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網上出現一個「新型職業」——全職兒女。
大概意思是,無業的子女和父母共同生活,通過付出體力勞動或情緒勞動換取經濟支持。簡而言之:給父母「打工」。
聽起來像是「啃老」的一個分支,終歸是累父母爽孩子。也有人說這樣老人得到陪伴,孩子免當社畜,是件好事。
但參考某瓣的「全職兒女」小組的故事,全職兒女的體驗其實冷暖自知,有些甚至異常艱辛。
視覺志採訪了兩代三位「全職女兒」,她們想和大家共同分析見證,全職兒女的成因和終局。
@雯雯:與父母深度捆綁
有一年春節,表哥借酒毆打雯雯,說她這輩子投了好胎。當時雯雯的父母就在旁邊,喝多了,沒管。
雯雯很委屈。
雯雯生在北方高知家庭,35歲,待業考博,和父母同住五年。
父親和母親是從窮苦大家庭的「鳳凰」,身負兩個家族的幾十口人的生活,一輩子為親戚們出錢出力。
親戚朋友受雯雯父母的幫襯,心理不平衡,都怨恨雯雯的好命。
雯雯有先天性心臟病,父母對她期待不高,她習慣了出讓家裡的好東西、好資源給親戚。她6歲學做飯,25歲研究生畢業,從沒得過父母一句誇獎。
2015年,雯雯成為家鄉私立大學的講師,月薪3000,父母略感安慰。
私立大學工作強度極大,雯雯每天睡4、5個小時,不到三年,身體累垮。
2017年夏天,雯雯第三次暈倒在講台,預激綜合症。醫生說,再暈兩次,恐怕永遠醒不過來。
母親當場嚇哭,父親滿面愁容。雯雯停薪留職,此後近兩年,父母帶她看病,為她做飯,給她零用錢。
對外,一家三口口徑一致,說雯雯回家是為了脫產考博。
雯雯慢慢好起來,擺在前面的是兩條路:求職或考博。家鄉機會少,人均工資低,不夠她看病吃藥,她就選了考博。
讀了博,留在大學,可以成為父母的驕傲。
父母確定女兒能活下去後,開始對她進行「小學班主任式」監督。他們時不時打開雯雯的房門,看看她有沒有在學習;經常查問學習進度,怕女兒偷懶。
考博艱難,雯雯帶病學習,日常心率在45-180之間反覆橫跳,但學習並非最困難的任務。
頭兩年,母親更年期,雯雯帶母親去北京看病。協和醫院挂號異常困難,雯雯去醫生診室號啕大哭一場,加了一個號。
父親看上鄰居大爺的運動鞋,回家就要一雙一樣的,雯雯負責淘寶;
母親的朋友婚喪嫁娶,雯雯代替父母社交;
父親想要樓上叔叔家的智能門鎖,雯雯看測評文章,貨比三家;
家裡的熱水器和烘乾機壞了,雯雯負責買家電,聯繫安裝。
父親經常出差,回家每頓都吃餃子,雯雯硬著頭皮吃;母親健忘,烙餅燒糊了好幾個鍋,雯雯跟著修鍋、防火、做飯。
數九寒天,她拉著小推車往家裡運蔬菜糧油;母親被同事欺負哭了,她又化身知心小姐妹。
雯雯對家庭,助力頗多。
父母認為,她做得遠遠不夠。
她應該趕緊去上班,哪怕月薪1500也行,然後儘快嫁人,走上人生正軌。
可她不相親,不戀愛,醫生說她的病生育困難。
父母說,這是不孝。
這個家庭,最嚴重的罪名就是不孝。
雯雯崩潰,她已經竭力盡孝。父母永不滿意,她只能努力做得更好。
即便學習通宵,她也配合父母的安排,早起運動;父親在工作中有任何不順心,找茬罵人,摔摔打打,她就默默地聽。
父母想自駕游,聽導航心煩,她替代導航,全程帶車;去高海拔的景點爬山,她爬到房顫,手錶報警。
捨命陪君子,她心疼自己,但更慶幸父母的要求得到滿足後,沒有罵自己。
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當代女性,她明白別人的生活不是這樣。
