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立山 新三屆
作者簡歷
本文作者
向立山,1945年出生,1964年在北京外國語學院英語系學習,1968年~1975年參加援建坦贊鐵路,1975年~1979年參加修建大型引進項目湖北省化肥廠,1980年後在湖北省外事辦公室工作直至退休。
原題
劫後餘生記
作者:向立山
作者在火神山醫院的自拍照片
黑雲壓城
春節前夕,疫情在武漢迅速蔓延,形勢到了萬分危急的時刻。
1月23日上午10時起,武漢封城,許多外地人滯留武漢,有家不能歸,有的人被迫露宿街頭,靠吃泡麵或撿別人丟棄的食物為生,情況變得非常嚴重。我是當天早上得知封城消息的,第一想法是趕緊去超市購買生活必需品。
女兒向菲說,超市現在肯定人都擠滿了,被感染的風險太大。我想了想,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就打消了去搶購物資的想法。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手中有糧,心裡不慌」,因為春節前該買的東西都買了,冰箱裡已經裝滿了,再買些魚肉之類的沒地方放。
事實證明沒有去超市是對的。當天微信中傳來的視頻顯示,除了超市和藥店,其他商店基本上都關了門。出於恐慌,一些超市裡出現了哄搶和抬價,購物車上,都滿裝著各種生鮮,魚肉、糧油食品,飲料和純凈水等。由於這種瘋狂的搶購,導致日後超市貨源接不上,造成了方便麵、魚肉、蔬菜等斷貨或供貨緊張。藥店裡也擠滿了搶購的人群,口罩、84消毒水,消毒酒精和板藍根等,都被一搶而空。甚至加油站也排起了加油的長龍,因為司機們擔心封城後加油困難。
封城第二天(24日,年三十),過江隧道關閉。封城第三天(25日,大年初一),從這天夜裡零點開始,中心城區嚴禁機動車行駛。
在此前後,新冠病毒肺炎疑似病人和確診病人的人數陡增,醫院的發熱門診每天都擠滿了人,病床全都住滿,走廊過道里也塞滿了求診的人,他們中有的是普通發熱病人,有的是疑似新冠病毒患者,還有的是病人的陪護,他們都混雜在一起,不可避免的會造成交叉感染。
在醫院外面,由於受到核酸檢測能力的限制,一些高度疑似病人得不到及時的確診,而得不到及時的確診就夠不上住院的條件。那些確診了的病人,接著遇到的是病床難求的困境,到處尋找收留的醫院。這些人就如同是移動的病毒感染源,多奔波一天,就會更多地感染他人,使得疫情愈發難以控制。
從大年三十夜起,全國各地紛紛選派醫療專家和醫護骨幹組成醫療隊,他們和解放軍醫療隊一道,風雨兼程趕來支援湖北。他們的陸續到來,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封城以後,從窗戶往外望去,路面上空蕩蕩的,只是偶爾看到有車輛駛過。行人就更少了,沒有天大的急事,誰會在這時候往外跑呢?
封城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此時的武漢,許多家庭訂好的團年飯取消了,人們也無心看春晚。當晚,我沒有心思看,一直不停地在翻看手機上疫情的各種消息,但有一個表現武漢人民堅強面對疫情,醫護人員忘我救治患者的節目引起了我的注意。節目中白岩松說,我們在這裡過年,你們在那裡幫我們過關。聽到這,我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直到今天我寫這段文字時,還要拿紙巾擦去眼淚。
發燒乾咳家裡苦撐
我是怎麼感染上新冠病毒的呢?這要從1月29日說起。
這天吃完晚飯後,我感覺有點不舒服,頭昏昏沉沉的,女兒向菲問我發不發燒,我用手摸了摸前額,說好像不發燒,就早早上床睡了。第二天早晨,向菲過來問我好一些沒有,我說感覺有點發冷。她在給我加蓋被子的同時,拿了個溫度計給我叫我測一下體溫。我一測,發現體溫接近38度。向菲頓時緊張起來,問我有哪裡不舒服,我說沒有哪裡不舒服,也不咳嗽,也不流鼻涕,就是個感冒吧,吃點退燒藥就會好的。我平常感冒了習慣服用「白加黑」,家裡沒有,我就叫她給我找來布洛芬緩釋膠囊,服用了一顆。
這幾天來,向菲一直有些咳嗽,人也感覺有些不舒服,她自認為可能是呼吸道感染,在服用阿莫西林,症狀時輕時重,一直不見好,但沒有把它當一回事。我老伴多天來一直感覺喉嚨里不舒服,總有想咳的感覺,可是咳又咳不出來。她以前有也過類似的情況,所以也沒有引起重視。這次向菲見我發燒,可能聯想到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引起了警覺,就跟自己也量了一下體溫,顯示是37.5度。她一下子慌了,馬上給女兒岑岑量,體溫正常,她馬上打電話給在701所工作的老公,叫他馬上開車過來,把岑岑接到他們在701所的住宅。
岑岑一走,家裡就剩下我、老伴和向菲三個人了。
我服用退燒藥後,出了一身大汗,洗了個熱水澡,體溫恢復到正常,這更加堅定了我認為是感冒了的看法。我還對那些知道我發燒、要我小心的微信朋友裝內行,說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的特徵是發熱、乾咳、乏力、呼吸短促、肌肉疼痛,腹瀉,而我只是發燒,服用了退燒藥就好了,沒有問題。此時,向菲對我說,感冒了也要服用消炎藥,於是我服用了阿莫西林。
這時,關於新冠肺炎患者死亡、發熱門診人滿為患、醫院病床一床難求的信息充滿了微信屏,兒子向洋得知我們三人的症狀後,多次通過多種渠道買了蓮花清瘟膠囊、鹽酸阿比多爾膠囊、摩西沙星等抗病毒和消炎的藥(沒有護目鏡就買來泳鏡)和一些輔助保健品送來,為防止萬一受到交叉感染,他沒有上樓來,而是我下去拿藥,或者把藥放在電梯里,按下我所在的樓層,通知我到電梯口拿藥。
我們三人每天都服用這幾種藥,後來我們儘管都感染了新冠病毒,在歷經磨難後證明這是有效的舉措,我們住院後基本上用的也是這幾種藥。
1月20日後,我們基本上足不出戶了,成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需要出門丟垃圾時,一般都選晚上無人乘電梯的時候,出去時都要在外面穿上出門時用的罩衣,戴上口罩和塑料手套,回來後換鞋和脫下罩衣。
2月1日,考慮到家裡儲備的食品即將告罄,向菲決定去一趟中百倉儲。此時關於冠狀病毒的各種傳聞視頻在微信上都有,都很恐怖、嚇人,都知道超市風險很大。在安全與風險面前,我執意要自己去,向菲執意她去,兩人爭執了好一陣子,頗有慷慨悲歌上戰場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氣氛。兩人爭執的結果最後還是向菲去了,她把風險留給了自己,把安全留給了我。
我們這麼小心注意,到底是怎麼被撞上了新型冠狀病毒的呢?回想起來,似乎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1月20日晚上7點多鐘去了一趟省直醫院「中招」的。即便是那一次,我去時也是戴了口罩的,而且特別注意同其他看病的患者保持有距離(只能是沒有衣服上的接觸)。以後聽說,感染上冠狀病毒,只要15秒鐘,我那次看病連排隊大約半個多小時,如果排隊的人當中有一個是新冠病毒肺炎病人,該有多少機會被感染中招啊!
說實在話,自打1月20日那天晚上去了一趟醫院後,儘管我口頭上認為沒有那麼巧的事,一再認為發燒是感冒的症狀,但內心還是在「打鼓」。因為那時我已經知道,新冠病毒的潛伏期是14天,而從20日到29日,才9天的時間,還在14的潛伏期之內。萬一呢,萬一,我不敢往下想。
時間慢慢地過去,我發燒的病情是時高時低。有時也想到醫院去看醫生,但又怕本來沒有冠狀病毒,結果去一趟帶個冠狀病毒回來。就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向菲聽群里一個熟人說,由於最近做CT的人很多,省直醫院的做CT的設備燒壞了。省直醫院就在我們住地附近,走路幾分鐘就到了,如果這裡做不成CT,就等於做不出出初步診斷,去了等於白去,於是又打消了去醫院的念頭。
多方尋醫求檢測
轉眼到了2月3日。這一天我妹妹打來電話,詢問我好些沒有。我把情況對她說了以後,她說,她馬上打個電話問一下她所在醫院的感染科主任,看到底是感冒還是新冠病毒肺炎。我妹妹是從省中醫院總護士長崗位上退休的,人緣好,老醫生都很熟。不一會,她回電話說:醫生講,看你這個情況,建議最好先做個CT,不要當成感冒耽誤了時間。
放下電話後,我決定做CT了。正在這時,向菲接到朋友的電話,說某醫院現在有一病床,要去就趕緊去。因為住院的首要的條件必須是新冠病毒肺炎確診患者,而確診的第一步是看CT片上是否有毛玻璃狀,如果有,再做核酸檢測,如果是陽性,則為確診病人。
此時向菲已打聽到省直醫院的CT設備能正常工作,於是我們馬上帶上兒子設法弄來的N95口罩,全副武裝起來(我還戴上了兒子送來的泳鏡),在經歷了10多天的足不出戶後,3人一起去了省直醫院。
省直醫院下午2:30上班,我們2點就去了。雖然遇到了一些周折,總體還算順利。做CT的人較多,我們先做血常規檢驗,後做CT。4點鐘的時候,我拿到了3個人的血常規檢驗報告單和流感病毒抗原檢測報告單。當我看到3人的甲型和乙型流感病毒抗原都是陰性時,頓時在心中產生了一種不祥的感覺:我一直以為我們都是得了感冒,現在兩種流感都被排除了,剩下了答案難道就是我們都「中招」了?
