在這裡發現了大量珍貴的化石,有最原始的披毛犀、雪豹、北極狐、鬣狗等等。
就在我們回撤的路上,竟發現了三趾馬的肢骨化石。
科考隊在扎達發現了三趾馬肢骨化石。
吳飛翔小心地用科考錘掘開化石的圍岩,可這圍岩異常鬆軟脆弱,為了保護化石,隊員們必須給它做一個「保護殼」——就是採用野外澆築石膏包,把化石包在定型的石膏殼內,以便運輸。
古生物學是一門古典主義的學科,研究對象就是化石。化石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它是支撐生物演化理論最直觀的證據。
在野外尋找化石、挖掘化石是這門學科的本分,也是古生物科考隊員的看家本領。
但化石的發現帶有偶然的因素,時間成本高,效率低,一天的辛苦工作常常一無所獲,非常影響士氣。
就沒什麼現代化的手段、儀器可以輔助嗎?
近兩年來,古生物科考隊配備了無人機,利用「上帝視角」獲得更全面的地質學信息。這對了解化石埋藏的沉積環境、判斷地形構造、觀察出露剖面的情況,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但除此以外,基本還是靠著一把科考錘走天下。
他們一般根據各地的地質調查報告,或者已發表的文獻,在合適的或者已有記錄的化石埋藏地點、層位,進行地毯式搜索。這個過程完全依靠人力。
他們在高山上飛檐走壁,在冰河前一躍而起,在海拔5000多米「搬磚」,在高反的夜裡處理標本……
「飛躍」冰河。
科考隊在海拔5300米「搬磚」
高原烈日的曝曬,讓皮膚很快變了色號;即便帽子、眼鏡、口罩護體,還是經不住風沙的「洗禮」。
這群自稱來自 「中科院挖土隊」的古生物學家,粗糙得可以和這片荒野融為一體。
有趣的是,與自然的融合激活了他們的另一面,那是熱愛生命的天性和細膩的感受。
於是,就有了鄧濤老師、李淳老師的書和詩,吳老師的科學畫……
千百年來,生物世界的複雜性和多樣性,給了人類在文化藝術領域無限的創作可能。科學的物質世界與藝術創作的感性之間,從來就沒有鴻溝。
我滿心歡喜地看到,科學和藝術的聯袂在這群人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詮釋。於他們而言,傳遞美,和傳遞真理一樣重要!
科考隊「一寶」
從葉城出發進崑崙山的第一天,科考隊就遇上了雨雪。
為安全起見,車隊必須降低車速。由於無法到達原定的三十里營房,我們只得臨時在麻扎將就一晚。
晚上10點,那裡已是一片漆黑,只有路旁幾間低矮的臨時房裡亮著燈,那是一個集小賣部、餐館、宿舍於一體的地方。20多人的科考隊瞬間就擠滿了這個有限的空間,可好歹,它是暖和的。
這裡吃飯不需要點菜,因為只有3個菜:榨菜肉絲、番茄炒蛋和炒白菜。我們分成3桌,狼吞虎咽乾了起來。
睡覺的房間幾乎就是個大通鋪,男士們只得和衣而睡,牛糞燒熱的暖氣透著一股濃郁的味道。女士們比較幸運,可以躲進第一次獲得贊助的房車裡。
中科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以下簡稱版納植物園)的周浙昆老師看著我們,突然笑了,說:「沒想到我還能再過上這樣的日子。」
周老師是科考隊「一寶」,不僅因為他是隊中年齡最長的,更重要的是,他總有講不完的故事。
1992年,他在西藏墨脫連續考察了9個月,2010年之後又常去藏東南。而藏北,是他這幾年心心念念的地方。
當年在墨脫,老科考人過的可真是風餐露宿的生活。
進一條山溝先得備足幾天的糧食,白天走上20甚至30公里的路,常常顆粒不進。晚上停下來,一邊黑燈瞎火地做飯,一邊準備露營。在那裡想要找到一片水源、一塊能平躺的地,簡直就是一種奢望。
野外是動物的天堂,當地的土著常就地取材,得什麼吃什麼。周老師有時需要去討食,自然什麼都見識過。他就曾在老鄉那裡吃過羚牛肉,就是那個在網上被稱為「神獸」的傢伙。
如今,科考隊的日子好過多了。只要每天能到達鄉鎮或是村落,吃上一頓還算豐盛的熱飯不成問題。但白天在野外工作,靠的還是乾糧。
從喀什出發,科考隊帶了成箱的烤饢。中午挖完土,烤饢就著「老乾媽」就是一頓。乾糧是吃下去了,可滿口的沙子也沒少咽。
科考隊在山頂吃午餐。
科考途中,隊員們在牧民家裡打過地鋪,遇上過老鼠出沒的房間,蓋過血跡斑斑(蚊子血)的棉被,可這一切都不影響他們工作的勁頭。
1996年出生的彭釧是隊里年齡最小的成員,她和隨隊攝影楊柳,還有我,是團隊僅有的女性。這一路,上野廁成了我們最大的考驗。每一次都得鼓足勇氣,結伴而行,隨時警惕周圍出沒的流浪犬。
有意思的是,夜晚上野廁又好像是一件極為有趣的事。因為每每都有明月為伴,有時還有銀河來相會。這樣的場景,叫人終身難忘。
常在野外工作,科考人可以對物質生活的要求降到極低,這種巨大的心理彈性也是一種能力。當你完全不在意那些生活中的不足夠,剩下的就只有收穫了。
最害怕的危險
糟糕,我高反了!
