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伶界的「煙嗓兒」
過去伶界有「煙嗓兒」一說。專指嗜好大煙的老生演員所特有的嗓音。抽煙捲兒、雪茄、煙斗和抹鼻煙兒者都攀不上煙嗓兒。
早年老生嗓子以「腦後音」和「雲遮月」為最妙。所謂腦後音又叫「印堂聚」,術語稱之為「背工音」。即氣出於丹田,聲音於頭腔內與鼻音相聚,共鳴迴旋於腦後,蒼勁而有力。腦後音近聽不覺尖燥,遠聞則能達於耳。百年多梨園,腦後音最完美者,大老闆程長庚是第一人,次之是汪大頭(汪桂芬)。論格調與完美其後恐再無第三人。他們的腔兒高亢剛直,直舒不花,鑽天入地,沉雄不靡。這種樸質純美之音乃肉聲之上駟,天造地養,非先後天合力而不能就。
所謂雲遮月,初聽時甚覺乾澀,且伴有縷縷沙音兒,好似殘雲遮月。十數句乃至數十句後,雲霓洞開,越唱越亮。聲音含蓄圓潤,韻味醇厚又流暢自然,感染力強且迷人。緣於昔年享「雲遮月」嗓音之名的幾位伶人都嗜好大煙,世人就管「雲遮月」叫「煙嗓兒」。雲遮月以余三勝、譚鑫培、余叔岩為代表,這三位都抽大煙。
老輩兒人講,剛抽完大煙的人,嗓子如同被絮狀物糊住,收放拉不開栓。音量小且黯,得「溜」。尤其剛在後台抽完上場,頭幾句唱兒聲音沙啞之極,怎麼也得唱一刻鐘,嗓子才能「歸位」。舊時台下顧曲戲迷都知道某某是煙嗓兒,准許他們溜嗓子,坐那兒等著他們把「月亮」溜出來。余三勝算是京劇一門煙嗓兒的祖宗。他剛露演時,很多戲迷見他嗓子又黯又啞就紛紛起堂。後來余三勝在開戲前,先在家裡吊嗓子,唱完七八段兒再上館子。及至登台,嗓子正好至殘雲遮月,沒唱幾句就「一輪明月照台前」了。
之後的譚鑫培,論嗓子,既比不過前輩程長庚、張二奎、余三勝、王九齡,也不如同輩兒的汪大頭和孫菊仙。可老譚會唱,在腔兒上作足文章。譚腔兒較之實大聲宏者惟顯精巧委婉細緻有味兒。雖然程長庚曾說譚鑫培是衫子腔兒(即青衣之青衫子),但也承認譚腔兒好聽醉人。那股子略帶沙音兒的擻兒和小地方兒好聽到極處,卻又讓人形容不出。反正必定是聽一回想二回聽二回想三回。到了第四次聽主兒也仿佛抽了大煙,隔幾天不聽就渾身難受。這類妙美醉人之音,筆者管它叫「癮音」。其締造者即時刻不離大煙的譚鑫培。
清末民初,老譚的劇藝已入化境,堪當天下第一癮音。其時「痰迷」(即譚迷)甚伙,內外兩行不論男女,萬水歸壑,江河入海,凡唱老生均「無腔不學譚」。內行有王又宸、譚小培、張毓庭、余叔岩、言菊朋、王榮山、陳秀華、貫大元等;外行如王君直、王庾生、韓慎先等;加之北京「五壇」(天壇貴俊卿、日壇喬藎臣、月壇王雨田、地壇榮菊莊、社稷壇溥侗),陣容可謂豪華。這還不算名頭不彰的廣大痰迷。(以上各位多數嗜阿芙蓉)
老譚壁壘高築,誰也不教,防學戲者甚於防賊。眾痰迷卻心誠志堅,誰也不肯中途罷手。他們把老譚台上台下的一切細節用顯微鏡放大化驗,包括行動坐臥飲食起居,進而宗法模仿。眾人實在不得老譚美妙嗓音從何而來,就戲謔與大煙有關。於是乎生出一說:所唱若無大煙味兒,不算譚派。
他們的戲謔因循如下邏輯,要打算「雲遮月」,先得把「月亮」糊住,然後再溜開。這塊遮月之雲就是大煙,倒也正合「雲煙」二字。由是,煙嗓兒成了「雲遮月」與譚派的代用詞。劉鴻升、汪笑儂、高慶奎等也抽大煙,但他們的腔兒或高直或過於細巧或雜亂無章,都不算煙嗓兒。
煙嗓兒得以成說於一時,還跟余叔岩先生得大成而領銜老生行有關。余大賢學譚最力。苦心孤詣、廢寢忘食、費盡心機、不遺餘力,怎麼形容都不算過分。他近十年臥薪嘗膽,終得譚派真髓,為老譚之後唯一能當得「癮音」者。余大賢的嗓音可謂典型「雲遮月」。他在台上,殘雲遮月、雲霓洞開、漸入佳境之階段層次相當分明。直追乃組余三勝及乃師譚鑫培。
余大賢每逢貼演,當日必於家中反覆吊嗓兒,七八段兒乃至十數段兒方止。先二黃後西皮。由六字調起,逐漸至正宮調,後再回至六字調。有時還喊幾句花臉橫音兒和旦角兒小嗓兒。張伯駒先生曾談過幾句余先生吊嗓兒,夏日院內置藤椅竹床,三五朋友知己坐在院內品茗雅敘。張先生與余大賢在屋內吊嗓兒。余先生唱《馬鞍山》,張先生唱《桑園寄子》;余先生唱《桑園寄子》,張先生唱《馬鞍山》。張先生追憶至此,最後一句話頗有趣:「外面客不能分為誰唱,必至室內問詢,始知也。」
煙嗓兒實為「功夫嗓兒」。那些把煙嗓兒歸結為大煙的人,多半是為抽大煙找轍。再就是過於愚笨,真信大煙有如此神功。須知余三勝、譚鑫培、余叔岩三位是先有天賦本錢,再加十數年功夫,才得「雲遮月」之癮音。他們的嗓子行腔兒與抽大煙無因果必然。若在「煙」上抖機靈,惜力取巧,指望幾口大煙抽出個正宗譚派,那恐怕抽得搭上性命也不會如願。唱戲這宗事,台上半分鐘的彩兒都是滿地汗珠子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