我不敢往下想,拿著檢驗單就到影像科等候結果。
早前醫生就說過,做完CT等候半小時,如果到時候沒有叫你拿結果,說明你沒有什麼問題,就第二天來拿結果,有問題的可以在半小時後拿到報告單。在焦灼的等待中,時間過得真慢,好不容易輪到我了。醫生說,你的情況不明顯,過三到五天再來做一次,看有沒有發展。報告單上也提示,建議我做進一步的檢查。我老伴和女兒的CT檢測結果則顯示肺部磨玻璃狀比我嚴重,醫生建議馬上做核酸檢測,以確認是否感染上冠狀病毒。
拿到這個結果,我們三個人一下子都蒙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只好互相安慰說,醫生講了,我們屬於輕症。
不管怎麼說,這麼快就拿到CT檢測結果,我還是感到慶幸的。在我等候拿CT結果的時候,我聽前面一個人說,沒有車,她發燒渾身又沒有勁,走走歇歇,走了快兩點鐘才到這裡,現在又要走回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到家。聽她這麼一說,使我想起了在網上看到的一個信息:因為拍CT片的人多,從早上排隊,要排到晚上才能排上。有的人為了能在白天排上,就從晚上開始排隊。
拿到CT結果了,下一步就是做核酸檢測。當時因為試劑盒有限,而且做檢測的指定單位少,所以能做核酸檢測更難,許多高度疑似病人無法入院治療而去世,就是因做不成核酸檢測,得不到冠狀病毒肺炎確診而造成的。
現在,同樣的難題擺在了我們三人的面前。
回到家裡,向菲在微信群里開足了馬力,尋求幫助。很快,有人回饋,讓我們抓緊時間,當晚去人民醫院做核酸檢測。事不宜遲,匆匆吃完了晚飯,向菲立即打電話叫她的老公把車開來,我們三人上車後由向菲開車去人民醫院,儘管人民醫院和701所在同一方向,為了預防感染,只能委屈女婿從我在水果湖的住地,步行一兩個小時回家。
我們大概是8點多鐘到人民醫院的,辦完各種登記繳費的手續後, 向菲在忙前忙後地疏通關係,我和老伴在外面等候。(其實就差一天,檢測盒就不再緊張了。而就因為提前了這一天,使得命運的天平開始朝我們傾斜。)還算不錯,非常順利地拿到檢測的排隊序號,餘下的就是等候叫號取樣。記得我當時拿的是250多號,聽叫號,前面還有幾十人。
取樣的地方不大,裡面十幾個人,空氣很不好。外面也有不少人在等候,都是戴著口罩踱來踱去,他們當中有的是來做檢測的,也有的是陪同來的,其中有少數年紀大一些的,由於體力不支,隨處歪七豎八地找個避風的地方靠著。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有一排椅子,上面坐了一些人,還有空地方。開始,我感覺椅子髒,怕上面有病毒,一直沒敢坐,後來時間長了,站久了腰也酸,背也疼,可能還在發燒,走也走不動了,就不管髒不髒,旁邊坐的人會不會傳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了。
當天晚上陰沉沉的,有風,但不大,可是,畢竟是進入了隆冬季節,越進入深夜,越感覺天冷,好在沒有下雨,就咬緊牙扛著。話說回來,不咬緊牙硬扛著又怎麼辦呢?你這才幾個小時,不知有多少人跑了多長時間,核酸檢測還八字沒有一撇呢。就這樣自己安慰自己,自己鼓勵自己,坐一會兒,起來走動一會兒,暖和暖和身子,一直等到半夜12點多鐘,終於叫到我的號了。
這晚女兒真的累壞了。這些天來,她一直在發燒,並時有乾咳,為了做CT、核酸檢測和找關係聯繫病房,她是忙裡又忙外。就拿今天核酸檢測,她一直沒有歇一下,其間由於前台把我名字中的「山」打成了「小」、由於收費的什麼差錯、由於要去拿試管(?),從取樣點到醫院前台來回跑了幾次!
做完檢測,終於在4日凌晨1點多鐘回到了家!
為了防止把病毒帶回家,我們三人把外面穿的所有衣服,包括鞋子,全部脫下來裝進塑料袋,當夜丟進了垃圾桶!
入院難,病床難求
女兒問過醫生,核酸的檢測結果將在第二天出來,可登錄App在網上查詢。2月4日上午,向菲上午沒有查到結果,卻在一位朋友中得到一個壞消息,原來說在某醫院聯繫好了的有一個床位,現在沒有了。我們覺得可以理解,到了救人如救火的時候,怎麼可以讓床等人呢?該朋友答應繼續努力,同時也說,難度太大了。聽那語氣,是不可能做指望了。
昨天去了一趟省直醫院和人民醫院,膽子一下子變大了。這天上午沒事,我斗膽戴上N95口罩,出去買了將近100元的蔬菜,我不敢去中百倉儲,是在外面的攤子上買的,時刻警惕同他人保持距離。
下午結果出來了,三個人全都確診感染新冠病毒肺炎。這個結果對於我老伴和向菲而言,是意料之中的。因為我的CT片顯示比她們要輕一些,對於一般人而言,按照常理,當然希望不被確診,可是,當我聽到3人都「中招」的結果後,卻暗暗感到高興。因為我在拿到CT片的時候,醫生曾對我說,過三五天再來拍一次片,看有沒有發展。從人民醫院回來後,我一直獨自在想,如果她們兩人確診,留下我一個人,過幾天還要去做CT,如果有問題還要去人民醫院做核酸檢測,想到昨天一天的經歷,我不禁不寒而慄!如果那時向菲她們住院了,我該怎麼辦呀!那時我是一個新冠病毒肺炎感染者,我不能求助兒子和其他親人,不能把病毒傳染給他們,這麼一來,我就只能一個人在家裡,聽天由命!
這個時候,我不能把我內心的這種高興告訴她們,而是同她們一起唉聲嘆氣,不知如何是好。
查詢到結果後,向菲馬上開車到人民醫院去拿列印結果,她早就打聽清楚了,這個列印結果,連同驗血的報告單、CT片和報告單,是入院治療(在有病床的前提下)必須提供給醫生的,缺一不可。
病床,一床難求的病床,在這時候就意味著是生命。在這些日子裡,有多少人因得不到及時的醫治而命斷黃泉!甚至有的家庭全部不幸在居家隔離中感染,最後無一倖存!
這時我想到了我在省中醫院退休的妹妹,看她有沒有辦法聯繫到病床。妹妹盡力了,她聯繫了所有地方,最後的結果還是沒有病床。比如說,她聯繫了跟她很鐵的一位負責病房的主任,該主任答覆說,實在收不進,就連她們科室同事的媽媽也收不進,權力都在院長手上,本院職工十幾人都收不進。
該想的辦法都想了,該聯繫的地方都聯繫了,一切都從希望開始,最後都歸於失望。晚上沒事,三人都各自準備衣物用品,免得在天上掉下來餡餅,突然得到有病床的消息的時候,不至於臨時手忙腳亂。
悲痛的女兒生日
這天晚上心神不定,可能還伴著發燒,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折騰了一夜。第二天(2月5日)早晨6點左右,老伴見我醒來,用哽咽的聲音對我說,「今天是菲菲的生日。」她沒有說更多,我理解她當時的心情,在女兒生日的時候,三個人都病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病,她還能說什麼呢?
