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團長我的團》是個很奇怪的電視劇,頭幾集並不吸引人,後來卻能讓人深深沉溺進去,無法自拔。所謂顛倒眾生,大抵如是。上一次我這樣沉溺,是《士兵突擊》。
像我這樣同時是突迷和團迷的人不在少數。網絡上流傳著一個帖子,《從士兵到團長的前世今生》。帖子分析說,《團長》就是《士兵》的前世。虞嘯卿轉生成了伍六一,張立憲轉生成了吳哲,龍文章轉生成了袁朗,豆餅轉世許三多。伍六一為什麼不能進老A?因為上輩子虞嘯卿欠了龍文章的。伍六一的腿為什麼會受傷?是因為上輩子他欠孟煩了的。為什麼招兵的時候,史今收了許三多?因為上輩子小太爺欠了郝獸醫的。獸醫總是唯唯諾諾被人欺負,下輩子終於揚眉吐氣成了個三多他爹這麼個彪悍老頭。許三多治得高誠沒脾氣就是因為上輩子迷龍老是欺負豆餅。這帖子的主人沉溺得更深,熱愛這群男人之間的情義,只做旁觀者也 覺得幸福。最強悍的是,就連上官戒慈和小醉,他也在《士兵》中找到了她們的蹤影!上官是嫁給袁朗的那個冒失小護士,小醉成了史今班長的女同桌,「與班長譜寫一曲天南海北一抬腿的愛情傳奇」……
有這麼天真的聯想和期待,真是溫暖。美好得讓人想落淚。
看電視劇我沒哭,看小說哭了好幾場。哭完之後,對電視劇的虎頭蛇尾和戛然而止甚是不滿。電視里,南天門一役之後,龍文章帶著炮灰團的弟兄們走出堅守了38天的樹堡,遙望著怒江邊那個等著要為他們慶功的虞嘯卿師座,然後時間嗖嗖的就來到了60年後。倉促收尾,不管是資金原因,還是為了給觀眾一個溫暖的結尾,都是巨大的遺憾。
每一個喜歡《團長》電視劇的人,都應該去看看小說。
我瘋狂地喜歡小說後半部,那些電視劇沒有拍出來的部分。我喜歡他們拒絕走虞嘯卿安排的榮耀大道:他們跟著死啦死啦,包里裝著桌球,把自己倒進怒江。當然不是自殺,龍文章知道哪裡水流最緩。熟悉怒江水文的虞嘯卿隨即帶著車隊趕到他們會被水衝上來的地方,等著。他們濕漉漉地爬上岸,沒人理會沉默的虞嘯卿,而是面對南天門,磕頭。然後,無視虞嘯卿與全師的高級將領正向他們敬禮,他們沒瞧見一樣,從他身邊走過。即使看到虞嘯卿的手在發抖。
他們用生命換來的功勞還熱乎著,迷龍就死了。他擊斃了一個在日軍轟炸中被嚇破了膽的逃官,該人是軍部陳大員的侄子。然後死在唐基給迷龍定下的8個字里:「恃功自傲,持械行兇。」為了不讓迷龍被旁人羞辱,是龍文章親自送他走的。
然後是龍文章之死。孟煩了說他,「每次見到他,他都是那麼猥瑣,讓你有萬丈怒火從膽邊升起。一個不得好死的德行」。 康洪雷也說龍文章充滿了猥瑣,他永遠有一種心底里戰戰兢兢的陽奉陰違。難道是我的眼睛出了偏差?我覺得在段奕宏或者龍文章的氣質裡面,根本沒有猥瑣這種東西,所以當他做小伏低、做阿諛狀的時候,反而顯得很可愛。甚至看起來像……撒嬌。
有人不喜歡看龍文章和虞嘯卿的長對白,嫌一個濃眉大眼跟一個賊眉鼠眼在那裡囉囉嗦嗦。我最愛看的就是他們對戲的片段,只要他倆一對戲就火花四濺,迸出身為同類的惺惺相惜和彼此激賞。南天門大戰之前,龍文章和盤托出了自己的作戰計劃,虞嘯卿問為什麼,他哭著說:「誰都信你,誰都把命交給你,我信誰啊,我交給誰啊?」小說里,這時虞嘯卿拍了拍死啦死啦的肩。孟煩了說,「我覺得他好像就很想擁抱一下他永遠不馴的對手,但那之前他一定會討厭有第三個人看到他的流露,我搶在他瞪過來之前離開了這裡。」電視劇里,虞嘯卿托起了哭泣的死啦死啦的下巴。這動作更加親密,甚至有了點耽美的感覺。龍文章信了虞嘯卿,當然,亂世里,這份信任是這麼脆弱。唐基的一句話就粉碎了虞嘯卿的承諾:「去了。你一敗塗地,你虞家從此失勢,不但於事無補,連給他們的支援也要斷了。沒去,整個軍的攻勢實則是由你調整部署,只要行動得快,山上的還有得救,而且這戰打完,你是副軍長甚至軍長。」 是,那對任何一個渴望指揮千軍萬馬的人都是巨大的誘惑,虞嘯卿也心知肚明。儘管他臉上,時常露出一種稚嫩與老辣之間的迷茫。
