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法制度是中国古代社会最重要、最基本的政治制度。宗法制度基本上是跟中国文明社会的发展相伴随,从未中断,影响深远。早在商朝,宗法制已经产生,到了周朝,宗法制就已经很完备了,所以,没有一个中国人能够完全不受宗法制度的影响。要理解中国的社会,一定要了解中国的宗法制度。可以说,不了解宗法制度,便不可能了解中国文化。
与西方相比,中国社会是典型的伦理型社会,中国文化是典型的伦理型文化。其表现主要有如下三点:
(1) 对血缘关系格外注重。
由于对血缘关系的特别看重,因此整个中国社会拥有一种非常浓重的孝亲情感。所谓孝亲,不仅仅是每年要按照不同的时节进行祭祀,以表示对已经死去的祖先的敬重,同时也表现在对活着的那些长辈要绝对地顺从孝顺。整个社会把孝敬当作为人处世的基本准则,所谓“百行孝为先”。一旦被加以不孝的罪名,在社会上便无立锥之地了。西方人的一切都是法律义务,无须背负沉重的心理包袱。而在中国,裙带关系、人情债层层裹挟,以权谋私,任人唯亲,导致法治的执行困难重重。往根源处思考,实际上这是一种文化现象。
(2) 对传统的极端尊重。
人的宗法地位由血缘尊卑决定,老祖宗辈分最高,血缘最尊贵,老祖宗的话就是金科玉律,长此以往,造成了我们对传统的极端尊重。这股传统的力量非常强大,对每个人都是深深的束缚。中国的思想家似乎很难提出一套自己的思想或学说,在中国人的传统中,一定要证明学说是有来历的,思想是前代经典已经有过的,新的著作不过是在阐发经典学说而已,这是中国学术与西方学术最大的不同。从春秋战国的十家九流发展到汉代,儒家思想逐渐成为统治思想,表面看来,中国几千年都在遵循孔子的“述而不作”,只是在解经而没有自己的思想 。其实在这几千年里,许多学说不可能没有变化,各种思想都在发展,但是任何时候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将这些新变化归入孔子思想的范畴,都将它们说成是儒家学说的演绎。汉代是儒家开始独尊的时代。孔子生活的时代与汉代的时代环境完全不同,孔孟的民主思想、民本思想,“天道远,人道近”的现实精神,已不适应大一统中央集权的需要。为了适应汉代环境的发展,董仲舒提出了一套治国方针,加入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等神学的内容。但董仲舒不敢说是另创一派,只能说是在解释孔子的思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他的口号,也是宗旨,实质上这是第一次以尊崇孔子的名义对儒家做出的改造。
北宋时赵匡胤说过半部《论语》治天下,但汉代那种对儒家学说的解释已不适合唐宋社会发展的需要了。以朱熹为代表的儒家学者,结合当时的社会现实改造了儒家,提出了新的儒学,这就是理学。但朱熹并不标榜这是自己的新学说,只是说他的学说才是儒家的正宗,才是孔子思想的精髓。到了20世纪民主革命、文化启蒙的时候,当时以康有力、梁启超为代表的一批思想家主张改革,主张废除帝制,本来这种主张绝对是前无古人的,但是康有为、梁启超为了证明自己的学说是有来头的,便假托这是孔孟的观点。康有为写《孔子改制考》,宣称在孔子时期,已经有了这种推翻帝制、实行民主的主张。这是非常典型的用新的思想来解释孔孟学说的做法。其实历代的学者不断地用新的思想阐发孔孟之道,与原始的儒家即使没有分道扬镳,也已相去甚远,那为什么仍然要打着“儒家”的招牌呢?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力量太强大,谁都不敢离开原点,谁都不敢戴上离经叛道的帽子,所以即使是新的学说也要冠以旧的名目,这是中国文化特有的现象。
不仅思想界如此,文学界、艺术界也不例外。思想政治有“道统”,文艺界则有“文统”。所谓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写文章要按照秦汉时的写法,写诗歌要按照盛唐时的写法。宋代时有一个“江西诗派”,他们主张“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或师承前人之辞,或师承前人之意,追求字字有来历。中国的书画也是这样,很多笔法都是用前人的名字来命名的。就是普通的酒楼、一般的护肤品的广告,也要标榜其古方有多少年历史。这样一种文化现象,是一种对文化传统高度尊重的现象。这样一种文化范式,有其正面的作用,它使整个民族有凝聚力,大家很容易达成对待文化的认同和共识。当然,也有负面的影响。我们知道,文学艺术就是创作,其最高境界是自己的独创,发现前人没有发现的东西,写出人家心中所有、口中所无的东西。而因循守旧容易让我们墨守成规,从而限制了我们的创造力。