可自由到底是什麼樣,她不知道。她說,如果自己去外地工作,父母一定會跟著自己搬到外地,樓上的姐姐就是這樣。她家鄉的女性朋友們,戀愛、結婚、生子都和父母住在一起。
她討厭和原生家庭捆綁,認定考博是獨立的唯一希望。
國內考博水深,她同時考雅思和托福,打算申請國外的博士,出國後再不回鄉。
文科生申請出國讀博,也是hard模式,雅思成績要刷到四個7.5。
最近一次雅思,她的口語成績沒過,父親把她罵得狗血淋頭,她一聲不吭。晚上回屋躺下,心率過速,渾身發抖。她像條擱淺的魚,張著嘴呼吸。
等到症狀緩解,她就打開單詞app,繼續學習。
生活遍布荊棘,但她還是想走自己最開始選的路。
活在人間,她氣喘吁吁。
@lulu:絕不難為自己
lulu說,作為全職兒女,她的幸福指數是滿分——10分。
她說,如果不打10分,她會愧對父母對她的付出。
lulu 32歲,生於北方一個四線小城,211大學本碩畢業後,她想去支教,沒能成行,去澳洲交換一年後,她在北京換了六份工作,最終選擇了上海的情懷大廠,做內容運營。
大廠並不安穩,裁員家常便飯,lulu於2020年年底入職,是「高齡基層員工」,深感朝不保夕。為了保住這份18k月薪的工作,她每天加班到九、十點,居家時期更是24小時待命狀態。
但熱情終究抵抗不了裁員的命運。2022年6月,工作一年半的lulu領到了裁員賠償。
面對每個月4500元的房租和魔都悶熱的夏天,lulu決定,回家避暑。她想,休養生息幾個月,再回上海找工作不遲。
這一「修養」就是十七個月。
父母歡迎lulu能回家,他們從不期待女兒大富大貴,只想她健康快樂。媽媽發現lulu做飯時很快樂,就對lulu說,要不我和你爸出去賺錢,你在家給我倆做飯吧。
lulu就成為了全職兒女,但她並沒有天天做飯。她每天上午十點起床做瑜伽,下午刷手機,晚上去江邊遛彎,熬夜看劇,日復一日,逍遙自在。
她隨心情為父母付出「情緒勞動」:照著美食視頻給媽媽做豆沙糯米餅,感恩節做「柚子雞」,給媽媽的古箏調音,換季時幫爸爸挑衣服,疫情時,她給父母做營養早餐,承歡膝下,嘻嘻哈哈。
媽媽把lulu的賠償金拿去理財,每個月給女兒還「花唄」,支持她去海南免稅店購物,去西藏旅拍。lulu喜歡「萊伯妮」7000塊錢一套的護膚品和始祖鳥的雪服,媽媽說,喜歡就買。
他們並非有錢人家,可爸媽不想讓女兒成為小氣、眼界窄的人。
2023年,工作明顯難找起來,lulu離職時間太久,求職艱難。她投了一些簡歷,大廠沒有反饋,小企業工資低,也給不了她安全感,她找不到特別想做的事,乾脆不投。
她也排斥相親,家鄉的男生和她世界觀不一樣,她想找個上進、有趣、文藝的男生,身高178cm以上。消費水準至少要和父母一樣,偶爾能給她買一件ACNE 三千塊錢的衛衣。
父母慢慢不淡定起來,媽媽問過她一次「到底怎麼想的」;偶爾看到有合適的工作機會,就讓她投簡歷。
那天,家鄉有個體制內的崗位招聘員工,很適合lulu,可她不喜歡博物館的沉悶氛圍,拖到報名最後一秒也沒投,媽媽對那個崗位期待值很高,聽說lulu主動放棄,當場氣哭。
那個瞬間,lulu很慌張,她感受到了全職兒女的「不硬氣」。
媽媽說,你不能什麼都不幹,你的人生還很長,哪怕和我一起去老年大學學古箏,至少有事做。
但沒過多久,媽媽又安慰她,實在不行,就在家門口開個小飯桌,終究能有一口飯吃。
而lulu覺得,她需要一份能讓她付出熱情、環境包容、領導明智的工作,她過去的七份工作中,前六份都面臨環境封閉、領導獨斷專行,她很窒息,做不長久。她喜歡最後一份工作,同事年輕,文化包容,不追奢侈品,總有新話題。
