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村莊的炊煙還沒被從東邊奔跑過來的霞光碟機散,阿六就從自己家的小土房裡出來了,他拿著一根長長的棍子,朝陽把他的影子從村東頭推到村中間。
他把木棍支在地上,仰著頭髮出長長的一聲呼叫,那聲音奇異且帶著穿透力,一出口,就瞬間漫過了每一家的圍牆門戶,將整個村莊都淹沒了。
阿六那年十三四歲,沒上過學,負責給村裡放豬。因為那時家家戶戶的人都去田地里幹活,村裡便把這個任務給了他。他很認真負責,每一家的豬到了下午都會被完好地送回來。
他的一嗓子過後,村莊就熱鬧起來,我們這些孩子紛紛跑出家門,卻也不敢走近他,只是遠遠地笑,有些膽大的拿土塊兒向他投擲。阿六並不理會我們,因為每一家跑出來的豬牽動著他的目光。
阿六高舉著長長的木棍,趕著一群豬,向著村南的大草甸走去。紛亂的蹄音踩踏得土路上的朝陽與露珠四濺,於是阿六和他的豬們都濕潤生動起來。
1
村裡所有的小孩子都討厭阿六,我也是,開始的時候,還拿彈弓偷偷射過他。大人們叫他阿六,小孩們叫他六傻子。因為他確實是傻的,話也說不清楚。除了放豬的季節,他基本不怎麼出門。
一個冬天,我偶然去他家。看到阿六一個人躲在角落裡,擺弄著什麼。都是一些製作很精緻的彈弓,用小鋸條磨得鋥亮的小刀,還有疊得整整齊齊的小畫片。
他發現我在看他的東西,便沖我笑,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的笑憨憨的,透著點傻氣,卻很溫暖,我便膽子大了起來,走到近前仔細看他的那些寶貝,真沒想到,一個傻子,手居然這麼巧。
離開的時候,阿六竟然送我到門口,然後往我棉襖口袋裡塞了個東西。出門掏出來一看,是一個很小巧的彈弓,用鐵絲和自行車氣門芯做成的。我愛不釋手。
第二天,我把自己最好看的兩個玻璃彈珠送給了阿六,他笑得更暖了。從那以後,我便不再討厭他,也不和別的孩子一起欺負他。
2
有時候我會去大草甸深處尋找阿六。他經常坐在矮樹的底下,抱著他的長木棍,陽光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那些豬自由活動,或四處尋找吃的,或孜孜不倦地在地上拱坑,有的臥在小水窪里舒服地酣睡。
我就和阿六一起坐在樹下,他也不說話,即使說了,也是模糊不清,聽不太懂。偶爾他會發出那種熟悉而奇怪的聲音,便有幾頭豬從遠的地方回來。
阿六總能給我一些意外的喜悅。他的口袋裡,除了那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兒,有時還會拿出一些黑悠悠,或一些菇娘,或炒熟的黃豆,他都願意和我分享。
我和他一起坐在草甸里的時光,雖然靜默,卻在心底生長著太多的美好,就像天空中生長出雲,草甸上生長出池塘,眼睛裡生長出風景。
可是,每次我都是偷偷摸摸地去找他,躲著小夥伴們的目光,我怕他們知道了我和阿六玩會嘲笑我,把我也當成傻子。
3
阿六不認字,可他放的豬卻一頭也不會丟。那些豬在我看來,全都是一個模樣。可他似乎認識每一頭,少了哪一頭,他都會知道,這很不可思議。
可是有一次,阿六卻放丟了一頭豬。事情發生的前一天,阿六被他爸打了一頓。
當時阿六拿著彈弓站在門前,恰好村裡一個小孩經過,也拿著彈弓,看到阿六,便向阿六射了一下,結果卻打到了鄰居家的窗玻璃,玻璃應聲而碎,裡面大人叫罵著出來,小孩嚇得立刻跑沒影兒了,而拿著彈弓的阿六一把就被鄰居給揪住了……叫罵聲引出了阿六的爸爸,也引來一群孩子圍觀。
