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瘋,還要知其所以瘋

2022-07-13     第十放映室

原標題:知其瘋,還要知其所以瘋

當「盡皆過火,儘是癲狂」的港片標籤褪色為上個世紀的墓志銘,那個被無數影迷奉上神壇的編劇之神,攜《神探大戰》突然回歸。

離開杜琪峰凝重冷峻的影像風格,韋家輝蹚出一條別於以往的創作之路:接踵而來的戲劇衝突、暴力血腥的動作場面、箭在弦上的緊繃情緒將觀眾強拉硬拽進曲徑通幽的人性迷宮。

那些串燒經典的香港奇案、龐雜凌亂的警匪群像、目不暇接的槍戰爆炸或許會讓人產生疲於奔命的接收困難:觀眾就像片中的角色一樣,馬不停蹄地被各種突髮狀況趕著走,沒時間也沒頭緒去釐清所有的人物關係和潛伏的敘事脈絡。

但間不容髮的瘋狂輸出、緊鑼密鼓的編排策略恰恰復活了「不瘋魔、不成活」的黃金年代港片氣質。

一 玩瘋了的電影

大衛·波德維爾在《香港電影的秘密》中如此描述到:「追求萬花筒般的千變萬化,整體的戲劇形式反而變得次要,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令人應接不暇......為了緊抓觀眾的注意力,香港電影往往炮製的過分忙碌。」——《神探大戰》正是一支不停綻放韋家輝思想火花的「萬花筒」。

直到喧囂過後曲終人散我們才恍然大悟:這就是運籌帷幄的兩個大人物(神探李俊和魔警方禮信)的心智較量致使所有蒙在鼓裡的小人物(犧牲的警員和神探組織)作為代價被拍死在風雲突變的時代浪頭。

問題是:再次獨當一面的韋家輝何以選擇如此生猛任性的表達?

首先自是為了打入內地市場、照顧觀眾口味,並從邱禮濤(《拆彈專家2》)、陳木勝(《怒火重案》)的成功之道中汲取經驗:令影片兼具曲折情節、火爆場面與社會批判;二來也出自刻意為之的揚長避短。

《拆彈專家2》,2020

《怒火重案》,2021

作為編劇的韋家輝天馬行空,卻缺乏杜琪峰匠氣工整的影像執行能力。離開後者在場面調度和鏡頭設計上幫其精雕細琢,韋家輝向來顯得表達熱忱、無限創意有餘,而通盤籌謀的冷靜克制不足。

換言之,作為導演的韋家輝容易躍出文本、表達「過剩」(典型如讓很多人一頭霧水的《再生號》)。既如此,此番索性服從「文無定法」的內心衝動,盡意揮毫盡情創作,將所有想法一股腦兒和盤托出。

據說本片沒有成型的劇本,靠每日邊改邊拍的「飛紙仔」完成,剪輯也持續數年曆經N個版本。這都是黃金時代港產片的通病。

《再生號》,2009

就像開場十分鐘:屠夫案、魔警案、顛佬大鬧新聞發布會、神探案、雨夜殺人案......各色人等、各式謎團劈頭蓋臉向觀眾砸來,加上緊隨其後的油麻地飛屍案、旺角烹屍案,幾乎到了喘不上氣、信息休克的地步。

配合著劉青雲焦躁易怒的青筋暴跳、橫衝直撞的四下奔走,這就給人一種印象:時局的瘋癲與人心的焦灼達成互文,互為因果。神探那無時無刻、無處安放的緊張情緒似乎是想從這個毫無理性的世界中突圍而出。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劉青雲究竟要帶著觀眾走向何方?

面對如此高強度、高密度的敘事和表達,賈樟柯才會發出由衷的感嘆:「這部電影好癲啊」。

二 殺瘋了的人物

不僅是內容排布瘋,《神探大戰》的人物更瘋。劉青雲延續了《神探》中的「癲佬」人設,也保留了「我左眼見到鬼」的超能力,但《神探大戰》「瘋」了的遠不只「神探」這一個角色:

李俊的瘋癲,源於過度發達的頭腦導致的人格破碎。就像劉青雲描述的那樣:「這是一個孤獨的天才」:他的人生只對一件事感興趣——那就是探案。對真相的痴迷讓他在平素的人際交往中一敗塗地,不僅招來同事的不解與仇恨,原本幸福的家庭也分崩離析。