爸爸不理解lulu的需求,他只擔心閨女嫁不出去,怕她低就二婚高齡男。聽說把婚禮上的酒帶回家,家裡的孩子就容易結婚,爸爸最近已經往家帶了七、八瓶酒。
看著爸爸嘴角鼓起的一個個大泡,lulu安慰爸爸:思路打開,等你閨女我賺了大錢,就找個弟弟回來。
爸爸不信,畢竟lulu現在既沒工作也沒社交,她的同齡人中,留在家鄉的早已結婚生子,每天關註明星八卦和家長里短,她和人家聊不到一起。
好在,沒有人敢說lulu閒話。親戚朋友從前受lulu父母的幫襯,攢下人情;lulu從小暴脾氣,大家也吵不過她。
lulu說,偶爾她是焦慮的,但焦慮狀態並不持續,有時看個劇就消失了。日常生活,主打一個自洽。
最近,她已經有了目標,先考個雅思,再找一份環保公益方面的工作。她信佛、吃素,覺得這美好的世界該有人去維護、欣賞。她在藏區旅遊時,不停地撿垃圾,那個美好的世界被污染,她很心疼。
理想的狀態是,等她積攢了環保公益相關的工作經驗,就找一個國外的項目出國,那時候,情懷、遠方、帥哥、工作,她都會擁有。
她相信,自己終將擁有好的生活。
採訪的最後,她聽說了雯雯的故事。她說,真心希望雯雯下次考試,能考到四個7.5,得到想要的offer。
活在七彩泡泡里的lulu,有顆金子般的心。
@麗山:全職兒女的終局
麗山是北京土著,66歲,她也是今年才知道,自己66了。在父母身邊生活三十幾年,她從不過生日,總覺得自己年紀尚輕。
老話說,六十六,不死也要掉塊肉。這一年,母親去世,麗山一夜白了頭。
麗山生在北京一個大雜院,父母是煤廠工人,每天灰頭土臉,性格老實巴交,總被鄰里瞧不起。
她18歲時,15歲的大弟病逝,母親留下一生的陰影。她身為長女,立誓要守護這個家。
30歲,麗山「按部就班」地嫁人,隔年生下女兒。月子裡,她發現丈夫重男輕女,嚇得高燒,母親和妹妹把她接回娘家修養。
她覺得回家挺好,娘家才是自己家,家裡需要自己,母親也一定會善待外孫女。弟弟工作忙,她怕弟妹對母親不好。
她穩穩地在家裡住了五年,工作,育兒,和母親一起做家務。弟弟一家氣得搬走,她說都怪弟媳婦不是好人,弟弟太老實。
五年後,丈夫受不了長期分居,以孩子上幼兒園為由讓她回家,她說離婚吧,自己凈身出戶,只要女兒。
36歲的麗山,成為單親媽媽,日子和從前並無分別。她禁止女兒見父親,拒絕贍養費,和家人一起把孩子拉扯大。日子偶有坎坷,她和父母互相扶持,她說,這個家不能沒有她。
39歲冬天的一個早上,她的右手不能動了。
醫生說,她得了類風濕關節炎,免疫類疾病,號稱「不死之癌」,將擴散全身。她四處求醫,積蓄都用來看病,中醫、西醫、跳大神,都體驗了一遍。
她搬進弟弟原來的臥室,妹妹陪著她看病,母親照顧她的女兒。
42歲,她病情惡化,全身關節變形,極度痛苦,心臟出現併發症,大腦受影響,無法工作。她情緒崩潰,每天罵人、嘶吼、抽泣、抱怨。
妹妹開始拒絕和她說話,弟弟怨恨她搶走了自己的「地盤」,父親對她「啃老」的狀態頗有微詞,母親疲於家務,脾氣也不好。
麗山萬般委屈。她記不得自己怎麼得罪人的,也記不清自己說過什麼,她只記得,偶爾病得不重時,她會給女兒做早飯,給家裡買菜、燉肉,她擔心妹妹在婆家受氣,怕弟弟受弟媳欺負,她想讓全家人都好,可大家都不愛她。
45歲以後,弟妹家都搬遠了,麗山負責買菜和廚房家務。北京的六月,她瘸著腿,穿著棉衣,帶著口罩,推著小輪椅,去遙遠便宜的菜場,買最新鮮的蔬菜。經濟越來越拮据。
她想著,等病癒了,就做個小買賣,貼補家用。可沒等她病好,母親也病了。
開始是情緒暴躁,出現幻覺,之後是手腳麻木。麗山56歲開始坐輪椅,母親同步喪失了勞動能力,常常坐在椅子上發獃、瞌睡。