聽她一說今天是向菲的生日,提醒了我,我頓時悲從心來,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人老了以後,更容易多愁善感,更容易感傷流淚,此時想到我們3人處境,更是止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
起床後,我跟向菲下了一碗面,打了一個荷包蛋在裡面,對向菲說,菲菲,今天是你的生日……後面的話再怎麼樣也說不出來了,我趕緊緊轉過頭去走開了,怕她看見我淚流滿面的樣子。
這天中午時分,就在大家一籌莫展、走投無路的時候,向菲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說某某醫院空出了一個病床,要今天抓緊時間住進去。聽到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我和向菲的想法一樣,讓她媽媽先去。此前,向菲已經把每個人住院必須提交的材料都分開準備好了,個人的衣服和用品也大致清出來了,有的已經裝箱,所以沒有過多久,一切都收拾停當了。宜早不宜遲,說走就走,向菲幫她媽媽拉著行李箱出了門,也許是急著要快走,她們出了門,我才意識到想說什麼,而這時她們已經到了電梯口。真是得虧了向菲,她開車把她媽媽送到醫院,一直幫她媽媽辦完有關手續才回來。
這一天是向菲的生日。「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一個女兒就這樣在她生日的這一天,用這樣的方式來報答她母親的養育之恩。
這一天我也在想方設法通過各種渠道弄到病床,我明知道這種找關係開後門的做法不對,以我為人做事的準則也羞於對人啟齒,但我都做了,這是為了我的女兒,也為了我,能夠在這極度困難的時候能夠度過難關,能夠活下去。
這一天,我收到北外湖北校友會負責人之一劉贏和老師發來的微信,她在微信中寫道:今天有校友告訴我您確診了,我得知後非常難過……北外湖北校友會現在正在(海內外)募捐,主要是定點支援湖北疫區醫院醫療物資和幫助困難校友。我們希望能盡所能幫助到您,希望您挺住……
我在回覆中告訴了她家裡現在三人感染的境遇:老伴剛住進醫院,我和女兒現在在家裡吃藥,我一直在發燒,後果難料……
劉老師收到微信後及時告知校友會負責人盧主任,馬上聯繫了中南醫院,得到的答覆是「中南醫院現在不收發熱病人了」,要我通過社區聯繫到七醫院。
當晚,我撥通了外辦離退休幹部處包處長的電話,告知了我的病情和面臨的困境,希望單位能出面幫我解決一下病床,或通過社區看能不能住進七醫院。
包處長了解了詳情後馬上同我所在的張家灣社區的高書記聯繫上了,幫我們在社區「掛了號」。也正是他的這個電話,為接下來使我進入方艙醫院,進而轉入省人民醫院,最後進入了火神山醫院做了鋪墊。
打完電話,已經是9點多鐘了。我查了一下體溫,還在發燒,現在一鬆弛下來,馬上感到頭髮昏,人也乏力,於是趕忙洗了睡。
寒雨夜半入方艙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裡,我突然被向菲叫醒,「爸爸,爸爸,快起來!剛接到張家灣社區打來的電話,說是由洪山體育館改成的武昌方艙醫院現在接收病人,要我們趕快趕到東亭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有一輛公汽路過那裡,在那裡上車。社區要我們趕快去,說公汽上了人就走,不等候。」
我一翻身爬起來,打開手機一看,剛過12點。起來後,我和向菲各自忙著把早就清理好的衣服裝箱,接著就是必帶的日用品,因為不知道什麼時間能回來,我帶了夠一個月服用的治療慢性病的藥品。又想到方艙醫院可能冷,就把厚羽絨服也帶上,必要時可壓在被子上禦寒。
武昌方艙醫院
待一切基本收拾就緒,開始清理要丟的東西,因為此次出門,不知道什麼時間能回來,所以一些容易腐爛的東西得丟掉。一天前冒著風險、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買回的一大堆菜,原封不動地還放在地上,現在要原封不動地拿出去丟掉;前天用高壓鍋壓好的牛肉湯,也得倒進塑料袋裡丟掉,而且還要用熱水把高壓鍋洗乾淨;冰箱裡不易保存的食物都得丟掉,沒有吃完的水果也得丟掉,等等。最後清理出來了一大堆,分兩次下樓丟進垃圾箱。
在家裡不知道,出門才知道外面下著大雨,丟完垃圾,身上都打濕了。剛才是憋著一口氣,在雨中跑了兩趟,返回家裡,人已經喘不過氣來,休息了一會兒,呼吸才慢慢平和一些。
都準備好了,就在我準備出門的一剎那間,心頭忽然有一種悲涼的感覺,仿佛此時一別,可能就是永別,再也回不來這個家了。念及此,我返回房間,把銀行卡也帶上,以備出現那個萬一,好在病床上有一個交代。
又想了想,覺得該帶的都帶了,就把門一關,加上鎖,然後頭也不回地向電梯走去。
我來到樓棟門口時,看見有一男一女也站在門口,這是大約1點了,他們站在這裡幹什麼呢?向菲見狀,上前對我說:「社區告訴我,我們這棟樓還有一個病人也要去方艙醫院,聽說我開車去,就叫我把那人帶上。我答應了。」這時那兩人開始跟我們打招呼,原來是男的去,女的是他的妻子,是來送他的。
社區告訴向菲,把車子開到東亭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這個地方向菲沒有去過,只得依靠導航開車,儘管一路無車,也不敢加速。這時雨越下越大,又刮著風,我估計還在發燒,覺得有點冷,叫向菲把暖氣打開。暖氣打開後,突然想到我們三個人都是病人,不宜同在一個封閉的環境里,於是又把玻璃窗放下一點,保持空氣的流通。
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導航提示,我們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從車裡往外看,由於雨很大,根本看不清路邊的建築是什麼單位,向菲就緩慢地開著車沿著路邊找,還是沒有發現。沒有辦法,我只得打著傘下車去找,還是沒有找到。在找的過程中,向菲開車沒有注意到路邊有一個石墩,不小心撞了上去,幸虧車速很慢,雖然撞上去的響聲很大,把我們嚇了一跳,下車一看,還好無大礙,只是刮傷。
車子又開到最初停車的地方,再仔細一找,東亭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就在對面馬路不遠的地方。這時,向菲同社區聯繫得知,送患者去方艙醫院的公交車已經走了,要我們原地等該車把人送到了再返回來接送我們。沒有辦法,只有回到車裡等候。
外面的風不停地刮著,雨不停地下著。在等候的時候,我問同車的那個人是怎麼感染上的冠狀病毒的。那人見我問他,便侃侃而談:說春節前他們公司的老總請他和另幾個人一起吃年飯,吃完年飯幾天後,老闆就開始咳嗽發燒,沒有過3天就死了。接著,他也發現發燒……他還想繼續談下去,向菲卻聽不下去了,對我說,走,下車去。我和向菲都下去了,那人還坐在車上不動。向菲說,我這個車還要用來接送我女兒的,要讓車通一通風,請你下來一下。那人下車後,向菲不管雨會被吹進車裡,還是把玻璃放下通風,此後,我倆就一直站在風雨中等公交返回來接我們。
等著,等著,公交車沒有等來,等來了一輛城管車。這輛車只能在後面坐兩個人,我們帶來的那個人和後來又來的一人坐城管的車,我和向菲坐自己的車,跟在城管車的後面,在快到3點鐘的時候到了洪山體育館的外面。
此時,洪山體育館5通道外的馬路上車子排成了長龍,車子上坐的都是等候進方艙的確診新冠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雨中,我和向菲把行李箱等物品拿下車,等向菲調轉車頭把車停放在馬路對面的麗江飯店附近後,一起拖著行李箱找到了我們晚到了一步錯過了的那輛公交車。在風雨中這麼一折騰,我似乎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搖搖晃晃上了公交車。站穩後,向菲問我麼樣,我怕她擔心,說還好。實際上,此時的我,完全是靠毅力支撐著。
這輛公交車上所有的座位全部坐滿,空地方都是站著的人。我和向菲(加上坐城管車先我們上車的兩個人)上來後,使得本來就擠滿了車更加沒擁擠。外面刮著風,下著雨,天又冷,所以車窗也只能留個縫透氣。對此,車上的人沒有什麼抱怨,沒有人怕交叉感染要求把窗戶開大點。大家都默默地忍受著,只希望能快點進入方艙。
我背靠著一根金屬杆,手抓住上面的橫杆,勉強維持著身體的平衡,由於發燒,呼吸短促困難,時間長了,慢慢快堅持不住了。這時,旁邊一個中年婦女注意到我的狀況,把她帶來的一個小塑料板凳拿出了讓給我坐。我坐下後叫向菲把行李箱放在背後讓我靠一下,才算舒服一點。
時間就這樣慢慢地向前移動著,一直到了大約5點鐘,還沒有進入方艙。這時,沉默的人開始躁動起來,發出各種各樣的牢騷和怨言。從他們的怨言中,我知道他們中大部分人來自武昌醫院,在半夜裡他們睡得正香的時候,突然被醫院的人把他們叫醒,要他們趕快拿著隨身物品上車,轉移到方艙醫院去。還有少數人來自社區醫院,不知道還有沒有人像我們一樣,直接從家裡進入方艙醫院的。
天快亮的時候,有的人要上廁所,司機沒有得到有關人員的同意,遲遲沒有開車門。後來要求上廁所的人越來越多,要求如廁的聲音越來越強烈,也不知道司機請示了什麼人同意了,一干人匆匆下車方便去了。這會兒,隨車的兩個護士也跟著他們下了車,我抓緊機會,在護士坐的那個座位上坐下,才算更舒服了一些。
大約7點,終於在車上等待了4個小時左右後,輪到我們這車人進去了。這時,雖然雨下小了一些,但一到車外更加感到寒冷,什麼也顧不得了,我用最後的一點力氣,同向菲一起,拖著行李箱,同時也拖著疲憊不堪的腳步終於進入了方艙醫院的大門。