(3) 很多观念都跟伦理挂钩。
中国古代的科学家,不管是哪一个学科,最后都会跟伦理联系上。比如研究天文历法,本来是跟伦理学毫无关系的,但在中国,天文历法一路研究下去,最后便出现了“天人感应”,上天跟人是相通的。所以,如果人世间的社会政治治理得好,上天就会嘉奖,就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如果人世间治理得不好,上天就会惩罚,三年大旱或者大雨滂沱。这样,自然界的风雨雷电就跟人世间的道德善恶联系在一起。在关汉卿的杂剧《窦娥冤》中,临刑前的窦娥许下三桩誓愿:血飞白练、六月降雪、干旱三年。她要苍天证明她的清白无辜,她要借异常的天象向无情的人间发出强有力的警示。在这三桩誓愿中,其心理基础就是相信天人感应,相信上天会对人世间的事情进行善恶的审判。
导致中国文化的政治型范式
(1) 两千年一贯制的“思想大一统”。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相比突出的特点就是政治至上,加强思想控制是历代王朝的头等大事。将巩固政权作为最重要的事,这就是政治型范式。
从战国时的法家开始就要求全国思想统一,不容许与朝廷不一样的思想存在。法家韩非子、李斯要求思想统一到法家学说上来,到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际上便是要求全国人的思想统一到儒家学说中来。儒家学说是统治思想,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谁都不可以对孔子的学说公开地表示反对。到了宋明理学就更严格,像明代的官方学校,要是有哪个教师在课堂上讲与儒家不一致的学说,马上就被开除;哪一位学生敢公开讲跟儒家、跟朱熹的解释不一致的观点,不仅是被开除,而且永远不能做官。明代以后,科举考试以“四书”“五经”为教本,同时规定一定要用朱熹的解说,不允许有其他的解释。专制时代没有政治思想上的学术讨论,如果最终定不下来是非对错,便由皇帝来裁决,皇帝说对就是对,说不对就是不对,一经说出即成定论,不能再有争论。
(2) 中国古代的学说除了讲伦理,就是讲政治。怎么样做人?怎么样治理国家?这是中国学说中两个最基本的内容。在这样一种重视伦理、重视政治的文化熏陶中,中国的知识分子形成了自己的人格建构。那么,理想的人格是怎样的呢?那就是内圣外王。“内圣”就是内心的修养,达到圣人的境界。“外王”就是要懂得政治,懂得如何治理国家。这种知识分子人格的建构,使得中国历代可以用科举考试的方式来录取官员,使得“学而优则仕”成为每个知识分子的人生追求。
这样一种政治文化架构的影响,并没有随着古代过渡到现代社会而宣告结束。这种文化心理几乎已经渗透到了每一个中国人的身上,可以说生活在当代社会的我们也受到了影响。
(3) 顽固的官本位。在中国传统社会,一个人成功的标志往往不是他学术上的成就,而是他政治上的成就。社会上每个人的价值都由他所担任的官职来决定,要实现个人价值就是要当大官。换而言之,哪怕一个人的研究有再大的成就,如果没有相应的官职的话,那也是一无所有。所以中国没有纯粹的科学家、思想家、艺术家,假使有也很难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东汉时期,有一个著名的发明家叫张衡,他发明的地动仪和浑天仪,都是当时先进的天体仪器。他还科学地指出月亮本身是不会发光的,我们看到月亮的光是它反射地球的光而来的。同时,他是一个著名的文学家,我们学汉代文学一定会提到他的《四愁诗》《归田赋》,前者是较早出现的七言诗,后者是散体大赋向抒情小赋过渡的标志性作品。这些都表明张衡的独创性非常高。这样一个人物,他在科学上、文学上的成就都达到了当时的顶尖水平,但是他得以在史书上留名,却不是因为他的科学成就、文学成就,而是因为他当过一段时间的河间相。这个官职让他有资格被记入史书,史书就是以他河间相的身份为他写下了一段话,顺便提到他在文学及科学上的成就。如果他没有当过官,那他在科学、文学上的成就也许就留不下来了。