阿六的爸爸不由分說,對著阿六劈頭就打,鄰居不好意思了,上前阻攔,都沒拉得住。我站在圍觀的人群里,其實,剛剛那個逃跑的小孩射彈弓的時候,我和幾個孩子就在附近,阿六分明看見了我。
阿六被打得滿地打滾兒,與我的目光不經意碰觸時,流露出懇求——他希望我為他證明。我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別過頭去,擠出了人群。
我不敢正視阿六,也不敢為他作證,我怕那些孩子知道我是阿六的朋友。
那件事後,阿六的那些寶貝,都被他爸沒收。第二天放豬的時候,阿六恍恍惚惚。結果那天下午阿六趕著豬回來,就少了一頭。
然後在爸爸揮起巴掌之前,阿六就轉身飛快地跑向大草甸,留下一路叫聲,就是每天早晨他呼喚豬們的聲音。
一直到晚上八九點鐘,阿六還沒有回來。他家裡人便都出動去找,被驚動的村裡人不少也都跟著。我們在大草甸里沒跑出多遠,便隱約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叫聲,星光下隱約有一個身影。
阿六找回了那頭豬。可是那以後,他更沉默了,我去找他,兩人枯坐無語,我便不再去找他,他也不再給我一些小東西。我們不到半年的交情,就這麼散了。
他的聲音依然每天早晨響起,雖然和以往一樣,我卻聽出了一種缺失,仿佛一片很藍的天空,再也沒有鳥兒的身影。也許在阿六的眼中,我們都不如他的那一群豬。
4
六月很快來臨了,伴隨著阿六的呼喚聲。
有一天上午,我坐在教室里上課,轉頭間忽然發現窗外阿六的身影。他站得遠遠的,向我們的教室張望。雖然離得遠,我卻知道,他的目光並不是在尋找我。同學們沒有人發現他,那個上午,只有我,把他寫進了眼睛裡。
那以後幾乎每天上午,阿六都會出現在我們教室的外面。同學們也都發現了他,紛紛議論著,說六傻子想要上學了。我卻早就發現,他根本不是想上學,他是在看我們的小張老師。
小張老師是我們村裡最漂亮的姑娘,而且非常溫和,微笑中透著一種很清澈的淳樸。她對我們極好,從不疾言厲色地批評,只是像姐姐一般包容、勸誡著。
阿六喜歡上了小張老師。後來,同學們也都看出來了,都隔著窗子比划著手勢羞他,他卻如沒有看見,目光只看向小張老師。
小張老師也不惱,還勒令我們不許嘲笑阿六。她偶爾看向阿六的目光,沒有一絲討厭,明亮得像草尖上的露。
這麼一來,阿六的膽子更大起來,下了課,竟堵在門口,等著小張老師,不停地笑。小張老師依然不生氣,並阻擋著忿忿的學生們,怕大家上去打阿六。
再後來,阿六開始把他製作的那些小玩意兒拿來送給小張老師,小張老師都沒有要,微笑著給他重新裝回口袋。
當全村人都知道阿六喜歡小張老師的時候,阿六便常常在小張老師回家的路上,拿著他那些最心愛的寶貝,想送出,卻依然被拒絕。於是,他純純地笑,小張老師善良地笑。
5
終於,阿六因此再一次被他爸打了。阿六在炕上躺了兩天,連豬都放不了。他好了之後,再也不來學校,不放豬的時候,又重新把自己關在家裡。
阿六是淹死在草甸上一個很深的池塘里的,在那個六月。村裡人都說,他肯定是不小心掉進去的。
我的心抽搐般疼,悔恨和遺憾的疼痛那麼長久,每一次想起,心裡都會下一場冰冷的雨,許多許多年。
那個六月,花開了又謝,阿六永遠留在了那片碧綠如洗的草甸。
我卻永遠告別了那裡,能為我們友誼作證的那片草甸,我永遠沒有資格再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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