方艙醫院是最近一兩天才出現電視中的一個「新生事物」。據報道,方艙就是戰地醫院模式,在抗疫中利用體育館,會展中心等現有設施建方艙醫院,目的在於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確診的輕症病人集中隔離治療,避免他們在社區和居家隔離中交叉感染。據我現在看到的介紹,我入住的這個武昌方艙醫院是按50張床為一個醫療單元,每單元配備4個醫生和12個護士,治療區、搶救區參照正規醫院急診留觀室標準,配置必要醫療設施和藥品。
方艙醫院收治的對象年齡在18~65歲之間的輕症病人,出現病情加重達到重症型、危重症型標準時,將送往定點醫院治療。
為什麼趕在半夜裡通知入住方艙醫院呢?原因是武漢市新冠病毒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2月5日上午開了會,其中一個要求是,爭取在2月5日晚24時,收治所有確診病人。
我能抓住這個機會住進了方艙醫院,真應該感謝外辦離退休幹部處的包處長,如果不是他昨晚9點鐘得知我的情況後,連夜同張家灣社區聯繫,給我和我女兒在社區「掛了號」,我們就錯過了這個機會,同時也錯過了我後面將寫到的機會。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某種意義上,包處和老乾處支部書記老楊救了我一命。
武昌方艙醫院
進入方艙醫院後,引導的護士告訴我們,右手邊是女患者的床位,左手邊是男患者的床位,願意睡那個床就睡那個床。這時候,我已經實在堅持不住了,就迫不及待地放下行李箱,就近在走道邊的一個床上拉開被子躺下了。
過了一會兒,向菲過來看我,對我說,這床靠走道,大門外的風可以直接吹來,會很冷,要我換一個地方。我說,等我歇一下再說。
可能是還在發燒的原因,我愈來愈感到身上發冷,只要從大門順著過道吹來一股風,就感到冷得發顫。正好向菲過來了,我要他幫忙,把我轉移到了一個避風的地方。這時候我注意到過來了一個穿著隔離服的人,衣服上寫著「湘雅二院」,我知道這是湖南有名的醫院。我叫住了這個醫生,說我在發燒,體溫接近38度,醫生把我的溫度計看了一下,對身旁的護士說,給他服用XX藥。等了一段時間,沒有見護士來,一打聽,原來方艙醫院收治病人時間太急迫,藥物還沒有到位。我理解他們的難處,在徵得醫生同意後,服用了一粒我自備的布洛芬緩釋膠囊。
出了一身汗後,人頓時感到輕鬆了不少。這時,我才有心思同隔壁左右病床的患者打招呼。我注意到,在我附近的病人中,就數我的年齡大些,病情重些。病人們相互熟悉後,開始聊起各自感染前後的經歷,聽著他們的講述,我仿佛回到了1970年代的武漢。那時候,在夏天太陽落下後,臨街的各家各戶都提水到在各家的門口,消除太陽曬了一天留在地表的熱氣,接著是各家搬出飯桌或用竹床當飯桌,就在露天吃飯,哪家有好菜,會端過來讓你品嘗。吃完飯,大家就竹床靠著竹床聊天,拉家常。到了1980年代,我已經在省外辦工作,夏季的時候,不少住在外辦宿舍的人都床靠床在辦公樓的樓頂過夜,就像現在這樣靠的近。那時不覺得苦,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段多麼值得回味的時光啊!
從回憶又回到了現實。剛進入方艙醫院時,聽說過廁所在大門外旁邊。從早晨到現在,沒有刷牙和洗臉,這都可以暫時省去,但內急卻是必需要解決的。廁所在大門外,當時還下著大雨,風也很大,還要注意防滑,對於老年人,特別是體弱的病人,確實是個考驗。這一天我進進出出好幾次,每一次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幸好沒有感冒(也許與在家裡服用了幾天的阿比多爾抗病毒的要有關係),否則那可真是雪上加霜。
老乾處的包處一直在給我發微信,對我說「方艙醫院是昨晚才啟動的,所以條件差一點,這是暫時的」,鼓勵我「要保持好心態,有困難我們一起克服。」他聽說方艙醫院暫時沒有藥,就問我需要什麼藥,他幫忙去弄。我發微信告訴了他幾種藥,他馬上冒雨騎自行車到省直醫院把藥弄到了,騎車送到靠方艙醫院馬路邊,要我去拿(他不能進去)。他在雨中一連打了好多電話,我都沒有接聽。等我發現他的來電後,他已經等候了好長時間。我趕忙叫向菲出去拿,可能找錯了地方,向菲冒雨出去找了,但沒有見到包處。
後來,我給包處發了個微信,解釋了一下,微信如下:「實在實在對不起,我不能出去,叫女兒出去,沒有看見人(可能地點不對),她冷得發抖,趕緊回來了。剛才聽說,這裡開始發藥了,不知是什麼藥。讓你忙了一整天,實在對不起。」與此同時,我在微信中對他解釋:「我之前把手機調為了靜音,加上從昨天到今天下午2點半才吃午飯,吃完了就睡著了,所以沒有聽見。對不起!藥先放在你那兒再說。謝謝。」
這天下午,我還收到一位北方朋友給我的微信,她在微信中問候道:「向老,一切安好?」因為武漢是此次疫情的風暴中心,她出於對我在疫情中安危的關心給我發了這個微信。
我和這位朋友是在數月前認識的,此後我們一直保持著微信聯繫。收到這位朋友的微信後,我猶豫了一會兒,考慮到底回不回微信。因為武漢的疫情形勢緊張,她在3天前我在病中時,就曾來微信問我,「向老,您和家人近來一切都好嗎?」收到這個微信後,我壓住了沒有回覆,我是這樣想的:現在發燒不退,人不舒服,到底是感冒還是新冠病毒肺炎,還沒有搞清楚,對她既不能說「我現在很好」,也不能說「我現在病了」,因此決定還是暫時保持沉默,等有了結果再說。
這時我已經確診了,也到了該回復的時候了,否則太不禮貌。猶豫了片刻後,我回復了這樣一個微信:「我一直沒有回覆你,是不想用『很好』來騙你。你多次詢問,那我就告訴你,我、我老伴和女兒向菲均被感染,好在目前還屬於輕症,正等待有住院治療的機會。你知道就行了,等以後康復了再聯繫。」收到微信後,這位朋友發微信追問:「你們現在通過什麼渠道爭取住院的機會?」我回微信說,「政策規定65歲以上的確診病人應收進定點醫院。」
武昌方艙醫院
接下來,這位朋友沒有發微信,而是打來了電話,對我說:我在武漢有朋友,我馬上跟他們聯繫一下,看能不能幫你一把?你符合政策規定的住院條件,這很重要,說不定碰巧能幫助你住進醫院。聽她這麼一說,我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立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請她幫忙試一試。
朋友和朋友的朋友都盡力了,聯繫之後,沒有成功。由此看來,當時病床已經緊張到了何等的地步!
轉院獲拯救新機
自從我到方艙醫院後,就對醫生講了我持續發高燒,並伴有呼吸困難,氣短和胸悶等症狀,並告訴他們,我今年已經75歲。(我兒子打電話告訴我,按照規定,方艙醫院只收65歲以下的病人,跟醫生講的時候,一定要強調你已經75歲這一點,這是爭取轉到定點醫院的最有利條件。)還患有高血壓等基礎疾病,希望能夠轉到定點醫院治療,醫生很負責任,看了我的身份證後,答應晚上開會時把我的問題提出來。
大約8點多鐘,一位醫生通知我,說他們經過研究決定,我和另一位重症病人馬上轉院治療,車子就在門口,趕快做準備上車。
真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轉院了!就在此前不久,廣播里播出了區長和方艙醫院院長對入住患者的講話,他們在講話介紹了方艙醫院建設的過程和目的,坦言因時間緊迫有許多待改進的地方,並通報接下來將從哪幾個方面改進工作……通篇講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很接地氣,立刻消了一些人初來不適的怨氣,得到了大家的理解。雖然我在這裡只待了十幾個小時,期間也一直想轉院,而且恨不得馬上就走,但突然一通知馬上要離開,說心裡話,還有那麼一點捨不得。
向菲聞訊後過來幫我收拾好物品,並幫我把把行李箱等放進救護車裡。在外面等了一會兒,見另一個人還沒有來,外面又冷,我和向菲又回到方艙醫院內。又等了一會兒,另一個病人來了,我叫向菲不要送我了,但她執意要送。送到大門口,我堅決不要她送我上車了,她只好轉頭回去。
我站在門口,目視著她離開的背影,心裡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淒涼感覺:我們還能見面嗎?我不敢繼續想下去,拿紙巾擦了擦眼淚,狠了狠心,轉頭朝救護車走去。
大概是晚上10點鐘,救護車拐進了一家醫院,我定眼一看原來就是我4號做核酸檢測的人民醫院。下了車,我吃力地一手拉著行李箱,另一隻手提著其他物品,跟著護士走到了感染科。進門以後,一護士見我吃力的樣子,另一個病人很危重,有些不理解地問:你們怎麼沒有陪護呀?我被她的問話搞糊塗了,加之呼吸短促,已經氣喘不過來,就沒有答話,徑直跟著護士進入到病房。
這是一個三人間的病房,我們來之前,已經有一個女病人,她的病床已經用帘子圍住。從方艙醫院同我一道來的病人和我同住,他的心臟做過支架,病情危重,床旁邊有一個生命體徵儀,他一躺在床上就上了氧氣,接上了儀器。我也是一躺下立即上了氧氣,沒有過多久,呼吸慢慢開始勻稱起來,儘管又開始發燒,人卻感覺舒服多了。
接下來是醫生問診,護士抽血化驗,再接下來時是幾袋輸液液體掛在輸液架上,開始打吊針。我對面的病人哼了一晚上,說身上疼得受不了,要醫生開激素止疼。
我也幾乎一夜沒有睡,一是還在發燒,我一般發起燒了有睡不著的習慣,二是惦記著吊針打完了要叫護士換藥。直到把當晚所有的液體打完後,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
醒來時來打開手機一看,見到的是一條刷屏的信息:武漢市中心醫院的李文亮醫生去世了!