剛到阿里死人溝附近的邊檢站,我就開始劇烈頭疼,伴隨著心跳加速。抬眼一看,大夥似乎都有些面色發白,一個個沉默不語。
從去年到今年,青藏高原一直待我十分友好,除了剛到的前幾天有輕微頭疼,呼吸微喘,並沒有明顯的不適。死人溝的海拔不算極端,我不明白這反應究竟是怎麼來的。
也許是有什麼特殊的地形原因,或者是我們從紅柳灘一路到此,其間有相當長一段路程的平均海拔都在5000米以上。
我灌熱水,喝葡萄糖,儘量保持平靜不慌張。晚上到達多瑪,才終於緩過來。
我發現,這一天狀態最好的倒是63歲的周浙昆老師,唯有他沒出現什麼高反。姜,果然還是老的辣!
高反當然是對青藏科考隊員的一大考驗,但去過幾次的人就會知道,高反只是一個需要時間去適應的困難,大多數時候它夠不上危險。
採訪跑野外的科研人員,總是習慣性地詢問一個問題:你遇到過什麼危險的事嗎?
周老師笑著說:「我還活著,就說明我還沒遇到什麼真正的危險。」
可這個答案來得並不輕鬆。
他告訴我,當年跑野外最害怕的其實是突發隱性疾病,比如腦溢血、心臟病。
科考隊是沒有隊醫的,更沒有條件及時就醫,他身邊不少同行、朋友就是這樣去世的。
而最讓他耿耿於懷的,是當年的一位博士研究生在野外遭遇山匪遇害的事。
周老師說得很平靜,大家聽得很沉默,而我,則有些後悔提起這個話題。
沒想到,不久我就親身體驗了一回。
我們在奇雄險峻的崑崙山穿行了3天,最大的挑戰是交通。
新藏線,也就是219國道,有「死亡天路」之稱,幾乎是所有入藏公路中最艱險的一條。
尤其是在崑崙山段,除了要翻越一個又一個高高的山口,且全程幾乎都是超過90度,有的接近180度彎的盤山公路。很多路段還沒有完善的路基,路況很差,再加上雨雪,沒有經驗的司機是萬不能上路的。
當時,一路上旅行車輛極少,但巨大的貨車卻一輛接著一輛。一次,就在一個急彎處,貨車迎面下行,重力大,慣性足,速度飛快。交匯的剎那,若不是隊中司機及時調整方向,後果不堪設想。
整整幾分鐘,車裡一片死寂。
這些科學家可能比誰都更在意生命,但科考有時就意味著——把自己的命交付給這個未知的地方。
傳聞中的「吳蘇CP」
「蘇濤呢?」
「蘇濤在哪裡?」
「我們等等蘇濤!」
在野外,有吳飛翔的地方,蘇濤的名字總是不絕於耳。
吳飛翔(前)和蘇濤(後)
蘇濤是版納植物園研究員,負責古植物科考部分。兩人年齡相仿,都是「80後」。在近十年時間裡,他們成了青藏高原的「常客」。
有意思的是,前5年,他們一個在藏北找魚,一個在藏東南找葉子,並無交集。
可在自然界裡,動物和植物本就相伴相生,他們找到彼此領域的化石越來越多,自然而然就相識,並組建了古生物科考隊。
從古脊椎所和版納植物園聯手開始,化石數量的積累、研究方法的發展與創新、成果的湧現都有了顯著的突破。
最令人激動的是,他們在平均海拔4500米的倫坡拉和尼瑪盆地的地下,找到了埋藏2000多萬年的熱帶動植物樂園——它曾是青藏高原演化史詩中一個重要的篇章。
高原中部新近紀初生態復原圖。
古脊椎所所長鄧濤說過,古生物學研究涉及精細而複雜的程序,特別需要密切團結的集體主義精神。而在這片苦寒之地,單打獨鬥更是無法生存的。
因為工作的原因,在這次科考途中,蘇濤有過短暫的離開。大家幾乎是掐著日子,等著他回歸,等著那頂熟悉的小紅帽。
科考接近尾聲,在神山腳下,古植物隊和古動物隊又兵分兩路去往不同的化石點,最後在日喀則匯合。短短几天,每一次分開後的見面都好似久別重逢。
這是種「眷戀」,就像他們對這片高原一樣。
不出意外,兩位年輕的科研人員將在這裡交出自己的整個學術生涯。
願這對一起搬過磚、一起吃過土、一起發過SCI的好兄弟,在未來的科研路上,一直肝膽相照,朝著心之所向前行!
沒有多少人真正理解,古生物學的樂趣和意義是什麼。
它不關心眼前的熱鬧,只在意過去發生的故事。它的追隨者極少擁有高光時刻,其餘的日子裡多是冷冷清清、默默無聞。
對這群古生物學家而言,最大的享受,就是在穿越古今的時空隧道里,揮灑無窮的想像力。只要一個人,一片寂靜的夜,就夠了。
然而,沒有地學,就沒有人類今天的生活,而地層古生物學正是地學的基礎;沒有古生物學,「我們從哪兒來」會成為一個沒有答案的天問;沒有古生物學,我們永遠不會知道達爾文說的是對還是錯。
它不是不重要,只是很少被看見。
兩段科考經歷是我生命中的一份禮物,它帶我見天地、歷生死,進而對這門古老而典雅的學科有了一些感性的認知。
當我看著這群內心如此豐富的人做著一件無比有趣的事,我希望每一次他們出現在報端,都能多一點色彩和溫度。
(圖片攝影:胡珉琦、楊柳、劉佳、彭釧)
《中國科學報》 (2019-12-06 第5版 文化) 原題《赴一場4000公里的「朝聖」之旅——青藏高原古生物科考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