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莊子》遇到「存在主義」:老莊哲學真的是人生輸家的雞湯嗎?

2019-09-12     牧心微筆記

《莊子》軼事一二三

提到《莊子》,大家總會不自覺地想到中國哲學史上最大的流派之一——道家學派。

《莊子》又稱《南華經》,是莊周及其後人所撰寫的。莊子(約公元前369年—公元前前286年),名周,是戰國時期睢陽蒙縣(今河南商丘東北)人。曾做過漆園吏,後厭惡仕途,隱居著述,是先秦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

中國人喜歡用「出世」和「入世」來表達一個人的境況——得志的人往往入世,不得志的人往往出世。

而《莊子》就是「出世」的絕佳代表。莊子本人的境遇恰好也印證了這一點。

一些人在現實中受了挫折,往往痛讀莊子,幻想虛靜無為,放浪形骸,做逍遙之游,生雲外之志。幾千年來,莊子給人們提供了在現世心靈安頓的場所,甚至有人說,《莊子》就是一部人生輸家的心靈雞湯。

《莊子》明刊本

《莊子》現存最早的注本是晉朝郭象的《莊子注》。是由莊周本人寫了一部分,後人又增補了一部分。但哪些是後人增補的,學界莫衷一是。

1980年,劉笑敢博士發表了一篇論文,引入了統計學的方法,從《莊子》文本的詞彙和詞頻入手,判斷出內篇的作者和外雜篇的作者不是同一個人。

內篇是戰國中期的文章,和莊周生活的時代重合,外雜篇是晚出的文章,這個辨別的方法還是相對比較可靠的。

《莊子內篇讀本》:以「存在主義」的視角解讀《莊子》

曾擔任過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和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的陳鼓應先生,在他的《莊子今注今譯》的《修訂版序言》中一上來就提到:「我接觸莊子,是經由尼采和存在主義的引導。一直到現在,尼采的代表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和《莊子》仍是我最為欣賞的兩部著作」。

那為什麼陳先生會將《莊子》與「存在主義」並列提起呢,《莊子》又如何可以用「存在主義」的視角來進行解析呢?

《莊子內篇讀本》封面 作者:福永光司

直到讀到了《莊子內篇讀本》,才了解到二者之間存在的微妙的關係。

《莊子內篇讀本》的作者福永光司曾歷任東京大學文學部教授、京都大學人文學研究所所長,是致力於中國思想史研究,更是老莊思想、道教研究的先驅。

福永光司原汁原味地解讀了《莊子》的內篇,更有意思的是,這種解讀加上了西方哲學「存在主義」的視角,讓我們能從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中,更深刻地理解這部著作,理解道家哲學在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

《逍遙遊》與尼采:真正的超脫,在於自我

《莊子》內篇共7篇,各有各的重點,其中最上來的那篇《逍遙遊》則是最有名的了。後面的許多的觀點,都是在這篇的基礎之上進行的闡釋和深化。

《逍遙遊》一上來,就描述了一個很奇幻、瑰麗的畫面: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北海有一隻叫做鯤的大魚,不知有幾千里大,海風吹起來的時候,鵬就順勢而飛,飛到南海。而小鳥和蟬呢,就很不屑,覺得自己飛到樹上去就可以了,落到地上也無所謂,飛九萬里那麼高幹什麼呢?

莊子對逍遙遊的描繪,就是以鯤鵬的故事開始的。鯤鵬,就是「大鳥」,而在這裡,與「鯤鵬」相對的,是「小鳥」。

研究中國哲學的大家馮友蘭先生說:《逍遙遊》其實就是講了一個大鳥和一個小鳥的故事。

兩隻鳥的能力其實是不同的,大鳥能飛9萬里,而小鳥孱弱,都無法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但結果是什麼呢?

結果就是不論是大鳥,還是小鳥,他們都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愛做的事。而如果用當下的流行語來說呢,大鳥自有它的大志向,小鳥則有它的「小確幸」。用馮友蘭先生的話說:「它們都同樣的幸福,萬物的本性沒有絕對的同,也不必有絕對的同」。

因為萬物的自然本性是不同的,其自然能力也是不同的,但無論是大鳥還是小鳥,他們都順乎了天性。

尼采

那這裡與「存在主義」有什麼關係呢?

