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厂门口为了修公路,在路边堆起了一座座小山似的黄土包,我们放学之后常聚集在那儿玩。
男生斗蚂蚱,女生丢沙包,只有黄家的小姐姐总是远远地看着我们,从来不过来玩。
有一天我问她:“你怎么从来不和我们一起玩呢?”
她细声细气地说:“我妈说女孩子不能有新沙包,她让我等弟弟玩旧了再把沙包给我。”
但当时我还尚不能理解“香火渴望”这种境况,以为每个生了女儿的家庭执念去再生儿子,只会是发生在虚无缥缈的报纸上的故事。
01
我知道父母对生儿子有同样的渴望,是我十岁那年。
那时,我偷偷听见妈妈在房间里和爸爸嘀咕:“我那个徒弟啊,偷生,听说昨天生了个小子。”
这样的对话我不止一次听到,生了儿子的可能是她的徒弟、干妹妹或是某个远房的亲戚。
这时,爸爸总是不无遗憾地叹道:“唉,人家的命就是好。”
因为父母都是公职人员,在那个年代超生是要被革职的,所以我出生之后,爸妈无论如何不敢多生一个男孩。
只听说我出生那天,奶奶一看是个姑娘,气得将我往护士手里一递,连夜坐上了回乡的汽车,而她之前已经供奉送子娘娘整整十个月。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才让爸妈满面愁云,所以我总是很听话,从不闹买零食和小玩意,学习名列前茅。
二年级的时候,我就能把家务全包下来。我想变得优秀,让爸妈脸上能展露笑容,让他们能夸夸我。
但当我把“三好学生”奖状带回家,还是听见妈妈不无遗憾地说:唉,挺乖的,可惜是个女孩……
而逢年过节才是我和妈妈最尴尬的时候。
奶奶是乡村里典型的劳动妇女。在艰苦的旧社会,她还一鼓作气生了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所以每逢过节,奶奶家总是十分热闹。
过年的时候,邻里乡亲难免串门。
为了避人嘴碎,年夜饭时家里人总是刻意打破男女分桌的旧习。等儿女将饭菜张罗好,奶奶便站在桌边说道:“我已经是半条腿迈入黄土的人了,上席还是留给我长孙,让人知道我林家有后。”
听此,妈妈暗中轻推了一下我的腰,示意我走上去——爸爸是长子,又是奶奶第一个结婚生子的儿子,所以我自然是长孙女。
换作平时,我是绝不敢独自靠近奶奶的,但想到当时除了爸爸,只有二叔生了一个儿子,他比我小一岁,本是个伶俐的弟弟,却在三岁时贪玩儿从屋顶摔了下去,命是保住了,却变成了痴呆,他不会说话,吃饭也需要二叔娘直接喂进口里。
我想奶奶一定也知道他的情况,所以所谓的长孙应该是指我吧,而且刚才妈妈难得对我笑了一下,我一高兴,便冒然走上前去。
谁知,直到我走到奶奶身边,她也不曾看我一眼。我抬头看到她伸出手对着弟弟的方向招了招:“抱过来,抱过来,我来喂他。”
矮小的奶奶抱着刚满八岁却已经有七八十斤的弟弟,就像抱着一个巨大的秤砣,但她笑得脸上都裂开了褶子。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直到手指将衣摆扭成了解不开的麻花,还是没有人看我一眼,就像我凭空消失了一般。
我无助地看向妈妈,她在角落急急招手让我回去。
我像见到了救星,赶紧跑了下去。正想扑到妈妈怀里,却听到她指责我:“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你跑上去做什么?”
我一愣,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到对面的姨婆说:“哎呀,小孩子不懂事嘛。”
妈妈“哼”了一声,也顺势下了台阶,岔开话题:“姨娘,听说您二儿媳年初生了个胖小子啊?”