父母、麗山常常互不搭理,有時聊天,內容全是互相埋冤,或者怨恨世界。
四肢全部變形的麗山,從此承擔起全部家務。家裡人都有潔癖,碗每天要煮,青菜要一根一根洗;父親每周要吃燉肉,午飯晚飯要按時,否則會暴躁罵人。母親的牙口不好,又挑食,做飯需要特別精心。
麗山一度讓剛畢業的女兒全職在家幫忙,女兒乾了三個月出現抑鬱症狀,女兒的男朋友上門抗議,家裡終於雇了最便宜的保姆。保姆喜歡摸魚,麗山天天和保姆一起勞動。
63歲,她精疲力盡,疑似雙向情感障礙,用命幹家務。這一年,母親腦梗,痴呆,住進養老院,麗山哭了好幾天,陪著父母進了養老院。
母親不喜歡養老院,她越發煩躁,腸胃失調,吃不慣食堂,常弄得滿屋屎尿,麗山帶著保姆一天三次給母親做飯、喂飯,收拾屎尿,做藥膳,保證母親正常排便,營養均衡,身上乾乾淨淨。
她常說,這麼幹下去,她會累死在父母前面。
她沒有累死。近90歲的老父親突發腦出血,與世長辭,她沒法面對父親的離世,想搬走。可她早年間已經撒潑打滾讓父母將老房子賤賣,如今只能帶著母親和保姆到五環租房。
2023年6月,88歲的母親染上新冠,她整宿熬夜照顧,自己也差點一命嗚呼,可母親還是出現心衰,離開了麗山。
66歲的麗山,成為孤兒。
她出現嚴重的抑鬱症狀,情緒失控,總是哭。她一直以為,爸媽會一直在她身邊,跟她吵架,被她伺候,相愛相殺。
那個她曾經用半條命去維護運營的家,隨著母親的離世,突然就消失了。
她一度認為,全職兒女的「工作」消耗了她的生命力,如今她擺脫了這個身份,也失去了生活的重心。
辦完喪事,她去外地找熟悉的大夫治病。住進診所的第一天,她一夜白髮。
女兒曾對她說,你不是小朋友了,父母總要離開,你要像個大人一樣面對世界的殘酷真相。
她現在,終於像個大人了。她發現自己66歲,像個老太太,她需要自己安頓自己的人生。
她對妹妹說,自己成熟了。
無論是lulu、雯雯或是麗山,她們的生活都只能代表一小部分人的生活狀態,不管是善良幸福的「寶貝女兒」,被父權控制的「私產女兒」,還是主動和父母捆綁的「病態女兒」,她們都有專屬自己的,難以解決的苦惱。
這些問題,是社會、家庭、性格、際遇共同造成的。
在這個高速發展的社會,年輕人渴望出人頭地,早日財富自由,恐懼「35歲失業魔咒」。
同時,他們的高素質、高文化水平也讓他們本能抵抗傳統陋習、思想控制。
所以lulu因為年齡被裁員,依然迷戀大廠的文化,抗拒家鄉的安穩低薪工作。
所以雯雯一邊厭棄圈子裡的「女兒是父母私產」的傳統和父母的PUA,一邊又因為難以離開煮青蛙的溫水而糾結痛苦。
全職兒女是她們不得已的選擇,儘管每個人的體驗天差地別,但是年輕人都不想長期做全職兒女。自由和自我價值實現幾乎是所有人的追求。
只是,全職兒女做久了,很容易深陷家庭。
網上曾有人說,如果父母條件尚可,對子女也比較寬容,做全職兒女未嘗不可,總好過京滬買房定居,掏空父母錢包。
那麼,我們就可以參考麗山的案例,她就是普通工薪家庭全職兒女的終局——眼界逐漸局限於柴米油鹽;生活重心逐漸變成與父母相依為命。
原生家庭的風吹草動,都會對全職兒女造成重大打擊。
這是一份容易讓人沉淪的「危險職業」,尤其是,父母也鼓勵你「回歸家庭」時,交談完我只能說,這並不是表面上看似簡單的路,兒女入坑需要更加謹慎。
9 / Dec / 2023
監製:視覺志
編輯:逗逗龍
微博:視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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