莊子勾勒的大鵬,其實是暗指那些超脫於世間紛擾之外的絕對者。他們不受凡塵瑣事的束縛,不受來自價值與規範的恐嚇。莊子認為:只有超脫之人才能解放世人,為世間帶來美麗、光明與和諧。大鵬,就是這種超脫之人的象徵。

而西方存在主義哲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尼采,則也有關於「超人」的論述。

尼採在《查拉圖斯特拉》中寫到,超人離開了他的故鄉與故鄉的湖,隱居山中;而莊子的超脫者則與大鵬一同翱翔在九萬高空上面。

福永光司在《莊子內篇讀本》也提到:「尼采的超人克服了一切凡塵瑣事,打破了價值與信仰的桎梏而追求來自生命混沌的灼熱;莊子的超脫者同樣摒棄一切迷惘與誘惑、偽善與虛勢,承認自我的價值,追求生命的充實與奔放豁達的精神超脫。」

因此,二者的共通之處就在於:他們都是超脫於現實世界之外,真正的自我,在於人們自身。

《齊物論》與加繆:直面虛無,獲得人生意義

莊子與老子是道家哲學的兩面旗幟,但二者的哲學有一點重要的不同,那就是莊子更為關注人的內心世界,更為注重人的精神境界。

莊子的哲學可以稱得上是關於「境界」的哲學,《齊物論》便是一篇專論境界的文章。

《齊物論》一開始,莊子便假借顏成子游和南郭子綦的對話,提出了「吾喪我」的境界。

什麼是「吾喪我」呢?

我們都知道,人類天生就有著「以自我為中心」的偏見,覺得自己是世間萬物的中心,「喪我」就是破除自我中心的偏見,把人類的認識從狹隘、封閉的局限性中提升出來,以更為廣闊和超脫心態來關照人類的存在。

在這一部分中,莊子也向人們提出了一個很普遍但卻很難直接來回答的問題,那就是:究竟什麼是人生的真正意義和價值?

莊子指出,世俗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沉溺於對功名利祿的追逐而不能自拔,結果呢,卻被這些身外之物所役使,成為了功名利祿的「奴隸」,這就是「人為物役」。

莊子本人就是一個討厭世俗爭鬥因而在事業上無所成的人,厭惡俗人之間的勾心鬥角。

他在《齊物論》中也強烈批判了這種人:他們追逐名利,「日以心斗」,相互之間鉤心斗角,但是自己的內心卻得不到片刻的安寧,甚至到頭來迷失了自我,不能為自己的心靈找到歸宿。

莊子認為這樣的人生是可悲的。

「人謂之不死,奚益!」他們的心靈是一種「近死之心」,雖說人還活著,可心卻死了,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經過這番反思,莊子說出了一句名言:「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

在中國思想史上,還沒有一個思想家能像莊子這樣尖銳而深刻地提出和思考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的問題,這個問題直到今天仍然困擾著絕大多數人。

而作者福永光司在對《莊子》內篇的解讀中,聯想到了近代歐洲存在主義哲學精神的奠基人加繆。

加繆的哲學思想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概念就是「荒謬」。「荒謬」意味著人生最深處的虛無,意味著人與社會之間難以調和的關係。

加繆說:「當一個沉迷於調解世俗與自我之間的關係而無法自拔的人,驀然頓悟到人生的荒謬性時,他面前的世界將會呈現出一個完整的混沌之態。」

加繆

而這種混沌的態勢,同時也是《齊物論》當中描寫的那個「哀莫大於心死」的狀況。

《局外人》的主人公莫爾索與《齊物論》中的南郭子綦,映射出的,都是看破人生荒謬後才擁有的痛苦與安寧。所以加繆說:「一旦世界失去幻想與光明,人就會覺得自己是局外人。」

其另一深層的含義就是:讓精神獲得絕對的獨立和自由,恢復真實的自我,這樣的人生才有意義。

《莊子》與存在主義:到底怎樣活才「逍遙」

無論是《莊子》的「出世」雞湯,還是存在主義對人類本身的關注,二者的出發點都是如何在這個混沌的世間,找到個人安身立命的場所。

莊子的"大鵬"也好,「小鳥」也罷,目的都是想要幫助人們尋求一種相對的幸福。而尼采的「超人」與加繆的「荒謬」,同樣是基於對人們生存的探討,以求和這個現實世界達到一種平衡。

活得「逍遙」可以有很多種方式,但唯一不變的,就是在這個變化的世間,找到自己相對幸福的立身之處。

《莊子》並非只是人生輸家的「心靈雞湯」,它是對人類自身精神的生存狀況的洞見和關照,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從中汲取營養,獲得啟迪。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k/Fghof20BMH2_cNUgAYWk.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