听此,姨婆嗓门儿大了起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似地说:“就一个胖小子,有什么可说的,哈哈哈哈。”
“话不是这么说,”妈妈感叹着,“我们家可是坐火箭都赶不上你们了。”说完挖了我一眼。
我低下头内疚地对妈妈说了声:“对、对不起。”却被周围的欢声笑语淹没,没有人听见。
02
上了大学以后,政策逐渐放宽。大二那年,爸爸妈妈已经具备了生二胎的资格。我曾预想过他们会多生一个孩子,但考虑到妈妈已经是高龄产妇,或许她不会再这么冒险。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他们对儿子的渴望。
大二快结束时,妈妈生了个儿子。接到爸爸电话的时候,我真是半喜半忧。喜的是我们家终于有了一个弟弟,爸妈可以挺直脊梁生活,我们终于有了和睦亲密的家;忧的是不知弟弟的到来,会不会对我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
而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妈妈怀孕的事。
在家人的要求下,我请了几天假回了家。
刚进门,我就被陌生的欢庆气氛吓了一跳——妈妈抱着弟弟围坐在中间,一旁是鲜少见面的亲戚。男人们在厨房杀鸡宰鹅。每个人都红光满面的,连屋子仿佛都亮堂了起来。
见我回来,妈妈叫我:“快过来看你弟弟。”
“快过来,”其他人也七嘴八舌,“你爸妈现在年纪也大了,照顾弟弟的重担就交到你身上咯。”
我走过去一看,弟弟长着一张红彤彤的小脸,眯缝的眼睛还没睁开,和普通小孩没什么区别,但他是我弟,我想,我要高兴起来。
有了弟弟后,妈妈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夜晚,她难得来我房间聊天,几句寒暄之后,她说道:“如今咱家多了你弟,花销不同往日,你去打两份工吧。”
我疑惑地说:“妈,上大学的钱本来就是我自己贷款的,生活费我也能应付,我怎么还要多打份工?”
妈妈不以为然:“这不得养你弟吗?”
我有些生气:“你和爸不还有工资吗?”
“这像什么话,”她语气硬起来,“以后你弟长大了不得买房啊,不得娶媳妇儿啊,现在不存钱将来哪儿来的钱?”
我一声不吭,心想,怀孕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考虑这个问题,但不敢说出口。
妈妈继续道:“再说我和你爸都五十岁了,过两年没力气了,难道你不带自己的老弟?你回去就去打工,没得商量!”
回学校之后,我也冷静下来,想到爸妈照顾弟弟的不易,想到为了家庭的和睦,我也应该出一份力,便多找了一份周末的兼职,并按时把工资汇回家。
而暑假里发生的一件事,却还是让我寒心了。
学校举行了一次创业大赛,我获得了挺好的名次和一笔奖金。刚回到家,我想和爸妈分享,就听到弟弟住院的消息。
原来,由于妈妈是高龄产妇,弟弟的体质一直不好,才几个月大身上就出了毛病,辗转几个医院就查出是肾脏问题。
动手术那天,我陪着爸妈一块儿去了,妈妈一见到医生就差点扑到人家身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央求医生一定要救活弟弟。
“我们会尽力的。”医生和善地说。谁知妈妈并不善罢甘休,她马上说:“如果需要换肾换肝什么的,有他姐。”她一把将我扯过去,“需要什么他姐都捐!”
医生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安抚妈妈:“不至于这么严重,你们在外头等着就好。”而直到手术开始的提示灯亮起,妈妈的眼泪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看不过去了,轻声劝说妈妈:“妈,别哭了,不知道的人以为咱家怎么了呢。”
闻此,妈妈抬手就往我的脸上掴了一掌,厉声说:“咱家怎么了?你就巴不得你弟死吧?我告诉你,要死也是你去死!”