他壯志難酬的焦慮,蓋過了他對人的情感。所以他不滿龍文章在情感上的沉溺,「你沉溺人情太多,形同自廢!」他指的是迷龍死後龍文章定期去看上官戒慈,每次都明知她端上來的茶里有老鼠藥還是照喝不誤,喝完就被孟煩了拖去灌腸,次次差點送命。直到把上官家的老鼠藥喝完,直到上官原諒他。
虞嘯卿豪情滿懷,需要別人為他的豪情付出天大的代價。虞嘯卿承諾重整川軍團,給他們最好的兵源和裝備,但不是打日本了,而是北上「驅除赤匪」。龍文章拒絕,被軍法從事,行刑之前,他自己了斷了自己。
幾年後,孟煩了成了川軍團團長,不是虞軍長提拔的,而是自己一仗仗打上來的。他瘋狂地思念著他的團長和他曾經的炮灰團,下意識地跟龍文章越來越像,包括像他一樣扯著脖子叫喊:「傳令官,一個耳刮子能扇到的距離!」他帶著狗肉,在華北大地上,被比小書蟲子還年輕的少年戰士俘虜,少年驕傲地宣布:「從現在開始,你們都是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啦!你是七連整第六百號兵!」從這裡,《團長》開始跟《士兵》有了具體的聯繫。
但《士兵突擊》是童話,《我的團長我的團》是寓言。
我們都是孟煩了,「永不言信和杜絕熱情,是我這種人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不抱希望,就沒有失望。自認為看透世事,不會被任何人忽悠了。但是,這感覺卻讓人無比失落。其實人就是這樣,沒有什麼不可以付出的,只是要看什麼情境下,給什麼人。「要有那麼一個人能帶著我們哥幾個一直往前沖,誰都不猜忌誰,多好啊。可是沒這人。誰都不信誰。誰都不服誰。」終於,龍文章如同外星人來到地球,降落在潰兵的逃亡路上。用撿來的名字,撿來的身份,帶領一個撿來的隊伍,點亮這幫人灰色的生命。多麼好,有人肯這樣來扛起別人的信任,而且誓死不辜負。跟著他,相信「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的人改變,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還欺凌弱小的人改變。」跟著他,我們不用虧欠別人,也能實現自我。
可是,龍文章死了。微斯人,吾誰與歸?遇窮途大哭而返?
《團長》的結尾,是孟煩了偶遇100歲的虞嘯卿。
電視劇里,虞嘯卿對陪同的人半自豪半心痛地說:我那師的人,都打光了。
而小說里,虞嘯卿急切地向他的陪同者發問:「真找不到一個人了嗎?找不到一個我認識的人了嗎?」他坐在車上,半個車廂堆滿了花圈,最大也離他最近的一個,寫著龍文章的名字,旁邊貼了兩條:我一生愧對的摯友,我必須面對的摯友。
這才是虞嘯卿,他得到了什麼,又虧欠了別人什麼,他心知肚明。他永遠走不出南天門的38天。
但這些對孟煩了沒有意義。他抹平臉上的笑,從依然神氣的老虞嘯卿身邊經過。他沒打算含淚相認,更沒打算原諒。相忘於江湖,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
如同60年前的怒江邊,他跟他的團長他的團,狼狽地又驕傲地,從虞嘯卿身邊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