李文亮醫生走了,留下了他的妻子、兒子和遺腹子;李文亮醫生走了,武漢在哭泣;李文亮醫生走了,全中國在哭泣。
在沉痛悼念李文亮醫生的時候,看著掛在輸液架上的幾袋液體,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自己的命運。李文亮是2月1日確診的,到7號就去世了,去世時年僅34歲,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這說明新冠肺炎這個病相當兇險,生死就在一口氣接不上來。而我自己雖然不能說是風燭殘年,但也是處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此時遭遇到此種疾病,說凶多吉少實不為過。人到了此種境地,說不多想是假的,我也想到了萬一,但我僅僅是「想到了」,沒有陷於其中不能自拔。想到之後,很快回到了正常的心態:既來之,則安之,怕也沒有用,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切聽天由命。
到了醫院,就得準備抽血。在人民醫院不到兩天,就抽了數次血,其中包括兩次抽動脈血。抽動脈的血還真有點疼,一次抽動脈的血時,抽著抽著血出不來了,沒辦法,只好換一個地方扎針接著抽。
我在人民醫院做了一次核酸檢測和一次CT。做CT的時候,得從感染科走到做CT的地方,兩地的距離也就不到兩百米遠,但對於我來說,且不說還要等候,僅在無氧的狀態下來回走三四百米,確實太難為我了,那種氣短的感覺只有當時的我才知道。
7日半夜間,我高燒實在受不了,呼叫護士來一量,接近39度。不久,護士拿來插在肛門裡的退燒藥,她對我說,這藥全部用完過量了,現在只用一半。她說完後,叫我自己將藥塞進肛門。可能我沒有弄好,過了快兩小時,還沒有出汗退燒。我又呼叫護士來,要求把剩下的藥用上,護士把剩下的藥用上後,終於暫時出汗退燒了。
到了8號早晨,病房裡3個人都感覺好一些,就開始交談起來。從交談中得知,我們所住的不是治療新冠病毒肺炎的定點醫院,人民醫院有一個分院,叫人民醫院東院,那才是定點醫院。到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我們一進來時,護士問我們為什麼沒有陪護,原來這裡就是收治普通病人的感染科,可能在這個特殊時期,其他定點醫院的新冠病毒肺炎病人收治不過來,臨時給這個科室壓了收治任務。從交談中還得知,病房中的那個女病人,全家(包括父母、哥嫂、侄子等)共有9人感染,其中有有5人在不同醫院住院,還有4人在社區醫院,父母正處於病危中。
正在交談中,護士過來通知我和那位從方艙醫院一起來的李先生,說下午我們將被轉移到火神山醫院。我已經打上了吊針,上了幾個輸液袋,打完了就不加了。
一直到了吃晚飯的時間,還沒有通知走。晚飯送來了,有一小碗湯圓,護士說,今天是元宵節,特地準備了湯圓。到這時候,我才知道今夕何夕!記得之前在微信上看到一個專家講過,元宵節是一個拐點,看來這個預言已經落空了。
6點多鐘的時候,通知我們到外面上車。一共是兩個救護車,我們車上上了5個人,估計另一輛車上也是5個人,等到人都到齊以後,已經7點多了。終於等到了開車的時候,兩輛車閃著警燈,一加油門,向著火神山醫院開去。
武漢火神山醫院外景
被轉移去火神山醫院
記得還在家裡沒有確診的時候,就從電視上看到,武漢火神山醫院按照預定的時間,以「中國速度」於2月2日完工,僅僅用了10天的時間,就建成了一座擁有1000張床位,專門收治新冠病毒肺炎患者的醫院。當我看到武漢市將這所醫院交付軍隊支援湖北醫療隊管理使用的新聞時,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在6天之後,我會作為一名新冠病毒肺炎患者,入住這所醫院。
救護車行駛了大約1個小時,抵達了火神山醫院。車子停下來了,此時的火神山醫院,對於我來說,就像是對一個的溺水者拋過來的救生圈,或者是已經筋疲力盡的游泳者突然感覺到踏到了陸地!我想,可能所有到達這裡的患者都有同我類似的感覺。
我們下車後,看到早有醫護人員在外面等候我們的到來。我在人民醫院的病友李先生,早就堅持不住了,從車上一下了就坐上了輪椅。我已經有兩個多小時沒有吸氧了,呼吸感到急促,還有胸悶的感覺,但我不想麻煩護士,只把行李箱給她拖,強撐著提著一個手提包跟著走。
我抬頭看了看,注意到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兩層樓的建築,我們一行人跟著醫護人員從延伸到外面的過道,直接進入二樓病區(後來知道這就是「感染五科」),進入病區後走了約莫兩百米的U字型走廊,快走到頭的時候,護士看到一個病房裡只進來了一個病人,還有一張空床位,就把我帶進去。後來了解到,我們是感染五科收治的第一批患者,於是我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感染五科二病區4病房7號床位的第一個患者。
我的病房
也是在後來,我從貼在床頭的《感染五科二病區溫馨提示》中了解到:感染五科的醫生團隊分別來自南部戰區總醫院......醫院的重症醫學科、呼吸內科、消化內科、神經內科、心血管內科和全科醫學的博士專家們,具有豐富的臨床經驗。護理團隊分別來自南部戰區總醫院......醫院的護理專家們,護士長何紅艷曾參加2003年抗擊非典疫情,方芳護士長、趙南南護士長、張燕護士長、曾參加過2015年援助非洲賴比瑞亞抗擊伊波拉任務,她們具有豐富的臨床護理經驗和傳染病防控經驗。
《溫馨提示》還寫道:在您住院期間,我們將竭盡全力為您服務,使您有一個安全、舒適的診療環境,讓您的疾病儘快得到有效的治療和護理,請您保持積極樂觀的心態,保證充足營養和睡眠,配合醫護,早日康復!
我們全體醫護人員是您的堅強後盾,祝您早日康復!加油!