这话就像另一个响亮的耳光,震得我半天反应不过来。
这时我才知道,无论我多努力,做得再多再好,爸妈也是看不见的。他们只会为了弟弟而笑,为了弟弟而哭。
弟弟病好之后,我照顾他几天就回了学校,期间没人再提起那个突兀的耳光。
出门时,妈妈只叮嘱我一句:“记得寄钱回来!”说完,她又转身逗弟弟去了。
我的心就像飘荡的浮萍,再也没有根了。
03
此后在大学的日子,除了过年过节,我都是在学校度过。
父母也很少理我,打电话只是催我汇钱。好在,经过大学四年积累下来的工作经验,毕业后我很快找到了心仪的工作,并搬进了公司的两人宿舍。
而父母不知从哪得知我工作的消息,带着几岁的弟弟就径直找了过来。
“你这几年都不回家,和我们都生疏了。我们住一段时间,也看看大城市。”妈妈堂而皇之地说,抱着弟弟就在我床上坐了下来。
我讪笑着对舍友解释这件事,但也同意了。
毕竟我是家里的一分子,应该承担起照顾妈妈和弟弟的责任。只是屋子里突然多了两个人,确实会带来诸多不便。
公司虽然提供了宿舍,但水电杂物等必须我们共同分担。妈妈为了让弟弟舒服,整天开着的空调,增加了我们的开销。而弟弟常将房间弄得一团乱,又让舍友诸多不满。
此外,妈妈还偷偷把我省吃俭用才买到的电脑、相机拿去卖了换钱,美其名曰为弟弟买营养品补充营养。
这些我都试图理解,毕竟我确实想让妈妈高兴一些。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情的结束,是以一场巨大的误会和阴谋为开端。
由于他们住在宿舍住的时间太长,给舍友带来了诸多不便。一天中午,经理亲自到访给我们协调这件事。
“阿姨,这里毕竟是员工宿舍,您和儿子在这里长住,总归会对我们的职员带来不好的影响。”经理好声好气地说。
“那怎么办?她总不能不管我们啊。”妈妈大着嗓门儿问道。
“小林,”经理叫我,“不如你在外面给家人租间房子,一来舒服,二来也方便。费用上,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同事也在旁边附和:“是啊,前段时间你不是拿了两万块奖金吗,正好。”
妈妈的注意力一下就被两万块钱吸引了过去,她大声质问我:“什么?公司给你发了两万块钱,你怎么没说?”说完,她狠狠在我手臂上拧了一下。
见状,经理赶紧出来打圆场:“小林也是有自己的考虑,以后儿子长大了还得上学,她把钱存起来是好的打算。”
“儿子,什么儿子?谁的儿子?”我向妈妈看去,她这会儿突然没了刚才的气焰,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经理看出了事情的端倪,赶紧将舍友拉走,给我们“对质”的空间。
“你和别人说他是我儿子?”我气得声音都开始颤抖了。难以想象,妈妈竟背着我,偷偷对同事们散布谣言。她怎么从没想过,我一个未婚女子,带着未婚生子的头衔,以后要怎么生活?
可妈妈并不知错,她用眼睛瞟着我:“那不然呢,过两年我和你爸都没力气了,你带着他,不也一样?”
“你没力气带,当年怎么还有力气生?”
“怎么和妈说话的?还有,刚才那两万块钱,你给我拿出来。”妈妈用手指着我的鼻尖。
“凭什么给你,这是我的钱。”
“什么你的钱,你弟还这么小你就想着分家,那以后谁给你弟买房?”
我气得都笑了:“你还打算让我给他买房,凭什么?我自己也要存钱买房。”
看说不过我,妈妈一巴掌扇了过来,打得我脸上火辣辣的:“什么时候轮到你存钱了?你是什么东西?”
另一个巴掌又扇得我措手不及,“养你到大还不知足,养只公狗都比你值钱!”
妈妈粗俗的话语和挥动的巴掌。让我身上、心上都痛得不可自拔,最后我跌坐在地上,满脸是泪地看着妈妈从我枕头夹层翻出了银行卡。
“密码是多少?”
我哽咽地说出来后,她立刻抱着弟弟离开,留下一句:“不知好歹!”
这时,我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我并非无法抢回银行卡,但我知道,要是不让她拿到钱,她会继续在这里没脸没皮地闹下去。
因为,我只是给弟弟买房的工具,我的名誉和前途远没有两万块钱重要。
原来在这个家,只有爸爸妈妈和弟弟三人,从来就没有我。那个小时候的渴望,只是梦一场。
04
那天晚上,我哭了一整夜,第二天就递交了辞呈。
顺利辞职后,我坐上了去往另一个城市的列车。
我妈收到我离开的消息,打电话继续破口大骂,说我自私、恶毒,把年幼的弟弟推给爹妈抚养,但无论她如何威胁破骂,我都没有把自己的具体位置告诉她,因为我不愿再重蹈覆辙。
我想,虽然他们把我生出来的时候,也没有问我是否愿意出生;出生之后,他们也并不欢迎我的到来,但既然我已经来到这个世上,我应该尽自己的全力把它过好。
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定期往妈妈户头汇入一些钱,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联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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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迎紫
编辑 | 吕晓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