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蕙風詞話》談作詞之法(二)

2019-12-19   大晟府小書僮

初學作詞,最宜聯句、和韻。始作,取辦而已,毋存藏拙嗜勝之見。久之,靈源日濬,機括日熟,名章俊語紛交,衡有進益於不自覺者矣。手生重理舊彈者亦然。離群索居,日對古人,研精覃思,寧無心得,未若取乎此之捷而適也。

這是談習詞之法。以前的詞論家一般不提倡初學者和韻,因為手段未富之前,和韻會束縛了創作。這裡的和韻,可以看得寬泛一些,不必限於次韻用韻,只當看作一般的酬唱。實際上,況周頤的意思,是創造一個學習的環境氛圍,令自己多參與其中。所以他提出聯句和韻。

另一方面,聯句、和韻可以看作訓練方法,以提高創作的技巧。就像頭條上有很多對對聯的,也是有效的訓練。對於聯句、和韻,況氏說「毋存藏拙嗜勝之見」,藏拙,是怕別人知道自己水平不夠,嗜勝,則是爭強好勝,所謂文人相輕,既然聯句和韻,就要勝過對方。這都是不正確的態度。要有正確的學習心態,不怕暴露自己的短處,知不足才能改。

訓練多了,靈感益多,技巧漸熟,自然就進步了。如果獨自鑽研,苦心孤詣之下,雖然也有所得,但效率就低了。

佳詞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詞之法,如一句之中有兩字未協,試改兩字,仍不愜意,便須換意,通改全句。牽連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原來句意,愈改愈滯。

佳詞作成便不可改,這是最理想的狀態,實際上很難做到。字數少的小令,若筆意已藏於胸中,又技巧純熟,一口氣之下全篇寫就,便至勝境,是有可能的。若是長調,講究章法結構、前後承接、對應,鍊字鍊句,能一次寫就者,是相當難的。

張炎《詞源》談詞之修改:

詞既成,試思前後之意不相應,或有重疊句意,又恐字面粗疏,即為修改。改畢,凈寫一本,展之几案間,或貼之壁。少頃再觀,必有未穩處,又須修改。至來日再觀,恐又有未盡善者,如此改之又改,方成無瑕之玉。

可知改詞之苦。

筆者談一下自己的經驗。創作一首詞,通常首先將要寫什麼在腦子裡過一遍,然後細化到每一段每一句寫什麼,再開始寫。寫的過程,某些句子往往並不能完全按自己預想好的來寫,碰到難以寫下去的情況,筆者的做法是一邊寫一邊改。該詞話說,如一句中有兩字未協,則只改兩字,如改後仍覺不暢,則須換意,通改全句。這確實是經驗之談。

前兩天筆者寫了一首詠琴的《翠樓吟》,當中有一句,擬加入蔡文姬被匈奴擄至塞外、創作《胡笳十八拍》的典故。開始寫:衰蓬千里。嘆塞幕霜寒,哀音誰寄?寫完後又覺應說明《胡笳十八拍》以令句意更清晰。塞幕霜寒,言塞外環境惡劣,暗指心情孤苦,但為了加入《胡笳十八拍》,於是將其改為「龍沙千里。嘆十八胡笳,哀音誰寄?」這是換意。如不換意,則會越來越難改,所謂「愈改愈滯」。有時候會因為一句換意,而改掉幾句。

近人作詞,起處多用景語虛引,往往第二韻方約略到題,此非法也。起處不宜泛寫景,宜實不宜虛,便當籠罩全闋,它題便挪移不得。

以寫景開頭,實際上在詞中極為常見。但景不可泛泛而寫,要為主題作鋪墊或襯托。以景開頭的詞,如朱彝尊《高陽台》「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為男女主角的出場作環境氣氛的鋪墊。張炎《高陽台》「接葉巢鶯,平波卷絮」,從西湖風景引起下文的感慨。李清照《念奴嬌》「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以蕭條冷落的景物來襯托情緒的落寞。

宜實不宜虛,因為實則容易著題,虛則空泛不易入題。虛是指與題無關,有些詞開頭並不寫景,而是直接抒寫人生道理,或發議論,不能視之為虛。如納蘭性德「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辛棄疾「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開篇便直扣題意。詠物詞更須如此。