一放下行李箱,護士立即把把氧氣打開,將氧氣管接到我的鼻子上,問我身體感覺怎樣,我說,問題不大,休息一下會好的。看到我躺在床上沒再說什麼,她就出去忙其他的事情去了。
其實,我這個時候感覺身體狀況很不好,儘管在吸氧,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心砰砰直跳,仿佛要跳出胸膛。而且蓋上被子還感覺發冷,不是一般的冷,而是冷得渾身直打顫。情急之下,我連忙把我帶來的長羽絨服打開蓋在被子上,這是把長羽絨服帶來後第一次派上用場,也是唯一一次派上用場。蓋上以後,感覺要好一些,這件羽絨服只用了這一次,但這一次確實起到了作用。
我的病床
所有這一切,我都默默忍受著,沒有按床邊的呼叫器求助醫生或護士,也沒有對同室病友劉波講,認為這只是間隔了兩個多小時沒有吸氧、下車後又提著東西走了路造成的,只要接上了氧氣,休息一會兒就會好的。現在回想起當時的那種狀況,不由得令人感到後怕。
其實,那個時候身體可能已經接近極限狀態了,應該馬上呼叫醫生和護士來,而不能自以為是,認為自己能夠扛過去。畢竟已經是七十有五的人了,不能不服老。幸虧這一次還真的讓我扛過來,試想,如果沒有扛過來,錯失了最佳的治療時機,後果實在難以預料。
一切安排停當後,醫生開始查房。分管我們這個病房的醫生叫劉大勇,剛一見面他就對我們說,我是湖北鍾祥人,是你們的老鄉,以後有什麼事可以直接通過微信同我聯繫,說完,他把自己的微信號告訴了我和同病房的劉波。幾句話說下來,頓時拉近了醫生和患者之間的距離。
我在劉醫生詢問完我的病史後對他說,我的問題主要是發燒不退,胸悶氣短,從1月29日開始發燒以來,斷斷續續,時好時壞,最高時接近39度。劉醫生聽後強調了《溫馨提示》里的話,要我和劉波保持積極樂觀的心態,保證充足營養和睡眠,配合醫生和護士的工作。他還對我們交底說:這個病目前還沒有特效藥,需要用的藥主要是對症治療。
與醫護人員合影,右一是感染五科的主任陸衛忠
最後,劉醫生要我們不要緊張,保持良好的心態,配合治療;在治療的過程中要做到多休息,多吃飯,多喝水,努力提高自身的免疫力去抵抗病毒。在隨後的治療中,我基本上把劉醫生的話化為了行動:少看手機早點睡,每餐飯菜基本上做到了「吃光」,每天多飲水,特別在發燒期間,每天大量飲水,防止虛脫。
來火神山醫院之前,人民醫院的治療手段是輸液,沒有服用任何口服藥;到了火神山醫院,輸液停止了,除了一天三次、每次四粒蓮花清瘟膠囊外,就是退燒藥。在一般的情況下,發燒在37.5度以內,鼓勵多喝水,不服用退燒藥;只是到了37.5度以上,醫生才考慮開退燒藥,有時是芬必得,有時是布諾芬緩釋膠囊。醫生強調堅持吸氧,不要自己覺得稍微好一點就把氧氣管拔掉。
來到火神山醫院後,抽血化驗幾乎沒有斷,我猜想,醫生可能是在通過化驗血了解是否出現了併發症,以便對症治療。但那些天裡,並沒有增加保肝護腎之類的藥,於是我猜測,可能其他臟器方面的情況還好,在發燒的那些天裡,我能夠保持一個較好的心態,多少與這個猜測有點關係。
我在火神山醫院期間,最高發燒達到39.4度,謝天謝地,在這種狀態下,我的其他的基礎病沒有趁機出來湊熱鬧,沒有引發出什麼併發症,確實是萬幸。在那些天裡,我從微信中了解到,新冠病毒肺炎始於肺部,終於肺部,除了攻擊患者的肺部外,還損壞人體各種臟器,使之衰竭。老年人的臟器功能本來就逐漸衰退,(如我就有高血壓症;曾吸煙,又患過慢性肺炎,有肺大泡。)大機率是承受不了一點點攻擊的。我作為一個75歲的人了,能夠經歷超過半個月的發燒考驗倖存下來,實屬不易。
自從患病之後,總的說來,我的心態還算是好的,但有時還是難免有波動。比如說,有一次打開水路過一個病房時,看到好幾個醫護人員忙著搶救一個病人,氣氛異常緊張。回到自己的病房後,聯想到自己發燒持續不退,說不定有一天會像那個病人一樣命懸一線,想到這裡,神經一下子緊張起來。
記得我腦子裡曾閃過立遺囑的念頭,可是手頭沒有筆和紙,即便有筆有紙,因呼吸急促手發抖,也不可能寫成。記得在人民醫院時,醫生曾要我在一張什麼紙上簽字,當時就因手顫抖把名字寫得很大,而且還很難辨認出是什麼字。
腦子裡還閃過在手機上留言的想法,但又一想,我的手機設置了指紋顯示屏面,寫了留言別人也打不開,寫了也沒有用。總之,由於這個病變化太快,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急轉直下,在生命和死神賽跑中,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個先來。作為患者,不可能沒有各種各樣的想法,只要不使自己陷於恐懼與悲觀之中不能自拔就好。
護士莫維潔
在持續高燒的那些天裡,因為吃藥後(包括服用蓮花清瘟膠囊)出汗太多,衣服常常濕透,一天起碼要換三次內衣。說出汗後衣服濕透了,沒有一點誇張的成分,實際情況是,有的時候,衣服幾乎可以擰出水來!在高燒的時候,我是昏昏沉沉的,怎麼也睡不著,待到出汗退燒後,就迷迷糊糊地睡一覺。醒來時發現衣服是濕的,背上發涼,就趕忙拔掉氧氣管,換上乾衣服。好多天都是這樣過來的!放到現在,就是好人也要得病的,而那時的我卻安然無恙,這算不算得上是奇蹟!
換上的衣服只能說是乾衣服,而不能說是乾淨的衣服!所謂乾衣服,就是把汗水浸濕的衣服掛起來,讓空調的熱風吹乾的衣服。從2月6日進入方艙醫院算起吧,起碼有10天的衣服就是這樣對付著穿的。在這10天裡,沒有用熱水把身上擦一下,身上像打了一層防護桐油,百毒不侵了。病房裡的熱水器不能燒水,這固然是沒有洗澡和擦身子的一個原因,但不是說熱水器不能工作就沒有熱水擦身子。我同室的病友劉波症狀比我輕,經常幫我打開水,因此開水不是什麼問題。
關鍵是我離開了氧氣時間長一點氣就接不上來,再就是發燒太久,身體虛弱,沒有氣力,懶得動。其三,當時我是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麼氣味的,因而也沒有擦一擦身上的迫切感,總想著等退了燒再說。現在想起來,那時候身上的氣味一定很難聞,不過,醫生和護士戴著口罩,穿著防護服,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他們是聞不到的;至於我的室友,恐怕是「久入魚肆不聞其臭」,身上的味道恐怕同我不分上下,故而我們一直相安無事。
入住火神山醫院一個星期後,我們終於能在病房裡洗上熱水澡了,這得好好感謝「市長熱線」的工作人員。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住進病房後,我們就發現洗手間裡的熱水器里放出來的是冷水。劉波查看了一下,發現是電源插座沒有電,就告訴護士派人來修理。接連反映了幾天,這個問題都沒有得到解決。我和劉波分析後認為,插座沒有電顯然是施工單位遺留下來的問題。現在醫院屬軍隊醫療隊管理使用,他們都是醫護人員,可能沒有電工,所以問題反映上去遲遲得不到解決。
面對沒有熱水這個實際問題應該怎麼辦呢?對於我們這樣的病人,沒有熱水肯定很不方便。將就一下打開水擦身體吧,但從病房到打開水的地方有大約100米的距離,提一瓶開水回來就接不上氣了,一次兩次可以,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於是乎,我在兒子向洋打電話問我在這裡的情況時,把這個困難跟他說了一下,看能不能聯繫施工單位解決。
向洋知道後,試著打電話給「市長熱線」反映了這個情況。真沒有想到,施工單位中建三局有關人員很快就有了反饋,打電話問向洋,問清楚了我們在哪個科,第幾區,第幾病室後,答應第二天馬上來人修理。2月15日,電工來到我們病室,發現確實是插座沒有電,是線路問題,改換了線路後,熱水器立即就可以燒水了。事後,「市長熱線」的工作人員還對這件事的辦理結果進行了電話跟蹤回訪。對於在抗疫期間堅守崗位,工作認真負責的「市長熱線」工作人員,我和劉波想在這裡對你們說:你們辛苦了,為你們點贊!
