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精粹】以游為學,以神為馬 | 肖鷹

2024-10-11     文匯報

本文為北京大學出版社即將出版的肖鷹文集《以神為馬——中國美學的游與思》自序

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在有涯與無涯的對立中,莊子開出的哲學藥方是以「游」為「學」。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盪恣睢轉徙之途乎?」意而子曰:「雖然,吾願游於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齏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莊子·大宗師》)

意而子與許由這則對話明確表達了莊子的「游」的人生價值理想,即不受既有成規和觀念束縛的自由活躍的生命活動,「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以莊子的「游」的觀念導航學術,亦可說是「非中心無邊界」。但是,莊子的深刻處必須從兩個要義開拓出來:其一,真實而切身的感悟,對於莊子,學問不是概念(名言)的捕捉,而是對生命的「不測」和「無窮」的感悟,這是「游」的本質所在;其二,學術不是一個可以占據陣地或完成終結的事物性活動,相反,它是因為無限開放而生氣無窮的。人生之「游」歸根到底是天地之「化」——「萬化而未始有極」。

陶淵明的《飲酒·其五》詩中的第六句,在梁昭明太子蕭統編纂的《文選》中為「悠然望南山」。蘇軾認定陶淵明原詩是「見南山」,而「望南山」是「俗本妄改」。他說:「『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採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東坡題跋卷二·題陶淵明飲酒詩後》)蘇軾做此論斷之後,通行本《陶淵明詩集》均採納「見南山」為陶淵明原作。近十數年來不少文章反對蘇軾論斷,論者所據要點有三:其一,《文選》是迄今發現最早收錄陶淵明此詩的版本,蘇軾之說無版本支持;其二,陶淵明詩多出於紀實,綜合文獻與地理環境考察,陶淵明「望南山」為紀實;其三,在陶淵明前後詩人中寓「望」之詩文是一流行傳統。

駁蘇論者凡此種種理由,或可以質疑蘇軾論斷,即陶淵明作詩非必然「見南山」而不可「望南山」。但以此種種理由篤定陶淵明作詩只能「望南山」而不可「見南山」,則是拘執學究的態度臆測陶淵明。駁蘇者認為,採菊東籬下,於南山必須舉首遠望而得以見之。王維詩《終南別業》有名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以駁蘇者的詩理討論,「水窮處」在山谷中,王維豈可「坐看」雲起!借王詩論陶詩,「望南山」可,「見南山」又為何不可?

在賈島「推/敲月下門」不定的時候,韓愈為之定為「僧敲月下門」,後世傳為佳話。但朱光潛說:「『修改』就是調配距離,但是所調配者不僅是語言,同時也還是意境。比如韓愈定賈島的『僧推月下門』為『僧敲月下門』,並不僅是語言的進步,同時也是意境的進步。『推』是一種意境,『敲』又是一種意境,並非先有『敲』的意境而想到『推』字,嫌『推』字不適合,然後再尋出『敲』字來改它。」(《詩論》)朱先生之論深刻地揭示了詩人創作的微妙而且變化的心意(意境),他人是做不得主的。白居易《效陶潛體詩十六首》詩說:「時傾一尊酒,坐望東南山。」韋應物《答裴梲》詩說:「採菊露未晞,舉頭見南山。」同是唐人,仿陶卻是「望」「見」兩別。陶淵明已做九泉古人,死無對證之下,要「坐實」他之原作「望南山」還是「見南山」,這只能是活人替死人做主了。

近百年以來,許多關於中國美學、中國藝術「是什麼/不是什麼」的論斷,驗之以中國文化的多元豐富,未免失於簡單臆斷。比如,關於中西對比,宗白華有一個結論性的、而且被後世廣泛引用的論斷:「中、西畫法所表現的『境界層』根本不同: 一為寫實的,一為虛靈的; 一為物我對立的,一為物我渾融的。」(《論中西畫法的淵源與基礎》)這個論斷無論針對中國繪畫,還是西方繪畫,都是簡單片面的,面臨著重要的藝術史實的駁詰。在藝術創作中,「寫實」與「虛靈」是任何藝術家都必然面對而且必須處理的矛盾,因為藝術不是對現實的複製,「 A representation is never a replica」(E.H.Gombrich, Art and Illusion),任何手法和風格都是在這對矛盾中的運用。如果將「寫實」與「虛靈」用作藝術風格的描述,則中西藝術都包含著這兩種風格,而且都具有這兩種風格的偉大作品。至於「物我對立」與「物我渾融」,是純粹主觀性的判斷。王國維論詩歌,指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認為前者是「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後者是「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人間詞話》)朱光潛卻認為,王國維所謂「有我之境」其實是「無我之境」或「同物之境」;而其所謂「無我之境」,卻是「有我之境」或「超物之境」。(《詩論》)以宗白華的「物我對立」與「物我渾融」的區別觀念,王國維與朱光潛對詩境的看法正相反對。宗白華關於中西藝術比較的論斷,猶如欲斷陶詩之「望/見南山」,立意即錯,故不免無謂臆斷。

19世紀轉向20世紀以來,關於中國文化的言說始終有一個急迫的動機——回應西方。在將西方文化作為對比對象的過程中,這個回應西方文化的急迫動機無疑促進了我們對母語文化的反思,但是,也很可能,準確講,事實上也造成了在中西對峙中對母語文化的一元化和簡化思維。從20世紀轉進21世紀,我們當代學者在擁有更加現代、高效的交通條件和學術研究工具的前提下,應當以超越前輩學者的視野和思維,更深刻廣泛地探討中國美學和中國藝術。這就是需要我們更活躍、更自由的游與思。

「以神為馬」出自《莊子·大宗師》。子祀詢問病危的子輿是否厭惡死亡。子輿回答說:「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我借莊子這個詞語表達對學術的無限精神和自由追求。

2024年8月11日,英、法、意三國之遊行前,酒無齋

作者:肖鷹

文:肖鷹 圖:肖鷹 編輯:吳東昆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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