作詞不拘說何物事,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己出,出之太易或太難,皆非妙造。難易之中,消息存焉矣。唯易之一境,由於情景真,書卷足,所謂滿心而成者,不在此例。

這有三層意思。第一,詞重意之表達,不必拘泥於事物。第二,意的表達,太易則淺露,太難則隱晦,均不可取。既要含蓄有餘味,又不妨礙理解,在難易之間取得平衡。第三,若情真意濃,感情強烈,以直抒胸臆之法來表達(即所謂「易之一境」),卻是可以的。這種表達方法,李後主、納蘭性德一類詞人常用。他們常以白描手法直接抒情,唯其感情強烈,又深具人類情感的共性,故直接抒情反而易於引起讀者共鳴。如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問君能有同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等。

納蘭詞為論家所病者,在於淺直,亦即所謂「太易」,所欠含蓄,意不厚,這是直接抒情的弊端。然而其佳處亦在此。直抒之情,須有較大的深度和廣度,有人類情感的共同體驗,方具感動人的力量。如李後主詞的強烈而深廣的普世情感價值,雖以白描出之,但卻具有強大的感染力。

作詠物詠事詞,須先選韻。選韻未審,雖有絕佳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用其不必用、不甚合者以就韻,乃至涉尖新、近牽強、損風格、其弊與強和人韻者同。

不僅詠物詠事詞要選韻,作其它詞亦應選韻。每個韻有其獨特的聲情,適於表達某種感覺。明人王驥德《方諸館曲律》給我們大致說明了各韻所具的聲情,雖然是針對唱曲而寫,但對於作詞亦有參考價值。

各韻為聲,亦各不同。如「東鍾」之洪,「江陽」、「皆來」、「蕭豪」之響,「歌戈」、「家麻」之和,韻之最美聽者。「寒山」、「桓歡」、「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齊微」之弱,「魚模」之混,「真文」之緩,「車遮」之用雜入聲,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聽之令人不爽。至「侵尋」、「監咸」、「廉纖」,開之則非其字,閉之則不宜口吻,勿多用可也。

例如,賀鑄造《六州歌頭·少年俠氣》用洪亮的「東鍾」韻來表達蒼涼鬱勃的感情,岳飛《滿江紅》用聲情激越的十八部入聲來表達慷慨豪邁之情。

詞用虛字叶韻最難。稍欠斟酌,非近滑,即近佻。……余詞至今不復敢葉虛字。又如「賺」字、「偷」字之類,亦宜慎用,並易涉纖。「兒」字尤難用之至……若於此等難用之字,筆健能扶之使豎,意精能煉之使穩,庶幾極專家能事矣。

虛字叶韻甚少見,因為很少於句末用虛字。句末用虛字多用來加強語氣,沒有實際意義,如納蘭詞「平原草枯矣」,去掉「矣」字句意一樣。所以句末叶韻處用虛字,好像湊字數一樣,與凝鍊相侼,容易流於滑、佻,不宜提倡。但如在非叶韻處的句末,又有助於感情表達的,虛字還是可以用的,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賺」字、「偷」字,缺乏穩、雅,用得好,能翻出新奇之意,用得不好,有纖滑之感,故須慎用。用「偷」字比較有名的是史梅溪,其詞有「千里偷催春暮」、「偷粘草甲」、「偷理綃裙」、「猶將淚點偷藏」等句,周濟譏之「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不過周濟此說似乎只是諷其作為為奸臣韓侂胄堂吏的品格問題,梅溪詞中的「偷」字,用得還是挺穩的。

「兒」字難用,蓋因其近於口語,易流俚俗。柳永詞多俚俗之作,常用「兒」字,如「這些兒,寂寞情懷,何事新來常恁地?」、「奈何伊,恣性靈、撻煞些兒」、「算得伊家,也應隨分,煩惱心兒里」等等,這是極俚俗的例子,應當避免。但也有用得穩的,清新可愛,如擅長白描的李清照,有「鋪翠冠兒,捻金雪柳」、「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等句,所謂「筆健能扶之使豎,意精能煉之使穩」者。到了南宋,詞風尚雅,「兒」字更難得一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