與責任護士蔣秋蘭合影
有了熱水的那天,最先要做的事是洗一個熱水澡!這個在家裡是極普通的一件事,在火神山醫院沒有熱水的那些天裡,卻成為了日夜期盼的一種奢侈享受。說來也真碰巧,就在有了熱水的那天,我剛好燒退到37.5以下,身體感到一陣輕鬆,但同時也感到乏力,於是想通過洗一個熱水澡提振一下精神和進一步降低體溫。洗澡前的準備工作是吸氧,把呼吸調順一點。為了防止發生意外,一直到出院,我都是一直坐在一個塑料凳子上洗澡。在洗澡時,我不敢貪圖「享受」,一感覺到呼吸有些短促,我立即擦乾身子,回到床上吸氧。從有了熱水那天開始,換下來的內衣都要用熱水燙(沒有氣力洗)兩次「消毒」,擰乾後放在空調下吹乾。
在醫院裡的日子是枯燥乏味的,除了沿著外走廊走出95步到打開水的地方外,就是在病房內過日子。奇怪的是,病房裡沒有凳子或椅子,(前面說的洗澡時坐的那個塑料凳子是從走廊里拿進來的)所以在病房裡要麼坐在床邊,要麼就躺在(或靠在)床上。火神山的病房都是負壓病房,所謂負壓病房,就是說病房裡的氣壓比外界要低,只能是外面的新鮮空氣可以流進病房,而病房裡被患者污染過的空氣不會直接泄露出去,而是通過專門的管道及時地排放到廢氣處理設備。
每個病房了都配備有生命體徵儀和空氣凈化器及空氣消毒器。每天一日三餐的飲食和服用的藥物都是通過一個專門的窗口送進來。窗口內外各有一小門,平時內外門都處於關閉狀態,必要時可開啟紫外線消毒。外面送東西進來,把外面的小門打開,東西放進後,關上小門,裡面病人打開裡面的小門取出東西,關上小門。
因此,進入了病房後,基本上與外界隔絕了,平時只能在走廊里看看外面的天空和偶爾過往的救護車和載重汽車,以及穿著防護服過往的或勞作的人們。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除了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查房醫生外,接觸最多的是護士。其實,說接觸得最多,也不符合實際,因為她們(對不起,我還注意到有一個男護士,為了行文方便,請還是允許我用「她們」來表述)到病房裡也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只不過她們來病房的頻率高一些罷了。
此外,在病房外的走廊里,隨時都可以看到她們忙碌不停、從一個病房裡出來,再到另一個病房的身影。人們都習慣把穿白大褂的護士稱為「白衣天使」,在火神山醫院和所有抗疫的醫院裡,她們的「行頭」卻複雜多了,據說她們的全套裝束由10部分組成:一個圓帽、面罩、N95口罩、防護服、手套(第一層手套)、隔離衣、橡膠手套(外層手套)、護目鏡、靴套、鞋套,全副武裝起來後,似乎把她們稱呼為「蒙面人」或「太空人」更加合適。
防護服的顏色以淺藍色和白色居多,護士穿上防護服後,只能看到她們的雙眼,因此,無論「著裝」前有多麼苗條的身材,有多麼誘人的美發,有多麼高回頭率的面容,「著裝」後都變成了一樣臃腫的體型,都變成了被面罩罩著的千孔一面,都變成了走路不能邁開腳步,都只能用小碎步笨拙移動的快行人。
醫護人員在緊張工作
在剛開始的好多天裡,都只能從護士們防護服上寫的名字識別她們,時間長了,也能從個子的高矮、說話的聲音和眼睛來辨別主要負責我們病房的幾個護士。在我住院的一個月里,儘管同幾個護士都比較熟了,但很少說話,她們每天都是那樣的忙碌,像上緊了發條的鐘一樣,不停地走動,一刻也不停歇。
因此,關於她們的工作的作息情況,還是後來從有關視頻知道的:如果醫護人員上的是上午6—9點的班,他們在凌晨3點多就得起床,洗漱完畢後,乘車行駛大約50分鐘抵達醫院。用早餐和穿戴防護用具、準備診療設備還需要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然後準點到病房值班,直到11點完成所有交接班工作才能下班。如碰到病人來得比較集中,或有的病人狀況不穩定,推遲下班是常事。
人們常說,醫生開藥,護士打針,由此看來,打針是護士的基本功之一。我在火神山醫院輸液不多,但抽血幾乎隔天就有。護士打針抽血的基本功確實高。因為他們穿著隔離服不透氣,護目鏡上有水蒸汽的霧氣,看不清,手上又戴著兩層手套,手感差,即便這樣,打針抽血沒有一次失誤,而且基本上沒有疼痛的感覺!
就我的觀察,火神山醫院護士的工作包羅萬象,除了配合醫生急救、打針、抽血、量血壓、查血氧飽和度、為出院的患者換下所有床上用品、為新來的患者換上全新的床上用品等事務外,還包攬了包括送飯、生活和醫療垃圾的打包搬運、以及打掃走廊衛生等通常由勤雜工和衛生員所做的工作。因為病人沒有陪護,她們還承擔了陪護所要做的照顧重症病人吃喝拉撒睡的所有事項。
透過我所在的病房的窗戶,可以清楚看到相隔一走廊之寬的對面病房裡的情況。那裡有一個年老的重症病人,好多天來一直戴著氧氣面罩,輸液好像一直沒有停止過。開始的時候,生活不能自理,起床和走路要護士攙扶,吃飯喝水要靠護士一口一口地喂,吃幾口後得戴上氧氣面罩吸氧,呼吸順了一點接著喂。經過十幾天的治療和護理,在我出院的時候,那位老人已經能短時間摘下氧氣面罩自己吃飯了。
護士們還是很好的心理醫生。我初來的那些天裡,高燒並未因為進了火神山醫院而「藥到病除」,好些天來還是時好時壞,高高低低,由於對火神山醫院的期待值太高暫時沒有達到,我心裡不免有些焦急緊張。護士見狀,總是在高燒時安慰我,在退燒時鼓勵我,雖然言語不多,但在關鍵的時候使我感到了溫暖,為我增添了和疾病作鬥爭的信心、勇氣和力量。
說來又真巧了,自打開始洗熱水澡後,體溫再也沒有反彈,而是逐漸恢復正常,直到在37度以下站穩!在此期間,除了繼續服用蓮花清瘟膠囊外,外加了莫西沙星和鹽酸阿比多爾膠囊。
胸悶、呼吸短促和持續發燒是我在火神山醫院面臨的最大考驗。從1月29日開始發燒算起,到2月16日體溫開始保持正常,我經歷了斷斷續續、時高時低的18天發燒過程!
一個字:熬!
有朋友曾經問我,你這18天是怎麼走過來的呢?我用一個字回答:「熬」。對,是熬過來的。用一個字「熬」作答並非我的首創,首創者是林彪。據說當年越南國防部長武元甲曾討教林彪如何對抗美國,林彪就回答了一個字「熬」。如何將「熬」字運用於治療新冠病毒肺炎呢?上海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張文宏是這樣說的:新冠病毒肺炎沒有特效藥,如果說有,那麼「最有效的藥是病人的免疫力,我們做的事,是幫病人熬過去。」一個「熬」字,蘊含著多麼深刻的道理啊!「熬」,就是和死神抗爭,在抗爭的過程中提高自身的免疫力最終戰勝死神!因此,所謂治療,就是醫生在幫助病人熬過去,病人積極配合醫生使自己能熬過去。堅持把今天熬過去,才有明天治癒的希望。
增加營養是增強免疫力的重要一環,我曾在一首打油詩中寫道:「三餐美食當良藥,百倍信心斗新冠。」當時我確實是這樣想的,心態也是基本上是這樣的。在發燒期間,因為拿掉了氧氣就感到呼吸困難,我就側身在床,在連接著鼻氧管的狀態下吃飯,而且基本上每餐做到「光碟」;我和同室病友都是「光碟族」,有時候一份不夠,還多要一份。送飯的護士莫維潔對我們非常關心,每次送完飯經過我們病房的窗子時,都要敲敲窗子,舉著「還要一份嗎?」的牌子對我們示意。
終於熬出來了!自從體溫恢復正常後,呼吸困難的現象也在逐漸改善。2月27日做了一次核酸檢測,結果是陰性。3月1日和3日又分別做了兩次核酸檢測,結果也都是陰性。3月4日,醫生通知我去做CT,看肺部感染吸收恢復得怎樣。
這是我來火神山醫院醫生第二次通知我去做CT。第一次通知我去做CT時,大約是來火神山醫院後一個星期左右。我跟著做CT的患者順著走廊朝前走,走了100多米,馬上氣喘吁吁,心跳加速,見走廊邊上有一個靠背椅,趕忙坐了上去。在做CT的人都走了以後,我獨自一人慢慢站起來,緩慢地走回到病房躺在床上,把氧氣接上。後來醫生問我為什麼沒有做CT,我解釋走路呼吸困難,醫生批評我說,你走不動就應該告訴護士用輪椅把你推去呀。我默默地認錯了,沒有說我不想麻煩護士。
這一次去做CT,各方面的情況同20天以前判若兩人。在這之前,我已經開始做一些簡單的康復鍛鍊,如在走廊上慢步行走,開始走十幾分鐘,逐漸增加到半個小時,走完之後測量一下血氧飽和度,竟然能在93~95%之間,這說明,我可以慢慢地不依賴吸氧生活了。
走廊牆上的漫畫
在走廊里做些輕微活動的那些天裡,有幾幅貼在走廊牆上、署名老周的畫非常暖心:一幅畫畫的是一名護士照顧一名患者,護士說:「聽說戶部巷的熱乾麵最好吃,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吃吧!」患者說:「是的唦!」 另一幅畫畫的是護士對輸液的患者說:「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看武大的櫻花。」還有一幅畫畫的是兩個人面前放著一條清蒸鯿魚,題字是:「疫情結束,我帶上你,你帶上碗,我們一起去吃武昌魚!」 這幾幅畫構圖異常簡潔,或者說還相當粗糙,談不上有多大藝術性,但我們走過來,看過去,都百看不厭,越看越感到親切,越感到能從中獲取一種力量,也許,這就是接地氣的藝術的魅力吧。
透過窗戶,看到藍天,看到遠處行駛的汽車,都覺得是一種久違的享受。就在窗戶下面,汽車運來一車草皮,穿著防護服的工人們把草皮鋪在裸露的地上,於是地上出現了一片新綠;一天前的傍晚,汽車還在窗外的碎石路上行駛,第二天一早,這條路就變成了瀝青路。看到火神山醫院發生的所有這些變化,都聯想起自己所發生的變化。是的,火神山醫院每天不一樣,我們也每天不一樣,都在逐漸康復起來,都想走出病房,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為了走出病房,我們都期盼著儘快做CT,因為做CT的那個地方距離我們這裡有200多米遠,屬於外面的世界。沒有過多久,這一天終於盼來了。
第二次通知我去做CT的時候,我簡直有些迫不及待了。屈指一算,從2月8日入院算起,在醫院裡已經與外界隔絕了25天了!一走出將我們同外部世界隔開的感染五科的那道門,仿佛第一次知道天空有那麼遼闊,土地有那麼寬廣,地面上還有那麼高的建造物,我情不自禁地來了個深呼吸!