方禮信的瘋癲,來自童年創傷後的人性淪喪。刻骨銘心的虐待讓他喪失了對人性溫情的信仰,因為感受不到愛,他體會不到自己作為人的存在。所有人都是他布局的棋子和完成的「作品」,直到李俊這個在智慧上旗鼓相當的對手出現。他才有了知音難得的興奮與挑戰。

眾警員的瘋癲,是善惡不分、真假不辨。他們能輕易給昔日並肩作戰、出生入死的同事貼上「瘋子」的標籤,卻對近在咫尺的魔鬼的陰謀無知無覺,反而對其言聽計從。

最終他們又憑歐陽劍的一面之詞和一段錄像再次將同事打成「敵人」,與此同時迅即推翻了關於李俊的「瘋子」印象、熱烈慶祝他的回歸......是「神」是「魔」,他們的確認與轉變都如此之快,毫無作為警員的判斷力和專業素養。

對神探組織的前因後果與內心苦楚,他們也不屑了解。只是簡單粗暴地將其視作擾亂社會秩序的暴徒,欲剷除而後快。他們從未反思到正是自己的辦案無能一手養大了「復仇者聯盟」及操縱他們的幕後黑手。

有人戲言,韋家輝實在不擅長刻畫女性角色。李若彤領導的這幫「廢柴」純屬工具人。但韋家輝的本意就不在打造有血有肉的警察形象,他就是要凸顯警察的跟風盲動、尸位素餐。在「只會到現場擺pose」的官員領導下,整個警局早已腐化墮落。既然法律已不再代表正義,那蒙冤未雪者只有私刑執法、替天行道。

但,受害人遺孤真就那麼無辜嗎?

「革命者」的瘋癲,其實與其對抗的官僚系統一模一樣:依然是一葉障目的偏聽偏信、自以為是的傲慢無知。他們各個都被自身的仇恨沖昏了頭腦,甘受別人的洗腦蠱惑,團隊內部動輒彼此猜忌甚至拔槍相向,他們淪為別有用心之人煽動利用的工具一點兒都不冤。

於是我們看到:神探瘋、魔警瘋、香港警察瘋,神探組織也瘋。瘋癲的已不是個人,而成了時代之下的群體症候群。這真是個「殺瘋了」的失控世界:所有人在向所有人喊打喊殺。警察殺錯了嫌犯、神探組織以暴制暴要殺警察和真兇、而方禮信又要殺掉神探組織和所有警察......光怪陸離的黑夜都市群魔亂舞、火光沖天,與《智齒》那個滿地垃圾、污水橫流的腐爛世界一脈相承。

《智齒》,2021

唯獨想要救人的那個是被摒棄於社會之外、淪落在大橋底下的「瘋子」,因為他篤信:「即使人渣,也有父母」。

可即使這樣一個自始至終都保持清醒的人在最後關頭也差點殺人:「人人都可以變怪物,為什麼我不可以?!」——既然人人正邪不分,我何不一道隨波逐流?既然舉世皆濁,我何以要獨自清醒?

影片的結局大有深意:重歸警隊的李俊望向窗外,玻璃上映出的卻是方禮信的臉。關於這幕的討論很多,有人甚至據此推測李俊本人才是策劃一切的大boss,方禮信和整個神探組織都是被其悉心培養並玩弄於掌心的工具。我不傾向於開啟如此陰謀論的「腦洞」——倘若這真是韋家輝的終極反轉和深層敘事,那這一「真相」未免因藏得過深而遭遇了表達上的失效。

何況邏輯上也很難立住:哪有17年前就慧眼識破方禮信的為人並通過故意在大庭廣眾下誣陷歐陽劍來使方麻痹、給他下套的?

其實從影片整體看,鏡中對望的設計很好理解:李俊破案靠的是設身處地的與罪犯「共情」——也就是變成罪犯。唯有如此,他才能掌握罪犯的心理活動並預測他們下一步的行動。

所以17年來,李俊從一件件古老懸案中演繹出多個分身:如樓覺魂(即林過雲)、烹屍案夫婦、墜屍案的三人......每破獲一起案件,李俊都會增添一具新人格到自己身上。當方禮信被消滅後,他自然會從鏡中窺見最後新增的這一人格。

而且,李俊與方禮信本來就是一體兩面、互為鏡像。《神探大戰》試圖詮釋的善惡觀根本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涇渭分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胡融互通、難分難解。

我們來仔細看看這兩個人:

其一:他們都經歷過情感的創傷,內心殘破不堪。方禮信年少時受到母親和兄長的家暴,他怒而殺人,由此踏上一條不歸路;李俊遭受妻子抑鬱自殺的打擊,女兒因此恨他並自暴自棄,李俊的親情也是失落的。

其二:李俊和方禮信同屬智力超群、性格極端之人。李俊對「人性解謎」的興趣恰如方禮信對「人生布局」的追求。一個對破獲真相孜孜以求,另一個對捏造真相情有獨鍾。

其三:信奉「一日警官、終身警官」、「不破所有懸案誓不退休」的李俊看似對「善」有著矢志不渝的追求。但就像之前提到的:達到善的手段卻要依靠充分理解「惡」甚至與「惡」共情。

三 善與惡的界限

片中引用了尼采的兩句格言,絕非作為裝點門面的存在,而是題眼:「與怪物戰鬥,小心自己變怪物」,「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在回敬閣下」。不管「怪物」還是「深淵」,本質都是在認知世界真相的途中被認知對象所浸染、反噬——從理解「惡」的那一刻起,人也就不再「乾淨」。

何況是李俊這樣的痴人,能與邪惡深深共情而不可自拔——沒什麼天賦是比這更危險的了。在為善拼盡全力的孤獨征戰里,李俊被惡一點點分沾、消解——除了神探的主人格外,他其餘的一切人格,都是惡的。

「最邪惡的魔鬼,最鍾意扮演天使」,這是亦正亦邪的李俊參透世道人心後的肺腑之言。

話是沒錯,可最了解「最邪惡魔鬼」的,不正是你麼?那你這「天使」,究竟有多少「扮」的成分,又如何發自「真心」?對一個擁有多重人格的人來說,「真心」究竟是什麼?因此,面對方禮信「你鬱郁不得志,殺兄手、殺警察」的質疑,李俊才會暴跳如雷厲聲辯駁——這並不說明他真是BOSS,而只是因為「心虛」。

「心虛」的意思是:我沒像方說的那樣做過,但不代表我沒想過。就像歌德的那句坦白:「所有罪惡的念頭我都有過,我只是沒去做。」

總之,「魔鬼」與「天使」心心相印,恰如上升與下降的道路是同一條。他們同樣的執著、同樣試圖憑一己之力扭轉全世界。最後,立場相悖又困獸猶鬥的二人在充滿地獄之火的船塢上終為一體:「從今往後,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最終決定我還是我、你還是你的變數取決於未來的希望——孩子。方禮信殺了孩子,而李俊沒有。短暫交互的二人終因對未來的一念之差重新裁定了善與惡的疆界。

相同處境下的不同抉擇導致判若雲泥的人生歸宿是韋家輝一以貫之的主題,在銀河印象的開山之作《一個字頭的誕生》中:一直渾渾噩噩的黑社會馬仔阿狗面臨著去大陸還是去台灣的兩難選擇——要麼竹籃打水、全軍覆沒;要麼功成名就卻身體癱瘓。

《一個字頭的誕生》,1997

《兩個只能活一個》中,金城武兩次將利刃插進黑道的掌心,第一次他挑斷了對方四根手指(李若彤挑斷了第二次)。可當同樣的情形再次發生時,面對對方「再斷就廢了」的哀求,金城武緩緩地鬆開了自己的拳頭——這讓他其後的命運現出了轉機。

《兩個只能活一個》,1997

2007年的《神探》,同樣是丟槍,警察何家安和高志偉做出了相似的選擇——何家安殺了陳桂彬,高志偉殺了王國柱;而何家安和陳桂彬起初做了相同的選擇(追蹤同個案件),最終卻分道揚鑣:陳桂彬不惜代價想要揭示真相,而何家安卻為了一己之私隱瞞真相。

《神探》,2007

正所謂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善與惡從來不是什麼形而上的哲學本質、也非固定不變的人性,只是在命運的十字路口一剎那的行動——行動才是一切。

因此經歷了喪子之痛而依然選擇放過孩子(未來)的李俊才會在片尾像變了個人似地大聲疾呼:我們要學會謙卑!從此之後只有探,沒有神!

李俊和方禮信都是聰明絕頂、運籌帷幄,視眾生如「廢柴」、如「作品」的神。這樣的神,無論為善還是為惡,都是不幸。

畢竟,「大邪若正」、「大惡若善」,多少「罪惡都打著正義的旗號」。

真相是「探」出來的,而不取決「神」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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