那天剛來到火神山醫院時是晚上,醫院是個什麼樣子,當時沒有心思、也顧不著看,現在走出來站在遠處一看,才看出了它的規模,才知道為什麼世界各國對10天建成規模這麼大的醫院為之驚嘆!也許是好多天來只能從窗口看外界,把人都別憋壞了,有機會出來了,我急忙拿出手機,在去放射診斷室的路上照了不少外景片。
CT片子報告表明,病灶較前明顯吸收。接下來是做抗體檢測,順利過關,又做了一次核酸檢測,也順利過關。再接下來,經感染科專家組討論,同意我辦理出院,並3月6日給我發了《武漢火神山醫院出院證》。同時告訴我,在第二天下午兩點鐘,由我所在的武昌區安排車輛來接送到指定的地點,繼續進行14天的隔離觀察。
醫護人員和患者合影
永遠銘記火神山
我曾經在武昌方艙醫院住院十幾個小時,儘管迫切想轉院治療,但一旦通知我轉院時,心裡還是「有一點捨不得」。如今在火神山醫院住了一個月,要離開不是「有一點捨不得」,而是還真有些難分難捨。我首先想到應該給我的主管醫生劉大勇發一個微信。我在微信中寫道:
劉醫生:我來火神山醫院整整一個月了,在您和其他醫護人員的精心治療和護理下,我得以康復,今天出院,在此,我謹對您和所有參與對我治療和護理的醫護人員表達我發自內心深處的感謝!是你們給與了我第二次生命,在我的餘生中,我將永遠記住你們!請你們在醫治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病人時,更好地做好個人防護,祝願所有的醫護人員在戰「疫」中身體健康,取得完全勝利!
3月6日上午,我把7號要出院的消息告訴了我所熟悉的護士和病友,大家都為我感到高興,並對我說了許多祝福的話,讓我深為感動。那天晚上11點多鐘,我們病房的責任護士蔣秋蘭專門來到我們病房,對我出院表示祝賀,並問我還有沒有衣物要送去進行紫外線消毒。
這一次,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而是站在我的床前同我說了兩三分鐘的話。她說:看到你剛來的時候發高燒,一連那麼多天沒有恢復正常,我們在安慰你的時候,心裡也很著急。現在好了,看到你康復了,我們每個護士都很開心。我們最高興的事就是送病人出院!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明天我下班了,不能來送你了,也沒有什麼東西在你出院時送給你,就來看看你,跟你說聲再見。還有,回去後有什麼事記著及時找康復門診。
蔣護士走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下來。一下子想起護士為劉波拿來指甲剪的事,那時我的腳指甲正往肉里長,非常疼,送來指甲剪真如同雪中送炭!
一下子想起了我的小腿因皮膚乾燥非常癢,越用手抓,越感覺癢。我沒有對誰說,但就在癢得最厲害的那天,護士給我送來了「大寶」SOD蜜,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在家裡也是用的這個品牌,潤膚止癢效果很好。
最令劉波和我感動的是,劉波出院時,護士莫維潔知道他的飯量大,給他送來了方便麵。劉波到了隔離的賓館時才發現,裝方便麵的塑料袋裡還有莫護士留給他的一個紙條,上面寫道:昨天下班回去有點晚,忘記給您帶梳子了,帶點我房間的零食給您,以表歉意。加油!
劉波走後,我的另一個室友找護士求助刮鬍刀片,護士居然也幫他弄到送來了。
我想著想著,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發現床頭柜上放著一張紙條,打開一看,寫這個紙條的落款人是楊玉涵護士,她用娟秀的字體寫道:
叔叔,今天您就出院了,我今天上的是凌晨的班,就不過來打攪您了。回家了好好把身體養養,養的棒棒的。看到您身體越來越好,我們心裡很高興。恭喜您!今日出院,祝你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楊玉涵
2020.3.7.1:00
楊玉涵護士留的紙條
從留這個紙條的時間看是凌晨1點鐘,看來,她是怕影響到我們的睡眠輕手輕腳進來的。平常,護士半夜查房輕輕推門而入的時候,我多半是知道的,有時還招一下手,以表示我沒事,讓她們放心。可就是在這個最不該睡著的時候,我卻睡著了,從而使我失去了同她說一聲再見的機會。
假如我那時候是醒著的,我一定會對她說:謝謝你,謝謝所有醫護人員!請你一定轉告所有的醫護人員,我們每個看康復人員都知道,我們能夠活著走出火神山醫院,那都是你們不顧個人安危,賭上你們自己的生命得來的。
我一定會對她說:你們也有家庭,你們或為人父人母,或為人夫人妻,或為人子人女,但是,為了我們挽救我們的生命和與我們的生命緊密相連的家庭,你們完全豁出去了!你們是最可親可敬可愛的人!
我一定會對她說:在我們心裡,你們都是英雄!請所有的醫護人員在工作中好好保護自己,一定要保證每一個醫護人員完成任務後平平安安回到部隊,平平安安回到家裡,回到親人的身邊。
最後,我一定忘不了對她說,我們同你們(包括陸衛忠主任、潘險峰副主任、劉大勇醫生和蔣秋蘭、莫維潔、胡小芳等醫護人員)相處了一個月,只聽到了你們說話的聲音,從來沒有看到你們長的是什麼模樣。待到明年春暖花開時,歡迎你們來武大觀賞櫻花,來蛇山登臨黃鶴樓,來東湖遊園盪槳,來戶部巷吃熱乾麵,來武昌品嘗武昌魚!
與火神山護士楊玉涵合影
3月7日下午2時,我們在醫護人員的歡送聲中走出了火神山醫院,依依不捨地同他們揮手告別。在他們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又開始忙碌起來的時候,我們則坐上了來自各個區的車子,開向隔離觀察14天的地點——賓館或大學學生宿舍。我和另外兩個來自武昌區的人員被送到位於武昌區丁字橋的一家「城市快捷」賓館,由來自廣州的醫療隊負責我們在隔離期間的體溫、血壓和血氧飽和度等方面的檢測和生活安排。醫療隊的隊長是個女同志,但有個挺男性化的名字,名叫王允個,她辦事一絲不苟、雷厲風行,但又有著女人特有的熱情、細心和周到。
在14天的隔離日子裡,我們大約30人雖然每天都生活在各自的房間裡,但在王隊長建立起來的「丁字橋家園樂」的群里卻隨時可以見面,大家在群里有一個共同的親切的稱呼——「家裡人」。我們這些「家裡人」有什麼要求和要辦的事情,醫療隊的同志們都當成自家的事情來辦,對於做不到的,也都一一予以解釋,對王隊長和醫療隊所有成員給予我們的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照顧,我們這些「家裡人」都將懷著深切的感激之情,永遠銘記在心。
在隔離的第11天,做了一次核酸檢測,結果是陰性;間隔一天後又做了一次核酸檢測,結果也是陰性。於是,在隔離14天後的3月21日,我回到了自己的家裡,見到了先於我10天結束賓館隔離的老伴。3月22日,女兒向菲結束了離開武昌方艙醫院後的14天隔離,也回到了家裡。自此,三人歷經劫難,在分開了一個半月後又重新團聚了,在一起開始了新的14天的居家隔離生活。
在此前不久,從女婿那裡也傳來了好消息:外孫女因同我們生活在一起,屬於密切接觸者。我們住院治療後,女婿和她也在賓館隔離了14天,兩次檢測陰性結果接觸賓館隔離後,又繼續進行了14天的居家隔離。在我們結束隔離前,他們已經成功地結束了居家隔離。
寫到這裡,這個如同流水帳似的回憶該結束了,在畫上句號之前,我想再囉嗦幾句,重複一下寫這個回憶的初衷:在我生病期間,親朋好友出於關心,不斷給我發微信,打電話,當時我已經沒有精力回復了,少數回復了的也是三言兩語,並告知不要繼續發微信或打電話。為此,我欠下了很多的「人情債」。現借寫此回憶,感謝所有關心過我和我的家人的親朋好友、我工作單位的領導和同事、北外湖北校友會的同仁,特別是我的老師和學長,如各位讀後能體諒我當時不能回復的緣由,我當感激不盡。
2020年4月8日,武漢在江漢關鐘聲中重啟,這一天必將載入史冊。拍攝:劉存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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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由劉存英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